宁岸的婚事定在天德十八年秋天前最后一个黄道吉日,红妆十里铺陈,夏末最后一季的繁花强撑着点缀这场繁盛。
皇子迎亲,许多人一生也未能见过一次,皆早早吃过饭,等着黄昏时分的迎亲队伍路过门前,好讨个彩头,也见见什么叫盛世的皇家气派。
高头大马,金鞍玉勒,宁岸一身大红喜服踏遍金陵长街,朝着城西的官宅过去。
太史公虽无甚权力,但资历深厚,得人敬重,城西的街道也是挤得满当,各家都开门迎送新人,祝些吉利话。太史公向来低调,宅子也建在街巷深处,一路过去,各个大官的宅邸都得经过,赵府和吴府自然也不例外。
按照常理,吴府白事,为了避讳,也为了照顾人家心情,迎亲队伍应当特意绕开吴府,宁愿多走一截也要取道别处。但此次礼部不知为何,竟像是浑然忘了这节,拟定路线正巧从吴府门前划过,皇上审查时也并未提出异议。
宁岸冷哼一声,不知为何?还能为何,不过是父皇授意下的刻意为之,就是为了提醒吴府,也提醒他这个亲儿子,让他与青婉注意分寸,莫要痴缠执念。
吴侯一事,旁人不知,他身为皇子怎么可能不知。
不过,与其将这事告诉青婉,不若让她相信表面的冠冕堂皇,也能少些伤心。
迎亲队伍先过了赵府,那一色苍白的赵府嫡公子此刻也应景换了颜色鲜艳的衣服,外头仍弱不禁风地罩着毛斗篷,将那颀长身子包裹得严实,站在赵父和赵母身后半步之处,嘴角挂着浅淡无甚诚意的笑。
赵白的模样是标准的贺亲样子,然而落在宁岸眼里却成了赤/裸/裸的嘲讽。他这模样,和一个时辰前宁岸经过二皇子府时见到的别无二致,连嘴角翘起的弧度都不差分毫。宁致和赵白向来一气同声,宁致开口提议赐婚一事,赵白定也早就知晓。
他这门婚事,在已成婚的诸皇子中怕是最差的一个,既无感情,也无权力。可偏偏太史公资历在前,他纵使抱怨也无处可诉,那些文人腐儒甚至觉着他高攀了。
宁岸从接到赐婚旨意起好不易压下的火气,重新升腾而起,甚至越烧越旺,他狠瞪了赵白一眼,别过头去,免得坏了自己心情。
而且,往前便是吴府,他不忍面对倚在门后,一身缟素不施粉黛,默默垂泪的青婉。
与其两两伤心,不如不打这个照面。
有痛楚助燃,宁岸的怒火越发可以滔天,他眯着双眼,攥紧缰绳,心中是一层一层淌过的恨意。
再等等,虽然他现今手中势力尽失,但那些深夜密会间的谋划皆已铺垫完毕,能够自行运行下去,只要再等等,宁致和赵白必将受到反噬。
大周江山仍旧会落进他的手里,到那时,他再将青婉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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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宁岸的婚礼连摆了五日的酒席,桌子摆满五皇子府后,甚至还占了半条城东街道,金陵城已许久无此盛况。
然而,与此热闹相对的,是宁岸心中越发滋长的怒意。宁岸原本想着,这位太史公嫡孙女要嫁便嫁,总归有些姿色,自己也不算吃亏,来了兴致也可敷衍逗弄以娱情。却不想,这女人麻烦得很,宁岸稍微厌烦敷衍一二,便吵吵闹闹不得休止。
宁岸本身便不是好性子的人,最恨旁人蛮横要挟,兼之这位皇子妃是宁致推荐,更加厌烦得厉害。而那皇子妃更是火爆脾气,若非力量悬殊,连苔鞑亲夫的事都干得出来,倒不像是太史公孙女,反倒像是将门虎女。
随着日子渐长,五皇子府成了一颗扔进炉子里的火药,随时都可能爆炸。
这样的情形,宁岸厌烦到了极点,本欲干脆外宿,可没想到实行起来不过两日,他娶回来的这个皇子妃就冲进了皇宫告状,反倒使他招惹了父皇一顿骂,比宿在府里更加麻烦。
夜里周遭一片宁静,绿叶在风的吹拂下发出飒飒之声,鸟雀已经入睡,莺啼被蛙鸣取代,声嘶力竭地控诉着燥热的天气。
这度日如年的时光,不知不觉也过去了近两百“年”,唯一支撑宁岸斗志不消磨的大抵就是那个早筹谋好,正在缓慢运行的计划。
半个时辰前,金陵城内三处地方前后脚传来密报,说是一切已准备完善,只等宁岸下令,便可正式实施计划。
宁岸自然巴不得越快越好,当即回执,宣布计划启动。
摩挲着指尖的袖珍文玩核桃,方才像是声嘶力竭的蛙鸣,此刻听在耳中,倒与宫中乐府新进的一种乐器音质类似,颇为悦耳。
宁岸已经迫不及待想快些到明日早朝,好好欣赏那目中无人的宁致,跪在地上摇尾乞怜的稀罕样子。
吹灭灯烛,宁岸从书房出来,经穿堂往主屋去。主屋内此刻已熄了烛火,透过窗纱看进去,只余一片黑蒙蒙,物与人皆不清晰。宁岸眼中毫不避讳地布满了嫌恶,他这位皇子妃吵闹着让他每夜必须回主屋,却又从不点烛静候,比之性子温婉可爱的青婉不知道差了多少。待他登位之时,定要给这女人封一个最低的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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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构设着宁致和赵白凄惨下场,以至兴奋得一夜不曾睡好的宁岸起了个大早,身旁令他厌烦的皇子妃仍在梦乡之中,院子里也是一片静谧,想必下人们尚未起来。
皱着眉头,宁岸下手推了几下身旁的皇子妃,娇俏的年轻女儿不满地嘟囔两句,狠狠一挥手:“干嘛?”
宁岸冷笑道:“昨夜我回了主屋歇息,今日你莫要再来烦我。”
言罢,也不管他的皇子妃是否听明白,大力一掀被子下了床,绕到屋内设的屏风后边自个儿穿衣束冠。
整肃完毕,随意用了几口早点,宁岸马不停蹄地赶往皇城,等待着早朝开始。
皇城内钟鼓鸣过三响,通往朝会大殿的三重门依次应声而开,官员皇子等鱼贯而入,却又严格遵守着品级次序。宁岸、宁致等有特许上朝的皇子及赵宰相行在第一列,互相间并不交流,偶尔扫一眼各怀心思。
前边第一列气氛凝滞,后边也跟着安静,大一百多号人一声不吭,低着头握着笏板疾行,很有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
朝会无非就是那些事,各地发了灾情亦或是风调雨顺,六部禀报各部现下情况,都察院那群闲人一会儿弹劾这个,一会儿弹劾那个,文绉绉吵一架,最后皇上出声敷衍收场。
上边内监说过第二遍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宁岸侧过头,目光从都察院那群人中间扫过。
四目相对,那群人中很快钻出一个三十出头,如傅粉面容的俊秀男子,恭恭敬敬跪下,朗声道:“臣有事启奏。”
朝会限定四品,这个品级的官员更换并不勤快,大多都是在油锅里滚了一回又一回的老油条,一听启奏之人的口气,便知有大事要来。
这种时候出来奏事,多半不是有事,而是要搞事。
果然,皇上刚说完“奏来!”,那都察院的佥都御使便狠力一叩首,一脸破釜沉舟状,使出丹田之气道:“臣!检举五皇子宁岸,结党营私,欺君罔上,视国家子民于无物,臣列出五皇子十大罪状,请皇上裁决!...”
后续宁岸已不能再听下去,当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那佥都御使口中吐出,坐在龙椅之上的父皇却未打断时,便知大势已去。宁岸耳边一片嘈杂,听不清具体都是些什么,只在乱糟糟的嗡鸣。
纵然听不清,宁岸也能猜个七七八八,无非是那些碌臣在交头接耳,宛如市井长舌妇。
忽地一声巨响,七八份奏章砸在了宁岸脚前,散开的上好白底纸上,无一例外都能找到“五皇子宁岸”等字样,全是弹劾他的奏章。
这些弹劾皇子的奏章被中书、门下齐齐放行,还是他自个儿设计的。
所有他预计将发生在宁致身上的一切,全都施与给了他。宁岸不知道是哪一环出了问题,但无非是内奸或是倒戈之类,可笑他一生多疑,竟然不曾发现过蛛丝马迹。
侧头望向自四皇子外放后,便站在他身侧的宁致,那人斜眼扫到他的反应,面上没有动作,只用那双眼向他透出一闪而逝笑意,旋即又恢复往常的严峻冷漠。
耳边是他贵为君上的父亲的怒斥,宁岸哼笑一声,老四外放领地,自己落马,老九若是识相便自动认输退出了,江山终归还是落在了宁致的手里,和幼时父皇、后妃及群臣所期盼预料的一样,没有丝毫偏差。
命运当真如此可怖不成?宁岸暗暗发问,宁致从生下来便是帝王的尊贵出身,后宫无后,其母位及贵妃,宠冠六宫。及长大后,又是皇子间才学品质第一人,与惯常藏锋的宁岸全然不同。
投入天牢,等候发落,这是宁岸受到的惩处,合乎情理。
皇子夺嫡,为了那个尊位,谁手上没有过一两件罔顾法令的事。况且,为保宁致必死,宁岸还刻意编造了几桩骇人罪行,设计完美,如草灰蛇线般隐隐泄露一两点线索,让三法司可寻到踪迹,一旦查出,辩无可辩。
不必等候查证再发落了,宁岸屈膝下跪,直视着龙椅之上的皇上,决然道:“儿臣认罪!”
宁岸有自己的骄傲,让那些人在他府中大肆搜查,将他的事一遍一遍论处,是宁岸所不能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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