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围猎场不算大,两面环山,围住一块天然的空地,侍卫们四处把守,围得密不透风。光靠野生动物自然没什么可猎,早在御驾亲至的头一天,宫人们就放了许多圈养的兔子、山鸡一类,也有麂子、马鹿等大型食草动物,比起塞外风光,这里自然差了许多,就连狩猎也只是摆个样子,供亲贵们松松筋骨罢了。
可那些架式还是在的,号角一响,猎犬抢先奔出,各皇亲贵戚带着自己的队伍纵马驰骋,生怕落后一步半步;猎鹰放了出去,各自听自家鹰哨的调遣。犬吠马嘶、人欢鹰舞,远远望过去,只看见天地间扬些沙尘,一时间,从四处逃出各种小兽,慌不择路,甚至有自己撞在枪口下的,鲜血染红一方土地,嗷嗷叫得两声,蹬了蹬腿,还未等咽气儿,已被侍卫们拾起,根据箭上的标记,记得各家名下,只待在皇帝面前一争高低。
我也换了行头,骑马跟在胤禛身后,与他一道驻足在地势稍高处看着眼前这场热闹。弘字辈的都下场了,我听见胤祥爽朗笑道:“皇上平日常说五阿哥不喜骑射、不好政务,今日看上去,倒是五阿哥收获颇丰。”
“十三弟说笑了,他们那几下功夫,如何能与十三弟相比?若是今儿你也下场,定然赢得轻松。”
我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只看得见八旗飘扬、人马云集、飞灰四起,哪里分辨得出谁的骑术更高明?箭术更精准?又是谁的队伍战果更丰?我只看见他们都着了戎装,高高的马靴、厚重的盔甲,手持线条优美的弓,背着精良的箭筒,哪怕骑在马上不动,也是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
“哪儿看得清?这么望过去,就是一片尘土。”我摇头道,引得二人皆回身瞧我,胤禛笑了,“妇道人家,自然不懂这些,你瞧那八旗飞扬,弘昼的将士们喊得最欢,可不就是他猎得最多?”
“猎这许多,有何趣味?不如我们升堆篝火烤山芋来得香甜。”话音未落,他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胤祥微弯着腰,用马鞭指着我道:“说得好听,既如此,那也容易,今儿晚上自然给你燃堆篝火,我们谁都不用,抬上几斤山芋,让你一次吃个饱。只是先说好了,那些烧山鸡、野兔,还有带回宫里煎炒烹炸各色美食,你可不许沾一星半点,横竖有山芋尽够了。”
听他这么说,我倒也不气,只是放不下面子,狠瞪胤祥一眼,“十三爷什么时候学得如此灵牙俐齿?这么听着,我倒以为是胤祯~”话没出口,已然住了嘴。出得院落天地宽,我只当还是从前,我与胤祯常爱斗嘴,一路南巡,惹了不少气,也凭添许多笑,从开始的呕气不服,到最后朋友相待……我已经记不清胤祯的长相了,只记得他爽朗的笑声,还有与胤禛颇为相似的神情。
众人皆是一愣,胤祥讪讪开口欲插开话题,胤禛淡淡笑道:“若是十四弟在,自然能与十三弟一决高下。”复又望向我,“吉雅,你与十三弟且在此处观战,待我去去就来。”说着一声令下,号角响起,场中众人皆勒马止行,侧耳聆听。
号声几起,胤禛带着一队人马冲出人群,他的戎装一身明黄,就连身下御马也披着明黄色战袍,远远望去,颇是醒目,侍卫离他不远不近,恰好方便保护胤禛,又不至于抢了他的风头。
不由有些挂心,他自年轻时骑射就输于胤祥、胤祯,何况此时他不年轻了,纵然不会有危险,也怕他略有闪失。
“放心吧,四哥不过是生性谨慎,若真要比试起来,我们兄弟不知谁胜谁负?”胤祥带笑不笑的看着我,他的腿疾越发严重了,如今骑在马上也不过是做个样子,若说扬鞭纵横,那是不可能的。甚至胤禛下了旨,许他在宫里坐轿而行。不是不感慨,但认真说起来,比起他被圈那几年郁结的心境,这还算不上什么。
冲他扬了扬嘴角,“我哪是担心他?不过是怕他打不到猎物,倒损了面子。”
胤祥笑而不语,看向场中,一时无话。
我只瞧见马蹄踏起尘土,那抹明黄时隐时现,倒是八旗飘飘,颇为壮观。
“十四弟虽是将才,奈何心性太高,又与四哥结怨甚深,从前有夺嫡之争,如今又深恨……”胤祥悠悠开口,压低了声音,若不是仔细聆听,几乎以为他在自言自语。
“深恨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待问出口方明了他的意思——胤祯定以为胤祀、胤禟皆死于非命,为这两个哥哥不平。又加上空有一身抱负,志高远大,心性不凡,如何能接受这般可笑下场。
胤祥微微一笑,继续道:“原本想给他些教训,若是能识时务,固然最好,怎奈这十四弟竟是越关气性儿越大,前几日还在寿皇殿大哭大闹,口中念念有词……倒难为他兄弟二人,许是脾性太过相似,反而难以原谅。”
想起那些前尘往事,我也不禁哑然,同样骄傲优秀的兄弟俩,最后却是各自为政、与之为敌。轻笑出声,“干嘛突然和我说这些?命运是一半儿天定,另一半儿握在自己手中。”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专注于前方的猎场,我也不由被吸引过去,因为场中爆发出阵阵喝采声,队伍让出一条路,胤禛被众人簇拥着出现在我的视线,综红色的骏马披着明黄的绸锦,马背上的人高举起手,我看不真切,只模糊看见一团白白的东西。队伍再次爆发叫好声,胤禛猛夹马腹,朝我们飞驰过来。
“是白狐。”胤祥有些兴奋,催马迎上几步。胤禛离得近了,我能清楚看见那白狐颈上插着一枝羽箭,一条血印顺伤口流出,红白相衬,尤其醒目。
待他到了跟前儿,我忘了下马,紧紧盯着那只死狐,唇边也有血迹,能看见它呲着的尖牙,还有微微上翻的白眼。
“你~”
“知道如果先说了,你一定不让我猎这白狐。”胤禛抢先道,抬腿下马,将我扶了下来,“可咱们满族儿女,习惯把最先猎到的猎物送给最最心爱之人。”
“白狐少见,是最珍贵的礼物,代表最珍贵的感情。”胤祥在一旁接口,可我看着那刺目的鲜血,愣愣的竟说不出话,半晌方道:“那你不会捉只活的给我?”
“活的?那圆明园的司鹿苑,如今辟成几块,有养鹿的,有养狗的,各类飞禽走兽还嫌少啊?”胤祥暗笑,我刚欲说什么,胤禛扬了扬手,“那怎么办?你若不喜欢,就扔了它吧。可别忘了,前些日子谁说的‘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皇上,这又是什么典故?”
胤禛轻笑,“煜儿的冬帽旧了,嬷嬷换下来,偏她拣了去,把内衬改成嘴围;又把小被褥改成小披风,棉花拆了命宫女缝成小枕头……总共那么几样东西,被她翻来覆去的能折腾半天。这大清国的堂堂小阿哥,尽用些旧东西,我欲拦着,偏她说什么‘物尽其用’,又说什么‘旧而不废’,比新的还好用些。”
话没说完,胤祥笑将起来,“皇上这么一说,倒让臣弟想起从前她那句‘还差五十九两又是一百两’的至理名言,这如今贵为皇贵妃,谁知竟改不了那小心眼儿的脾气。”
他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谈笑甚欢,倒把我撩在一旁,有太监上来接过那白狐,胤禛吩咐道:“打理时仔细些,别弄坏皮毛,做成手笼呈与贵妃娘娘。”
“喳。”小太监答应着去了,不敢再看那只死透了的白狐,我觉得人生也是一场狩猎,末了有人失败有人成功,只不过有时候失败的代价是生命,有时候,也许是自由。人性其实是残酷的,弱肉强食,这点我们和动物并没多少区别。
说话间,小辈们的战果统计出来了,侍卫捧了一张纸,高无庸展开呈给胤禛,“回皇上,今儿狩猎,四阿哥与五阿哥棋鼓相当。四阿哥猎了数只野兔、山鸡,又有麂子一头;五阿哥猎的小兽数虽不如四阿哥多,倒有一头大鹿,这么两相比较,两位阿哥齐齐胜出。”
“嗯,不错,宣两位阿哥上前。”胤禛高声喝道,他才从场上下来,面泛红光,神采奕奕,看见弘历、弘昼旗开得胜,自然心情大好。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吉祥。”
“平身。”
“谢皇阿玛。”他二人齐声应着,弘历上前道“皇阿玛,今儿儿臣输给五弟了,原本想猎头鹿献给皇阿玛,谁知打的都是小兽,那鹿尽着往五弟圈子里跑。”
“哦?这么说你没猎着鹿,倒是因为鹿跑错了地方?”胤禛眯了眯眼,弘历目光一转,正欲答言,我接口道:“四阿哥不是那意思。”
众人皆看向我,弘历是困惑、胤禛是含笑等待,胤祥是了然垂目而笑,而弘昼,不论在哪儿,不论什么环境,他那抹无所谓的淡笑总是很醒目、与众不同。
“分明是那鹿知道论起骑射功夫,五阿哥素来不敌四阿哥,所以往他那边逃难来着。谁知今儿五阿哥瞄得不准,偏射得准。”
一瞬的安静后,场内众人皆开怀大笑,胤祥看了看弘昼,“好个瞄得不准射得准,弘昼,你这准心可得多练练,别赶明儿瞄得准了,又射不准。”
弘昼也笑了,分明没看我,总感觉到他的目光明亮灼人。
“既如此,难得这个‘瞄得不准射得准’,将朕的御马赐于五阿哥。”胤禛微一思量,继续道:“再把朕书房里的文房四宝赏一套给四阿哥。”
“谢皇阿玛。”二人跪地谢恩,胤禛嗯了一声,“文武齐备,方是治国之道。文兴武盛,国势必强。”
众人齐声山呼万岁,空阔的旷野里传来阵阵回声,久经不息。这也许不是一个全盛时期,但也离全盛时期不远了。就好象爬山,行到最高处不是最动人的,最动人的往往是将到未到之时,有无数的憧憬、无数的希望在前方等待。一鼓作气、迎难而上,此时的大清就如早晨的太阳,光芒初露,升腾之势无法阻挡。
恍惚觉得有道目光在观察我,但一转头,又寻不着根源。我没注意到弘历略带玩味的思量,好象在探究我的行为。更没注意到他表情的细微变化——从前戒备着,如今还是戒备着,只是多了几分疑虑,多了几分深沉。
那日黄昏时分,营地支起是帐篷,宫人们忙碌着准备晚上的篝火,胤禛与胤祥等人在大帐中商议国事,我躺在铺着羊毛垫的软榻上有些昏昏欲睡。春晓走进走出收拾着东西,只是三、四天罢了,可带出来的衣物被褥不少。一抬眼间,瞧见一条淡玫红绸质汉式冬袄,一时兴起,起身脱掉身上的骑装,只穿着月白色中衣,披上那件冬袄,又换了双皮靴,披上一件藕合色斗篷,嘱咐春晓听见前头散了,就出来唤我。
“娘娘若是乏了,这周围走走,可别绕得远了。”春晓追出来说道。
“知道了,回吧,我就这营地里散散,省得闷在帐篷里都要睡着了。”我挥了挥手,兀自朝前走去。
残阳如血,烧红了半边天,云彩被镶上金边,天幕变得瑰丽华美。冬天的黄昏里,天地有种壮阔凄美之感,不论是来往的人群,还是我们支起的帐篷,都显得如此渺小。
我围着营地闲逛,一呼一吸,哈出白雾。这次随驾的人虽不算多,可也不少,许多王公大臣皆伴驾而来,不同的帐篷、不同的位置,表示了不同的身份,越来外围,越是疏远,官阶也低,帐篷也慢慢简陋,左右地事,我一顶顶数着帐篷数,不知不觉已数到三十多顶。
“三十六”这边数完,才欲转身数另一边,角落处有人在说话,细细一听,好象两个小太监,窝在帐篷后头躲懒,没事闲聊着。
“还以为这次能瞧见这新的皇贵妃娘娘,谁知站得那么远,只看见个背影,什么都瞧不清。”
“可不是?像咱们这样的,整日蹲在浣衣局里办事,别说出头了,想见个正经主子都见不着。”
听这声音,似乎还小,想是刚进宫的小太监,分在浣衣局,除了听主子的,还得听大太监的,头上层层都是衣食父母,谁也得罪不起。入宫做太监的一般都是穷人家出生,同样的年龄,不一样的命运,就是再奋斗十年、二十年,他们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混个太监头儿,就算得上光宗耀祖了。
“这皇上宠起贵妃娘娘来可不得了,你瞧今儿那白狐,连皇后都没提,直接就送给贵妃了,这才从前,怕是没有的事儿。”
“我听茶房素心姑姑说,这娘娘其实是汉人,不是什么科尔沁的公主,想是为了进宫方便,这才与科尔沁王爷认了兄妹。”
“汉人?”另一个小太监啧啧叹道:“这同是汉人,命真是不同,像咱们这样,可算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咱们?你也真敢比,让皇上听见,可不把你脑袋给削喽?保不了下面,总得保上面不是?还是安份些,巴望着什么时候能见着这贵妃娘娘一眼,也算值了。”
“你说,娘娘究竟长啥样?把皇上迷得……三宫六院只宠她一个?”
听到这儿,我也不觉竖起耳朵,谁不在意容貌呢?尤其是女人,总想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什么样。
“我听宫里伺候小主儿的太监们说,娘娘长得可漂亮了,眉清目秀、身段玲珑,尤其那双美目,只这么一抬,能把男人都迷倒了。”
我抿着嘴笑,这是打哪儿来的说词儿?八成是杜撰出来满足普通人的好奇心的。果然,另一位忍不住道:“你听谁说的?伺候小主儿的奴才能比我们高贵到哪儿去?还能见着贵妃娘娘?我倒是听见熹妃跟前儿的娟秀姐姐说,这娘娘其实也就一般,若真算起来,还没从前的年妃漂亮,只是学得一套媚术,眼皮儿一抬,是个男人都能给她媚死。”
“哦?还有这么个法术?”兴说起这个,两人都来了兴致,好象面对一个妖精,美不美是其次的,媚不媚才是真的。
“可不是?娟秀姐姐还说,连从前的廉亲王也被她迷了,皇上一怒之下,可不就……咯嚓一下?”
虽知道胤祀未死,可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能想像那太监比划着姿势、呲牙咧嘴,好象白天那只白狐。
“这娟秀姐姐还说,连皇后也恨她,可惜现在皇上护得紧,又刚得了小阿哥,总是无从下手,只要将来……”
“嘘~”那句话没说完,被另一人止住,“你不要命了?这些话也敢混说的?依我瞧,这些主子们不过是面上看着风光,不知道哪天就是失了势、获了罪,就像才说的廉亲王,死了也就是个阿其那,留下个儿子菩萨保,谁保得了?还是我们这样好,位份虽低,做的差事也贱些,究竟只要管好嘴巴耳朵,想保条命却也不难。”
“可不是?咱们还是伺候好自个儿,别妄想、少说话,总得等出了宫才说。”他二人互相提着醒,又听见起身拍衣服的动静,“这就走吧,待会儿张公公寻不着咱俩,又得挨板子。”
我转过身,慌忙朝另一个方向走开,脚步有些零乱,思维也跟着混乱——这些话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传出这些话的人。说来说去,总离不了熹妃,可她藏得深,表面上总是必恭必敬,胤禛与她,夫妻情份淡薄,可也看在弘历份上,对她颇是照顾。
一个皇帝的母亲,要么是太蠢,要么就太聪明。熹妃是后者,弘历的处事不惊、阴沉老辣,多一半儿得自母亲真传。我不怕她,奈何不能不考虑煜儿。现在他还小,也许构不成威胁,可总有一天他也会是立府单过、参政议事的阿哥,难道弘历会因为一声“系锅锅”而特别优待他?我不敢去想,真希望玉牒里没他,把这些纪录抹掉,总好过抹掉他的生命。
“吉雅。”有人在身后唤我,一惊之下回头,却是胤禛,身后跟着高无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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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元宵,祝亲们元宵节快乐,记得吃汤圆!
约了家人晚上聚餐,不保证明天能更新,对不起大家,对不起自己!!
另:偶知道错了……原谅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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