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陶雪川还抱了一堆东西,江尧站起来跟老板娘说声“走了”,推开门让他先出去。     “又下什么指令了?”他从陶雪川怀里拿过一摞书翻翻,“时代的……一百位伟人?”     “嗯。”陶雪川点点头,挺严肃,“一个宿舍发一本,每天学习一则伟人事迹,体悟先进精神,宿舍长录小视频发给顾北杨。”     顾北杨是他们辅导员,大名杨正,今年刚调过来,年龄比他们大不了几岁,面对新职位充满一腔热忱,立志要把这群不着四六的艺术生掰扯成根红苗正的大好青年,一天风风火火的,隔三差五就搞精神文化建设。     上上个月的任务是一百句论语。     上个月是一百首诗歌。     这个月终于跨越到新时代了。     江尧想起赵耀在宿舍楼道拿个喇叭读诗经,全系四十来个男同志光着膀子端着马扎,围着他鼓掌摆拍的画面,低头点烟的时候差点嘴一咧掉出去。     “你还笑?”陶雪川看他一眼,“十回录视频八回没有你,他可卯着劲儿逮你喝茶呢。”     “让他来。”江尧点头,烟从嘴里“哧哧”地往外冒,“我当场给社会我杨哥朗诵一段‘氓之蚩蚩’。”     陶雪川想想那个画面,跟他一块儿乐了。     这个点儿校门口学生多,路过小超市的时候有人喊了声“江尧”,江尧扭头看一眼也没认出是谁,估计又是一块唱过歌或者嗨过夜的,抬了抬手算是回个招呼,他继续问陶雪川:“刚要说什么事儿?”     “你明天有安排没?”陶雪川问。     江尧想想:“暂时没有。”     “那别安排了。”陶雪川抬头前后看了看,朝三吃圆走过去,“抓你个壮丁,跟志愿者协会一块儿去做好人好事。请你吃饭。”     “协会那帮孙子又蹽了?”江尧脑仁有点儿疼。     陶雪川身上一堆头衔,一个大二的学生比大四的还忙,今天志愿者明天做汇演,连带着他们这个系的课余活动都丰富了不止两个档,班里男生都被抓过壮丁,赵耀还被连哄带骗地拉去养老院干过一下午义务贴膜。     他刚颠巴了一天,这几天都不怎么想动弹,不过陶雪川不是真遇上难题也不会搬他去帮忙,一个寝住着,关系都不错,能帮的忙他还是愿意帮一把。     “可不么,开会的时候一个二个假积极,一干实事跑得就剩仨了。”陶雪川顶开三吃圆的门往里欠欠身,做个小二的姿势:“江少出马一个顶俩,明天给个面子吧。”     “别,不敢当。”江尧在饭店门口把烟踩了,抬胳膊撞了陶雪川一肘子让他进去,笑着说:“江少顶多靠武力镇压,要几个人咱抓几个,包台大卡敲锣打鼓地去给你撑场面。”     宋琪让小梁把菜都端出去,自己站厨房琢磨琢磨,把冰箱里搁了几天的毛豆炒肉扣锅里热了,找张旧搪瓷碗倒进去。     叫毛豆炒肉有点儿冤,他看看碗里的剩菜,肉都被挑完了,该叫毛豆炒绿椒。     于是又从大蒸锅里拿个馒头出来,掰成小块泡菜汤里。     二哈在院子里蹲着,见他出来,立马蹦起来冲他嗷嗷叫,想往他那儿跑,奈何被绳子拽在原地,只能摇着尾巴转圈,垂着舌头“哈哧哈哧”。     “饿了?”宋琪在它的行动圈外停下,把搪瓷碗伸到它鼻子底下让它闻,肉呼呼的黑鼻头抽了两下,二哈把狗嘴埋了进去。     宋琪把碗放地上,看它脖子抻着挺费劲,绳子都绷直了,又蹲下来把碗往前推了推。     卷闸门里映出来的光打在二哈身上,宋琪点根烟看了它一会儿,伸手摸摸它的头,二哈吃得头也不抬,只扑腾扑腾耳朵,宋琪手顿了顿,又捏捏它的耳朵。     还挺软。     又捏两下。     这狗一看就不是长期流浪的,身上挺干净,也不瘦,估计是谁家没看住跑出来了,在大马路上狂奔,正好遇上那个三分像的小子,被连车带狗一块儿扔这儿来了。     “命挺大。”宋琪弹弹烟灰,想起早上在菜场看见的大黄狗,对二哈说,“没被人抓走,也没被轧死在路上。”     三磕巴从屋里一出来就看见这一幕,端个碗原地蹦了蹦:“哎、哎、哎……”     “哟。”宋琪替他接上,“你这嘴,挨吓都不能吓利索。”     “谢谢,宋,宋哥。吓,吓我一跳!”三磕巴坚持说。     宋琪抬头看看他,问:“端的什么?”     “小,小梁,梁哥……”     “小梁让你端的?”     “嗯!给,给……”     “给狗?”     “嗯!”     “他自己怎么不来照顾?”     “他,他,他……”     “算了。”宋琪叹口气。     二哈不知是闻着味儿了还是听懂了,把头从毛豆泡馒头里拔丨出来看着三磕巴,嗓子眼儿里哼哼唧唧的。宋琪看一眼搪瓷碗,泡了肉汤的馒头全卷走了,毛豆跟青椒一口没少。     他笑笑,又吸了口烟:“还挺会吃。”     三磕巴端的是吃完的鱼汤,里面碎鱼渣碎骨头还挺多,他学着宋琪也在二哈跟前儿蹲下,把碗递过去让二哈舔,自己又不知从哪儿掏个馒头出来,掰着往碗里扔。     屋里挺热闹,一群半大小子吃完饭咋咋呼呼把碗收了,开始擦桌子准备打牌。宋琪听着动静,不急不缓地抽烟,想继续接上刚才被打断的思路,那个三分像的小……     “宋,宋哥。”     ……小,小子。     脑回路竟然还能被结巴给带跑了,宋琪有点儿想笑,看他一眼:“嗯。”     三磕巴:“你,你什么时候,再,再去,大院……儿。”     宋琪:“……儿化音不读出来也没事儿。”     三磕巴严肃地冲他点头:“哦!”     “哦”完,他自己憋不住“吭吭”地笑了。     宋琪也笑了,俩人对着条狗笑了半天,宋琪感觉有点儿像神经病,抬手拍拍三磕巴瘦撅撅的后脖子,说:“行了。说正事儿。”     “哎!”三磕巴答应一声,挺费劲地说:“我就是,就想你什,什么时候再,再去大院的,时,时候,把,把我也,也带上。”     宋琪抽掉最后一口烟屁股,抬抬手腕弹进几米外的排水沟里,看他一眼,问:“想家了?”     “也,也还好,”三磕巴掰完最后一口馒头,拍拍手,看着不大好意思,“就,就想去看,看看。”     他说的大院是个救助站,专门救助有先天病的孤儿,三磕巴、小梁、二碗、面条,店里一大半都是救助站的出身。     宋琪想想,上次去那边已经是一个月前了,面条就是那次跟他过来的。     “行。”他站起来跺了跺脚,把围裙从腰上摘下来抖两下,说:“收拾收拾,明天带你去一趟。”又叼上根烟,他垂着眼皮冲三磕巴张了张手,一脸嫌弃:“好歹洗个澡。拍你两下拍出一手渍泥儿。”     三磕巴仰着脸冲他乐:“好,好嘞!”     回家的时候宋琪没开车,把摩托从仓库拖出来拍拍灰跨上了。二碗捧着一牙西瓜从屋里出来送他,噘着嘴“噗噗”吐西瓜籽儿,问:“宋哥今儿骑车回啊?”     “嗯。头盔给我找出来。”宋琪踩了一脚发动,往手上戴手套。     二哈在发动机“轰轰”的动静里兴奋地叫了好一会儿,二碗才终于从屋里把他头盔找出来,出来的时候还摇头叹气:“骑摩托就是明儿要出门,明儿要出门就代表没空回来店里做饭,没空做饭就意味着要吃小梁哥做的饭……唉,凄苦的一天哟。”说完又啃了一大口西瓜。     他站在摩托的大灯前面,圆鼓鼓的肚皮被光照得像面鼓,宋琪看了一眼,举起头盔吹灰,什么东西从里面掉出来,他眼疾手快地接住,一颗糖。     不用想,这群完蛋玩意儿又把头盔挂墙上当箩筐了。     戴好头盔,他冲二碗勾勾手,二碗警惕地退一步:“咋了宋哥?”     宋琪指指他的嘴,手指又往上抬了抬。     二碗被肉活活埋成缝儿的眼睛一亮,立马凑上脸把嘴张开:“啊——”     宋琪掐了一把他的大肉脸,把糖连皮带纸地往他嘴里一丢,拧过车头“轰——”地走了。     “哎!”二碗在身后跳着脚大叫。     开出去几十米,宋琪埋在风镜后的眼睛里还带着笑,偶尔欺负欺负这群小孩还是挺有意思的。     再开出去几十米,他的速度慢下来,眼里的情绪也重新归回平淡无波。     也就只剩欺负小孩还有点儿乐子了。     入秋的夜风已经有了变凉的意思,刚才开快没觉出来,现在慢了,反倒能感到丝丝缕缕的冷气往领子缝里灌。这个时间段,从修车厂回他家的路上挺偏,没几辆车,一根根相同的路灯在视线里被不断甩出去,给人一种始终在原地轰油门的错觉。     现在没有小梁和三磕巴打岔了,他终于能安安静静地把回忆从心底扒出来晒晒月亮。     长相这回事真是说不清楚,好像哪个挺牛逼的老几说过没有相同的菜叶,但九年前他头回见纵康时想到了自己亲妈,下午第一眼看见那个上……饶,他竟然跳过了“像”的环节,直接把他看成了纵康。     要说像也是真有地方像,比如本该纯良的长相,和秀气的眉眼。     不像的地方也是真的不像,纵康如果还活着,现在该三十多了,那个小孩二十啷当岁,跟当年的纵康倒是差不多,个子不矮,腿也挺长,头发半长不短,绑了半个乱七八糟的揪儿,脸庞的线条很立体也很锐利,带火的时候有股盖不住的狠劲儿,一看就是学校里一言不合抡凳子干架的脾气。     这么个人跟纵康对比,其实也就像了两三分。     三分。顶天了。当时他就给打了个数儿。     前面大路口的红绿灯孤独地变幻着,黄灯闪了几下变成了红。其实路上连条狗都没有,不停车也没事,还在琢磨要不要加个速闯过去得了,脑子里蹦出个轻言慢语的声音:琪琪,好好活着。     宋琪叹了口气,收紧刹车,支着一条长腿在路口停下。     那个声音继续说话:活着就要遵守规则。     嗯。宋琪在心里答应一声,仰头望着计时牌倒数,灯光把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     活着还是要学会惜命。     嗯。     天快冷了吧,别耍酷,毛裤该穿就记得穿上。     哎。宋琪有点儿想笑,手指在车把上轻敲了敲,你烦不烦。     绿灯了,那个声音笑笑,又说,再开慢点儿吧,琪琪。     宋琪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空荡荡的,脑子里也空荡荡的,只有发动机的嗡鸣回荡在空旷的长街上。     ※※※※※※※※※※※※※※※※※※※※     下一章周三更     喜欢大小姐请大家收藏:大小姐更新速度最快。(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六六闪读:www.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