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琐事
接下来的三天里, 颜子钰带着颜君行, 把外出这十几天所搜刮的新鲜药材一一拿出晾晒，一边处理, 一边手把手地教了他这些常见药材的药性和使用方法等。
如此忙忙碌碌了几天，让他俩快闲出毛病来的日子终于充实了些。
到得三日后的早上，颜君行如往常般早早起来习字练剑两个时辰, 待看了看日头高升, 估摸着主人差不多到了快醒的时候，这才回屋做了早饭，而后去叫主人起床。
颜子钰嗜睡, 又是坚持现代作息没变过, 每天早上被颜君行唤醒时总要磨蹭很久, 而每次醒了之后，又抱着颜君行腻歪半天, 才肯老老实实地起来。
为了避免刚做的早饭凉掉, 颜君行软声劝了半天，终于好不容易把主人从床上拉了起来, 一边服侍他穿衣，一边道：
“主人, 穆统领已经在竹林外面等着了，您准备吃完饭召见他吗？”
“……嗯？”
颜子钰把一只手臂穿进宽而肥大的袖口，而后愣了一下：
“唔……差点把他忘了。算了, 别让他等着了, 你直接让他过来吧。也没什么重要的事, 边吃饭边说就是了。”
“好的，主人。”
颜君行应了，手里不停，环过主人的腰间，将主人的衣带整理妥帖后，便直接飞身而出，向着竹林外而去。
那位穆统领听主人说三天后的早上要见自己，却没说个确切的时辰，然而他一直以为主人对他心有不满，哪里敢怠慢，是以天不亮便来了。他不敢贸然进入那显见是主人的私人地盘，只得候在了竹林之外，一等就是几个小时。
先前颜君行出门练功的时候便看到了他，本劝他先回去歇着，主人这会儿决计起不来，然而他如何便敢真的走掉，颜君行无法，也只得随他去了。
他等了这许久，终于等到了颜君行领着他去见主人。两人轻功跃起，一前一后，穿梭于静谧清凉的竹林当中。
临近竹屋，他忽然忐忑起来。如果他没料错的话，今日主人将他们的职责分工安排完毕之后，恐怕就该处理他身上背的那八百鞭刑责了。
按理说刑责本是惯常的，生死也从未在意过。然而或许是这没有任务、没有目标、不需要警戒的三日假期实在太过难得，即便这三天就这么平淡如水无所事事地过去了，于他而言，这样的平静安然却是这辈子未曾有过的珍贵，安然到竟然让他起了些微不该有的恋生之念。
思绪转念间，两人已靠近了竹屋所在。穆统领心里轻叹一声，敛去了所有的心思。
“到了。”
在视线刚刚望见了屋外凉棚下的餐桌和主人的长袍一角时，他便垂首低目，迅速跪叩下去，恭恭敬敬地顿首三次：
“属下穆一，参见主人。”
“嗯……起来说话。”
“……是。”
他按令起身，却依着规矩，仍不敢抬头直视主人，视线中只有那一方干净整洁的餐桌，和桌上两碗碧粳荷叶粥，一笼包子，一碟凉菜。
他默默等待着主人的下一步命令，然而主人似乎在忙着，于是他只得垂首看着主人和颜君行的衣袍在旁走来走去。等了片刻，才听得主人一声轻笑：
“抬起头来说话。”
“……是。”
然而他刚抬起头来，却正看见餐桌上一只纯白色的猫立起身来，冲他露出了爪子——
“喵！”
“…………”
此时颜君行摆好了早餐和碗筷，颜子钰便直接落了座，而颜君行却先拿了一碟清蒸鱼肉去喂唤花花。谁知花花一醒来却看见有陌生人，二话不说就跳上了餐桌，向着来人恐吓着。
穆一万万没想到会有一只猫冲他呲牙咧嘴，那猫从样貌上看并非名品，然而姿态却高傲万分，显见是主人的宠物。眼看着那白猫要扑上来，他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一时手足无措。
颜君行见状哭笑不得，花花那威风无比的尾巴在餐桌上扫来扫去，直接向颜子钰面前的粥碗里落进了几根毛。他连忙把花花拎起来，一只手把它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将他和主人的粥碗掉了个个，而后一下一下地捋着花花炸起来的毛，将他引到碟子前，喂着它吃早饭。
穆统领站在旁边，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主人一脸宠溺地看着颜君行一脸宠溺地撸着猫。
而颜子钰丝毫不觉身边这人的惊异，却是趁颜君行背对着他，笑眯眯地将两人的粥碗换了回来，又笑眯眯地将粥里的毛挑出。末了，还对站在旁边围观了全程的那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这这……难道主人还认为我会去说不成？
穆统领觉得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而先前的那些紧张和忐忑也不知不觉飞到了天边去。
猫飞狗跳半天，颜子钰似乎这才想起来这人刚才说的话，沉吟片刻，转头问道：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属下穆一。”
“没名字吗？我这里有几个名字，你选个你喜欢的？”
颜子钰掏出来那天记的小本本，一边翻着，一边问到。
“属下……属下万万不敢！”
颜子钰看着用闪电一般的速度又跪了下去的穆一，无奈，揉了揉眉头：
“你不敢什么……？算了，你不选的话，那我给你选了。”
穆一心中又惊讶又疑惑，他早以为自己是命不久矣的人，为何主人明知如此，却仍旧要给自己一个名字？就算主人现在尚且需要自己来了解一些事情，过了今天直接把自己随手扔出去不是省事的很？
“这……属下待罪之身，何德何能得此恩典……”
“穆松，就这个了。再说一遍，起来说话。”
“……是，属下谢主人赐名。”
穆松听主人语气不耐，只得慌里慌张地叩了个头就起了身。
颜子钰给他定了名字，开始第二遍打量他。左看看又看看，忽然皱眉，将手里的筷子往碟子上一撂。
穆松听了那“啪”地一声，吓得身子一颤，刚在想自己哪里惹了主人不快，就听主人说道：
“嗯……头巾摘了，面罩也摘了。”
穆松不明所以，默默依言取下。
“长的还不错啊……又不是没脸见人，干嘛捂的这么严实。发髻拆了，扎个马尾就行。”
“是。”
“袖口和裤腿也别系着，松开就行。这大夏天的，也不嫌热么。”
“是，主人。”
“挺胸抬头，身子站直。”
颜子钰指挥着他倒腾半天，又托腮打量一会儿，这才皱皱眉，勉强接受了他这个形象。
一旁围观的颜君行自然知道主人这是嫌丑，有些无奈：
“主人，我们影卫都是这么穿的，扎紧袖口是为了行动方便，蒙面以免暴露身份嘛……”
颜子钰撇了撇嘴：
“我知道，可是这也太难看了吧？我跟你讲，在我们家乡的电视剧……不是，戏台子，戏台子上那些人演江湖故事的时候，里面的拦路剪径的小贼啊，坏蛋喽啰啊，都是你们这个打扮，一身黑黢黢的，还蒙着脸。在我们那叫……炮灰，主角一挥手，立刻死光光。”
颜君行哭笑不得：
“主人，您这可是连我也骂进去了。”
“话说回来，君行你没给他们留些银子吗？怎么三天空闲他们也不知道出去买几身衣服？”
穆松听主人这话似乎有责怪之意，也顾不得失礼逾矩，抢先解释道：
“主人，是属下之过，属下未得主人允许，未敢擅自出门。”
“君行，你下午带着他们去集市，每个人先买几身衣服吧。别的不提，平日里穿的总要有正常点的。他们既然是我颜子钰的人了，自然要精神些，帅气些。”
“唉，你们真是……什么都需要我操心。算了算了，先说正事吧。”
颜君行嘴上应了，心下却暗暗叹息，他们影卫明明好养活的很，给口吃的就能为您卖命。还不是主人您想的太多，吃喝拉撒睡全都亲自过问，简直把他们当孩子一样照顾。
这边颜子钰看看桌上的饭菜已经冷了些，便直接抓起一个包子，一边啃一边跟穆松说起了他的那个计划和大致的安排。
“……基本就是这样。所以，我准备让君行当凌雪阁的阁主，你来当副阁主。如何，你有意见吗？”
“主，主人……？”
穆松心脏猛然跳了起来。刚才主人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这些规划，他还在想，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谁知主人竟然还让他掌权？
“可……可是……”
可是那八百鞭不是主人您亲自定下的吗？那主人此举又是何意？
“可是什么可是，怎么，你想当正职？”
“不不不，属下万万不敢！颜阁主武功已然比属下精进许多，属下无才无德，主人愿予副职之位，属下已是受宠若惊，自当全心辅佐颜阁主。”
“这还差不多……那就这么定了吧，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没有？”
穆松见主人竟然允他询问，也顾不得惊讶，把心一横，直接跪下去问道：
“主人，属下尚有八百鞭刑责未罚，现下既是定了属下职位，那属下……是否今日去找颜阁主领刑？”
“嗯……嗯？？”
颜子钰啃包子的动作顿时停住了，一脸茫然地看向了颜君行，而后眨了眨眼——
什么时候的事？
颜君行嘴角抿笑，摊手——
主人您那天自己说的啊。
颜子钰这才想起来，还在山里的时候这人执意要领罚，自己觉得好玩还随口给他翻了一倍，然而自己根本转眼就忘了，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
他歪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人，神情恭敬肃然，一副心甘情愿闭目等死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眼珠一转，颜子钰清了清嗓子，拼命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笑意道：
“什么时候罚你，我自然有数，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操心了？”
穆松听了这不咸不淡的一句，心里一凉。果然……自己还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吗？
“属下……属下逾矩，请主人责罚。”
“自己说说，该罚多少。”
“……言语不当，当罚二百。”
“嗯，一共一千，你自己记着吧，以后一块儿罚。”
“噗——！”
穆松一怔，抬头一看却是颜君行忽然忍不住，抬袖捂着嘴吭哧吭哧地笑了出来，那笑意明明白白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他顿时就一头雾水。
首先自己即便身上无伤，三百多鞭之后也必死无疑，八百还是一千根本毫无区别，主人这多此一举，又是何必？
第二，颜君行那笑分明就是幸灾乐祸的意味，然而君行的品行他不是不知，并不是以他人的不幸来取笑的人，且他虽然笑得颇为开心，却根本没有一丝嘲弄和恶意。
谢过了罚，懵懵然地起身之后，穆松看着似笑非笑的主人和旁边笑得厉害的颜君行，心中混乱无比，只觉一个头变两个大。
颜子钰也快要忍不住笑出来，刚想挥挥手打发他走，却突然想起一事，状似随意地伸手将头发一拢，又放开，而后转头对颜君行道：
“君行，你去把我那根发带拿来，头发散着太热了。在床边那个小书桌上。”
颜君行一怔，止了笑道：
“是，主人。我马上去。”
颜子钰见君行不疑有他，直接回了屋，便转过身来，微微严肃地道：
“穆松。”
“属下在。”
他见主人的语气比刚才任何一句都郑重，心下一惊，忙聚精会神起来。
“君行他和我……你也看到了。他是我枕边人，所以……你明白？”
“是，属下明白。”
原来是这个，穆松心里暗自想着。今早所见他主仆二人的相处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他心中也隐隐早有此猜测。
“你明白什么了？”
“……属下当以主母之礼尊之。”
“你你你……主什么母！他是你阁主，你们自然是同僚。我是说、我是提醒你，记得跟那些人说一声，平日里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谁让你尊什么主母了！”
穆松被噼里啪啦地训了一顿，满头大汗：
“是，属下愚钝……”
“还有，他现在是我枕边人，将来也一直是，而且是唯一的，我只需要这么一个。所以，你也要提前告诉他们，老老实实地当我的属下，不要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话虽然是难听了点，总比到时候被我赶出去的好。”
穆松越听越心惊，他先前以为颜君行只不过是被点了侍寝，而后主人似乎还比较满意，故而颇为宠着他。然而这想法刚没一柱香的时分，就被主人亲自打破了。
主人竟然要为了君行守身……怪不得，怪不得。他此时再回想起刚刚所见，主人和颜君行之间，既不像主仆，也不像权贵和宠侍，分明便是……分明便是街头巷尾的恩爱夫妻。
穆松一边暗暗心惊，一边却想到，主母之说，确实也并没有什么问题。总之，自己以后还是得加倍注意些。
“……是，属下明白，属下一定明令告诫。”
这边颜子钰刚刚嘱咐完要紧事，颜君行便取了发带和梳子回来。他一边仰了身子享受着颜君行手指轻拢为他束发，一边随意地接着话茬：
“嗯，暂时就这些事。你吃饭了没？”
“回主人的话，属下吃过了。”
谁知正在为主人系着发带的颜君行却在此时突然开口道：
“主人莫要信他的，我卯时起来练剑的时候他便在竹林外候着了。”
卯时？颜子钰换算了一下，自己九点多才起床，那他岂不是等了快五个小时？
而穆松的肚子也很不争气地忽然咕噜了一声。他顿时脸都吓得白了，刚刚稍微松下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穆松抬头惊恐地看着他的新上司，完全不知道颜君行几个月不见，为什么忽然就恶趣味起来。主人问“吃了没”必然只是出于关心下属的一个表示，意思到了就是了，难不成自己还能照实说，属下还没吃饭？
所以他想也不想就按着惯例来回答了，谁知颜君行来了这么一出。这本来只是主人和下属之间心知肚明的客套，可颜君行这一拆穿，那就成了自己欺瞒主人还被抓了现行，这……
颜子钰看着地上那个脸色煞白的人一阵无语，没吃又怎么了，怎么就吓成这样。长叹一口气，无奈道：
“算了算了，也是怪我，没跟你说清楚时间。君行，你去包几个包子给他吧。”
“好的。”
“主……主人？”
穆松又懵了，他本以为自己身上又要叠上二百鞭的计数，谁知竟然成了……？
那边颜君行已经利落地将包子用油纸卷了起来，装进了一个棉布兜中。直到他将布兜塞进了穆松的怀里，那人还是没反应过来。
“一共六个，三个荤的三个素的。”
颜君行笑道。
“这……属下谢主人，谢阁主……”
他怀里抱着一坨包子，也无法行礼，正无措着，颜子钰看在眼里便直接挥了挥手：
“行了行了，回去吧，这里没你事了。”
“……是，属下告辞。”
穆松如蒙大赦，带着一肚子的疑惑，抱着一兜包子落荒而逃。
他一路飙着轻功出了竹林，刚准备等回去再吃，却被怀里热腾腾的温度烫了一下，立马便改了主意，直接在溪边寻了块山石坐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拆开了油纸包。
六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整整齐齐地摆在里面，热气不断蒸腾翻滚着，香气扑鼻而来，他的肚子又是一阵咕噜噜地乱叫。
平心而论，以前的日子里也不是吃不到包子，然而这等鲜热鲜热的包子便是可遇不可求的了。穆松犹豫一瞬，再也抵不住诱惑，拿起一个来便咬。
食物的充实感很有效地平复了他一直慌乱茫然的情绪，穆松坐在山石上，一边远眺着溪水潺潺映着温煦的日光，和园中雅致悠然的亭台水榭，心中渐渐平静下来。
其实今天和主人的这次见面……除了又多罚他二百鞭以外，其他时候都对他颇为温然，与他事先设想的严肃或是厌恶完全不同。
至于那一千鞭子……反正自己这三天性命已然是偷来的，主人又对自己这么好，即便哪天忽然主人要取自己性命，也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新主人这里的日子如此令人眷恋，既然如此，那便多偷几天是几天吧，何必忧心何时结束。这样的日子即便只能再多过几日，也对得起自己这一辈子了。
……毕竟包子这么好吃，还是先享受眼下这难得的惬意吧。
穆松咬下最后一口包子，长舒一口气，眼中似乎多了几分释然，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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