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又花明
运动会才不管参与者的心情, 按时按点如期举行。
运动会九点开始, 但八点整时,全校师生已经齐聚操场,按年级和班级排列成整齐的方阵。
正校长和数不清的副校长们逐个上去讲话, 从建校时的艰辛历程, 讲到近年来向各大高校输出的优秀人才, 底下基本上没人能听进去,只是随大流地鼓鼓掌, 应付差事。
渐渐地队伍变得混乱起来, 不仅站没站相, 还在交头接耳, 搞得排在后面的那几个副校长们每讲几句话,就要强调一下秩序。
都说法不责众,学生们能听话就见鬼了,该吵的还在吵,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夏见鲸和陆载站在同一排,这个队形已经站了大半个学期, 但今天却让夏见鲸格外不自在。夏见鲸反常的沉默, 平常这个时候他肯定会加入违法乱纪的大军, 去跟陆载扯天扯地, 可现在他无话可说, 只觉得尴尬。
夏见鲸伸手往前一探, 拍了拍刘耀耀的肩膀, “胖子, 你们背投实心球排第几波?”
“排到下午去了。”刘耀耀愁眉苦脸,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所有个人项目就我们在下午,其他全都是早上就比完了,你呢,什么时候开始比?”
夏见鲸眼神不由自主地往身侧瞥了一下,陆载身姿挺拔,抬头望着主席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站在吵闹的队伍里显得格格不入。
同学们都习惯了陆载的冷淡寡言,倒也没人觉得违和,自觉越过他去和别人聊天了。
这次运动会每个人都有参赛项目,班里没法统一安排啦啦队,只能时间上没冲突的人互相去给对方加个油。
第一波是跳高、跳远和四百米,原本陆载是最好的选择,夏见鲸先前就是这么考虑的。可人算不如天算,他现在需要另外给自己找个亲友团,不然独自一人披挂上阵,也太心酸了。
夏见鲸说:“第二波了,跟蛇形跑和三公里一起,你来看我比赛不?”
刘耀耀想了想,说:“抱歉啊鲸仔,秦南要跑三公里,我早都答应他了,我要是突然爽约,他以后肯定不借我抄作业了。”
夏见鲸笑了一下,说:“没事儿。”
刘耀耀有些不好意思,说:“我等他一跑完,我们俩都过去给你加油,怎么样?”
夏见鲸只好点头,说:“好啊。”
漫长的讲话终于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学生们用尽全力拍巴掌,搞得主席台上的副校长满脸喜色,一边往下走还一边跟底下挥手,仿佛检阅军队的大肚子将军一样。
各班的体委去前面取了名单,对照着名单,再一次跟大家确认比赛项目和比赛时间。
班主任对这次运动会十分看重,站在体委身后,体委每念一个名字,她都要抬头跟名字的主人对视一眼,充满鼓励地比了个拳头。
夏见鲸嬉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咱老班要打人呢。”
他习惯性地往陆载那边侧头,陆载闻言也扭过来看他,目光接触到的那一瞬间,他心里咯噔一声,这才反应过来。他完全就是下意识地跟陆载搭话,根本忘了他们正在冷战。
夏见鲸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他生硬地别开头,向前跨了一步,问刘耀耀,“你说是不是?”
刘耀耀满脸无辜地扭过来,“什么东西?”
夏见鲸瞥了眼陆载,发现对方早就把头转了回去。他轻哼一声,又对着刘耀耀把刚才的玩笑话复述了一遍,说:“我刚才在跟你说话呢,你没听到?”
刘耀耀哎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你是跟陆载说的。”
体委正好点到陆载的名字,陆载应了声到,然后站到第一梯队,准备比赛去。
夏见鲸对着陆载的背影,嘟囔道:“我才不跟他说呢。”
第一波比赛和第二波比赛之间几乎没有间隔,相当于这方唱罢那方登场,所以跳高那边刚开始集合,体委就过来找夏见鲸了。
“走吧,进阶跑马上也要集合了。”体委搭着夏见鲸的肩膀,语重心长,“先过去热个身,班里进阶跑就靠咱俩拿名次了。”
运动会各项目的比赛场地和平时训练时有些出入,跳高、蛇形跑和进阶跑在东边篮球场,跳远、跳绳和实心球则在另一侧的沙坑,剩下的田径类没挪位置,还在塑胶跑道上比。
夏见鲸点点头,和体委去篮球场上活动身体,可眼神却鬼使神差地总往跳高那边飘。
跳高进行得很快,一轮接一轮,杆子每往上挪动一格,都会刷下去一帮子选手。
陆载占着身高的优势,轻轻松松就撑到了最后一轮。夏见鲸一边弯腰活动膝关节,一边关注着跳高的赛况。
体委抽了个号回来,发现夏见鲸膝关节运动做得跟宫斗剧里小丫鬟们给主子请安一样,娘里娘气的,一看就很心不在焉。
体委拿着号码布在夏见鲸面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该你抽了。”
夏见鲸站起身,手伸到纸箱里随便一抓,拿出来看到号后,嘴角彻底垮了下来。
体委好奇地凑过去,“第几组?”
夏见鲸举起纸条,叹了口气,“第一。”
“没事儿,就当开门红了,”体委同情地拍拍夏见鲸的肩膀,“去吧,哥们儿给你加油!”
夏见鲸按照黄衣服老师的指挥,站到了第三道的起跑线上,开始活动着手腕脚腕,却仍是忍不住朝跳高那边眺望了一眼。
跳高那边已经开始了最后一轮,马上就该陆载上场了,程程带着班里几个目前没项目的同学在一旁给他加油。
陆载胸前别着号码布,他站在准备区,面容冷清,低头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别针。他抬起头,熟练地助跑、跃起、挺腰、收腿,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完美地完成了最后一跃。
陆载后面只剩下两个选手,而他前面的几个都没能跳过去,所以他成绩不会差到哪里去,再不济也能进前三。
夏见鲸收回目光,松了口气的同时他又唾弃自己,真是典型的皇上不急太监急,不相干的人跳个高而已,他跟着瞎操什么心。
夏见鲸这边音响已经调试就位,也要准备开始比赛了。
赛场上的气氛比平时严肃许多,老师又重申了一遍比赛规则,左右两道的选手都听得认真,夏见鲸只好收心。
比赛的哨音一吹,他也没有功夫去胡思乱想了,两个月的训练在此时完全派上用场,他本能一般跟着节奏来回跑趟。
观众席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凄凉。程程几个人热心极了,他们早已看淡结果,反正水平就那样,做不做准备都是陪跑的命。他们自发组成了扶贫啦啦队,像班级的螺丝钉,哪里冷清哪里钉。
夏见鲸余光中总觉得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像极了陆载,可他跑完后再回头去找,却什么都没看见。
进阶跑里有几个高手,夏见鲸拼尽全力也才跑进前十。不过好在还有体委这根独苗,以高一一班之名挤进了前三。
夏见鲸跟体委击了个掌,对这样的结果相当满意。
等上午所有比赛项目都结束时,差不多也快到了平时放学的点。班主任过来找体委,让他通知大家回班里集合一下,简要讲一下下午团体赛的策略方针。
夏见鲸跟着大部队一起回班,一路上大家吵吵嚷嚷的,互相询问拿没拿上名次。夏见鲸混在人群中,跟前后左右都能聊到一起。
陆载手插兜走在最后面,看了眼夏见鲸左摇右晃的后脑勺,然后垂下了眼睛。
班主任今天相当体贴,尽量长话短说,基本上不到十分钟就安排好了,接着鼓了起掌,美名其曰是提前为大家庆贺。
同学们雀跃起来,三五成堆凑在一起,开始商量午饭去吃点好的。
刘耀耀一说吃的就激动,他原本只是在跟秦南说话,可声音大的连夏见鲸都听得一清二楚。
夏见鲸脖子往前一抻,说:“带我一个。”
秦南说:“你瞎凑什么热闹,你不都是回家吃么。”
刘耀耀啧了一声,点头应和,“对呀,还偏心得要死,只舍得带陆载一个人去你家吃饭。”
夏见鲸说:“今天不回了,不行吗?”
秦南站起身,说:“那就一起呗,不去食堂了,咱出去吃。”
“好。”夏见鲸点点头,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他们刚走到门口,秦南却停下来,看看夏见鲸又看看还坐在座位上的陆载,“你不叫他吗?”
夏见鲸没说话,身子一侧,绕过秦南走出了班。
秦南觉得不可思议,昨天这俩人还惺惺相惜呢,受伤还不忘另一个的安危,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刘耀耀无知无觉,还在低头刷着大众点评,一边刷一边征求秦南的意见,而夏见鲸早就站在了走廊上,靠墙在等他们。
秦南进退两难,又不好直接扔下陆载,他犹豫一下,喊道:“陆载,吃饭去吗?”
陆载又不是聋子,从他们开始扎堆讨论的时候他就全听见了。他原本也在纠结,眼看着就要到了饭点,他和夏见鲸的关系还没有丝毫缓和,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去夏见鲸家里吃饭。
而夏见鲸的态度很明确,就是不想和他一起。
陆载也不自讨没趣,他跟秦南摆摆手,说:“谢谢,我不去了。”
方知情意重
等饭的时候,夏见鲸直接一筷子捅开碗碟外面的一次性包装膜,动作暴力,看起来心情就不大好。秦南见他这样,那颗少男八卦心便开始蠢蠢欲动。
秦南问夏见鲸:“你们怎么了,吵架了?”
“没啊,”夏见鲸无所谓地摊了下手,“我跟他吵哪门子的架。”
秦南昨天送陆载去医务室,刚才又目睹天天共进午餐的俩人分道扬镳,起码算半个知情者,可刘耀耀彻底是个局外人,听得一头雾水。
刘耀耀仰着脸,左看看右看看,感觉秦南和夏见鲸像是在打哑谜一样。
刘耀耀说:“你们?鲸仔和谁啊?”
秦南白他一眼,把手边的筷子递给他,“你个傻帽,不知道就别说话,没事儿干可以给大家烫烫筷子。”
刘耀耀被秦南压迫惯了,标准的斯德哥尔摩型同桌,闻言接过筷子,变身任劳任怨的小蜜蜂。
“我看你们一早上都没怎么说话,”秦南说,“不过鲸仔,其实我也不意外。”
夏见鲸抬起头看着秦南,示意他说下去。
“算起来我认识陆载有十年了,我俩小学时候就同班,只是以前没说过几句话,上高中以后才熟悉起来。他就是典型的别人家小孩,学习好家世好长得好。”秦南说,“但就是性格有点闷,处久了挺无聊的,我昨天问他点旧事,他也没说,弄得我特尴尬。”
夏见鲸倒不认同,在他看来陆载是慢热型的,反而处久了会觉得有意思,而且还有点嘴硬心软,这一点既别扭又可爱。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反驳的必要,秦南又不是迷鹿,一万个读者眼中都有一万个哈姆雷特,秦南作为知情人,自然也有发表看法的权利,他才懒得管。
夏见鲸不想再提,给三人各加了一勺饭,“不说了,咱吃饭吧。”
三个男生饭量都大,刘耀耀尤其大,没一会儿就风扫残云一般解决完了桌子上的菜。夏见鲸揉揉肚子,突然有些犯困。
他们同路走回学校,离下午集合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夏见鲸想了想,觉得还是回家躺一会儿,再怎么样都不能在吃和睡上面委屈自己。
夏见鲸跟秦南和刘耀耀道别,钻过小门,回家去了。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里时才反应过来,他一时赌气决定跟同学出去吃饭,完全忘记跟夏平打报告。
完了,老夏肯定得发飙,夏见鲸捏着钥匙的手抖了一下,甚至开始考虑要不把钥匙拔出来,现在跑或许还能保住条小命。
然而夏平根本没给他机会,听到声音就直接走过来,一把打开了门。
夏见鲸看着他爸,嘿嘿傻笑,“老夏,吃饭了吗?”
夏平倒没发火,反而低声问:“怎么回来这么晚?陆载呢?”
夏见鲸笑容一下子收紧了,他把钥匙往鞋柜上一扔,鞋一踢,趿拉着拖鞋就走进了屋。
夏见鲸说:“死了。”
“你这孩子,”夏平严肃起来,但声音还是很轻,显得有气无力的,“怎么说话的?!”
夏见鲸察觉到不对劲,站在客厅中央,扭过来打量夏平。
夏见鲸问:“老夏,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夏平摇摇头,“就是最近实验室那边比较忙,我年纪也大了,一熬夜就受不住。”
夏见鲸去厨房给夏平倒了杯水,坐在沙发扶手上给夏平按肩膀,“你也知道你年纪大了,那你怎么不知道注意点,还敢吸这么多烟,别告诉我你没见过吸烟者的肺长什么样子。”
夏平“咦”了一声,扶了下眼镜,笑着看夏见鲸,“你小子懂事了呀,还知道心疼老爸。”
夏见鲸说:“我就你一个爸,我不心疼你心疼谁。”
夏平的脸色比刚才好了一些,但看起来还是很疲惫。他拍拍夏见鲸的肩膀,笑了一下,然后回屋休息去了。
下午的运动会比上午气氛热烈,这次的啦啦队相当有规模,各班给各班加油。选手在赛场上比成绩,争个最高最快最强,啦啦队们在一旁比嗓门,决出最吵最闹最刚。
运动会雷声大雨点小,学校逼着大家备战了一个多月,举行得紧锣密鼓,不到一天就比完了。
最后统计成绩时,一班的总成绩排名第三,仅次于两个体育特长班。班主任坐在一众老师里面扬眉吐气,不停地跟旁边人炫耀,说自己压根也没想到这群小崽子们这么争气。
班主任大手一挥,法外开恩,既然今天没上课,那就不再额外布置作业了,让同学们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同时也收收心,不要沉溺于运动会的成功之中,毕竟明天还要正常上学。
夏见鲸没回班,一宣布解散,他就从操场这边直接回家去了。
夏平依然在家,见夏见鲸回来,从厨房里端出一锅山药排骨汤,招呼夏见鲸洗手吃饭。
夏见鲸看着夏平身上的围裙,问道:“老夏,你最近怎么总在家,你下午没去学校吗?”
夏平顿住,低头给夏见鲸盛了一碗汤,突然沉下声音,说:“爸爸准备打个休假报告,在家里歇一段时间,你觉得怎么样?”
“好啊,什么时候?”夏见鲸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夏平笑了一下,说:“跟你开玩笑的,快吃饭吧。”
夏见鲸抬起头,皱眉看着夏平,夏平最近憔悴了许多,两鬓陡然长出了一些白发,浑身缭绕着浓重的烟草味,整个人看起来十分不对劲。
夏见鲸问:“老夏,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什么,都是课题上的事情,”夏平疲惫地揉着太阳穴,“说了你也不懂。”
夏见鲸从小和夏平相依为命,但夏平总拿他当小孩子,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不会跟他讲。他心疼夏平,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夏平的依靠。
夏见鲸暗自算了算自己的小金库,原本是打算攒起来买镜头的,他知道自己那点私房钱夏平根本看不上,可他目前也想不到别的更能证明自己有能力照顾夏平的办法了。
“能休就赶紧休,我知道你休假也是带薪,”夏见鲸拍拍胸脯,“不过为了奖励你,你休假了我养着你。”
“你哪儿来的钱,”夏平笑起来,又盛了一碗汤,“羊毛不还是出在羊身上,归根结底还是你爸我的钱。”
“我不管,在我口袋里就是我的了,”夏见鲸耍无赖,“你就说要不要吧。”
夏平说:“儿子愿意孝敬我,我肯定要啊,不要白不要。”
“那说定了,你赶紧休假,这俩月咱家的生活费我来掏。”夏见鲸说,“我还有要求呢,既然我掏钱,能不能点单啊,萝卜青菜吃得我都不长个子了。”
夏平被逗乐了,说:“成,明天开始我就天天给你做满汉全席,看你能不能长到两米八。”
夏见鲸冲夏平吐吐舌头,抱起碗呼噜呼噜喝完最后几口,嘴一擦就打算溜回房间去玩电脑了。
他刚准备起身,夏平就叫住他。
夏平说:“对了,明天记得叫陆载过来吃饭,你陈叔叔送了只鸡,明中午我给你们卤着吃。”
夏见鲸不太乐意,“我自己吃不行吗?”
夏平正收拾碗筷,闻言一巴掌拍他背上,“当初不是你让人家来咱家吃饭的么,现在又后悔了?怎么着,两个大男生还置气呢,中午说陆载死了,现在又要吃独食,你几岁了,丢人不丢人。”
夏见鲸噘起嘴,不说话。
夏平抱起碗,进厨房,探头出来嘱咐夏见鲸,“该说开的说开,该道歉的道歉,明天中午俩人都回来给我乖乖吃饭,听到没?”
“听到了!”夏见鲸甩上门,往床上一扑,把整张脸都埋进被子里。
第二天到学校之后夏见鲸依然别别扭扭的,也不听进去课,政治老师说的话他每个字都知道,连在一起却跟听天书一样。再加上这段时间天天早起,突然不用训练了,精神一松懈,便止不住地犯困。
上课铃刚响没几分钟,夏见鲸的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他强忍了一会儿困意,最后还是打了个哈欠,趴了下去。
不过夏见鲸还是留了个心眼,睡着之前跟刘耀耀通了气,毕竟政治老师是全校闻名的鬼见愁,不谨慎一点不行。
天热起来后教室里的窗户一直开着,夏见鲸侧过去,背对着陆载趴着,脑袋上一撮头发调皮极了,风一吹就迎风而舞,在陆载的视线内晃来晃去。
陆载书桌上摞了一沓课辅材料,最底下压着一本《热风》,夏见鲸转学过来第一天就借走看了,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给他的,他没带回家,一直扔在桌上。
政治老师在讲台上讲得口干舌燥,内容万变不离其宗,翻来覆去都是些讲烂了的答题技巧,陆载难得开了个小差,从最底下抽出了那本书。
陆载翻了两页,没想到竟然从中掉出来一张照片,是夏见鲸当作见面礼送他的鲸跃图,背后写着一行字——很高兴和你坐同桌。
他当时没等墨干就一把塞进桌兜,所以字迹周围洇了一圈,就跟说出口的话又反悔了似的,十分不真诚。
他其实也就只看过鲁迅这一本,还是为了应付地中海,开学前一天随便找了家书店买的。也不知道夏见鲸是从哪里判断出来他品学兼优值得追随,第一次见面就粘了上来,后来相处中也都尽是退让与包容,迁就他的怪脾气。
而他自己,连夏见鲸送他的见面礼都没保存好,也从未对夏见鲸坦诚过,不论是关于陆远名,还是关于迷鹿。
这么想来夏见鲸不跟他玩儿了也在情理之中,甚至可以说是明智之举,及时止了损。
陆载一直以为他已经很习惯被抛弃这事情了,甚至还挺无所谓的,可当周围突然安静下来,爱答不理的那个人变成了夏见鲸之后,他反而开始不适应。
陆载不愿意往深处想,他将这些都统统归结于人不愿走出舒适区的劣根性。
政治老师讲着讲着就从讲台上转了下来,事实证明刘耀耀并非可靠之人,他拿书挡着自己,看漫画看得正起劲儿,不仅自身难保,而且也完全忘了要给夏见鲸通风报信。
老师黑着脸走过来,直接扯走了刘耀耀放在大腿上的漫画书。
“我就知道你没干好事,”老师推了推眼镜,气得想拿书打人,“眼看着就要期末考了,我在这儿苦口婆心地给你们讲题型讲方法,有些人竟然还敢偷偷看漫画,以为我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是吧,瞎子都能看出来你不对劲,谁没事儿会对着自己裤裆傻笑,嗯?”
老师在发飙,可同学们却不知好歹闹哄哄地笑,连刘耀耀都憋不住笑了。
夏见鲸估计这两天是真没休息好,周围这么吵,他一点都没受到影响。
眼看着老师就要越过刘耀耀走过来,他还睡得无知无觉。
陆载推了推夏见鲸的胳膊,“醒醒。”
夏见鲸倏忽转醒,可意识还有些混沌,一时忘了他正在跟陆载闹别扭,面对着陆载揉了揉眼睛。
夏见鲸问:“怎么了?”
陆载不自在地偏了下头,说:“老师来了。”
随着意识回笼,夏见鲸慢慢反应过来。他脸上一怔,有些尴尬地坐直身体,伸手理了理头发,说:“谢了啊。”
万物皆有灵
中午放学时,才是真正让夏见鲸尴尬的时刻。他恨不能把脑子丢掉,去当一只无忧无虑的草履虫。
同学们呼朋引伴往食堂跑,夏见鲸磨蹭着收拾书包。陆载也在座位上坐着,手撑着下巴,安静地望着窗外,不动如山,看起来完全没有去食堂抢饭吃的打算。
能怎么办呢?夏见鲸开始头疼,夏平特意嘱咐过他带陆载回去吃饭,可他又拉不下面子去跟陆载说话。
夏平说得轻松,可陆载不愿意说开,他也不可能去道歉,凭什么啊,他还委屈呢。
夏见鲸脾气上来了,他心想,大不了被夏平骂一顿,没什么好怕的。
夏见鲸一推桌子,站了起来,然后把书包甩到肩上,抬腿就往门口走。陆载听到动静,扭过头来,沉默地看着夏见鲸的背影。
夏见鲸脚下踩得很实,每一步都跟发泄似的,十分不爽。
他走到门口,脚步却顿住了。他愤愤地踹了一脚无辜的墙角,转过身同陆载对视,说:“愣着干嘛,吃饭去啊。”
陆载目光一闪,应声道:“嗯。”
陆载快速地往书包里塞了样东西,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
陆载不说话,夏见鲸也不愿意先开口,两人一路无言,虽并排走着,中间却隔了一人宽的距离,气氛很是难堪。
夏见鲸上楼开门,径自换了拖鞋进屋,陆载跟在他身后,轻声关上了防盗门。
夏平早就做好饭在等他们了,他笑跟陆载说:“快去洗手准备开饭,昨天夏见鲸逞能,说要承担生活费,今天你来了正好,多吃点,别给他省。”
夏见鲸赌着气往餐桌旁一坐,结结实实地给自己盛了一大碗米饭。
亏死了,夏见鲸咬牙切齿埋怨起来,他心想,那照这么算,他以后岂不是要把陆载的伙食费也给包了?
这可是他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镜头钱啊,一分一毛都不容易,虽然迷鹿大神的红包占了大头,但怎么算怎么亏,简直快亏出银河系了!
陆载擦干净手后过去坐下,说:“谢谢叔叔。”
“你跟我客气什么啊,”夏平笑,“你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陆载朝夏平略一颔首,动了筷子。
饭后夏平接了个电话,碗都没洗,就急匆匆换了套正式的衣服出门。夏见鲸没法偷懒,只好把餐桌一收,去厨房洗碗了。
夏见鲸洗完出来,看到陆载正在擦桌子。他知道陆载不可能放得开,平时因为他在,时不时逗陆载两句,陆载才显得没那么拘束。
他看着陆载认真地把抹布叠成小方格,放回原位,突然就有些心软。
他心想要不算了吧,陆载肯定也不好受,何必呢?可他刚想开口,脑子里就蹦出来一个暴躁的小人,生气地叉着腰。
小人吼道:“关我什么事啊,我也不好受啊,哼!”
夏见鲸头一偏,不再看陆载,脚下没停,直接进了卧室。
他躺在床上,望着门口。他进来时留了道缝,并没有把门关严实,就像他自己一样,一边纠结,一边又隐约有些莫名的期许。
可是门一直维持着原样,那道缝丝毫没有变大。
夏见鲸叹了口气,听到脑子里的小人又开始暴跳如雷。
小人这次不跟夏见鲸统一战,他站在了夏见鲸对立面,指着夏见鲸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蠢货,为什么不关门,难道他没长手吗?”
小人骂完就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和夏见鲸看向同一个方向。
小人问夏见鲸:“怎么回事儿,他在外面搞什么呢,难不成还要你去请他进来吗?”
夏见鲸翻了个身,晃了晃脑袋,把聒噪的小人晃飞到九天云外。
已经不早了,这个点再不闭眼休息就没时间了。他定了个闹钟,扯过被子,蒙住脑袋,却烦得根本睡不着。
夏见鲸抓抓头发,索性翻身下床,准备去客厅倒杯水喝,顺便……看看陆载到底在干什么。
陆载没挪位,还坐在餐桌旁,只不过把书包取了过来,面前摊着本书。
夏见鲸觉得不爽,他辗转难眠,可陆载却还能看进去书,太不公平了。
夏见鲸走过去,抓起桌上的水壶,可才倒了个几滴,就没水了。他晃了一下,壶里都听不到响声。
没想到连水壶都来找他麻烦,他更不爽了,“啪”一声把水壶掷回桌上。
陆载抬起头,看着夏见鲸空空如也的杯子,抿了下唇,好像想说些什么。
夏见鲸也瞧见了陆载的动作,他觉得古怪。陆载明明给他一种要破釜沉舟一举破冰的错觉,但他回视过去的时候,陆载却欲言又止,变成了一只煮熟的鸭子,就剩下嘴硬了。
夏见鲸心里叹气,如果没人先迈出那一步,恐怕陆载能憋一辈子。
夏见鲸在陆载对面坐下来,问道:“你有事儿要跟我说吗?”
陆载从书包里掏出两瓶牛奶,放到夏见鲸面前。
陆载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出口,“喝这个吧。”
夏见鲸心里想笑,可他觉得自己这样很没面子,他挑起眉,语气平淡,问道:“干嘛给我两瓶。”
“还有一瓶是昨天的。”陆载顿了一下,说,“没来得及给你。”
“哦。”夏见鲸俯身把两瓶奶都抱进怀里,走到卧室门口又扭过来对陆载说,“要不要过来睡一会儿?”
陆载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陆载平躺在夏见鲸身旁,双手交叠,搭在小腹上。平时夏见鲸习惯侧睡,一半身子都压着陆载,今天他也躺平了,单人床顿时有些拥挤。
虽然两人刚才你来我往说了几句话,但关系依然有隔阂,不比从前,躺在一起后这种微妙的感觉更加明显。
夏见鲸往里挪了挪,尽量不和陆载挨到,整个人都快贴到墙上去。
夏见鲸闭上眼睛,开始怪自己刚才多嘴,让陆载在外面继续看书多好,干嘛非把他招进来,现在弄得跟受刑一样,更不可能睡着了。
夏见鲸心里默数着时间,只希望闹钟赶紧响起,结束这场尴尬的午休。
然而陆载突然翻过身,面朝着夏见鲸,食指轻轻戳了下他的肩膀。
陆载说:“明天就是周六了。”
夏见鲸顺势也扭过去,和陆载面对面。他按开手机,看了下日历,说:“嗯,今天周五,明天周六,没毛病。”
陆载说:“想去拍照片吗?”
“拍照片?”夏见鲸闻言眼神一亮,语调都飞扬起来,“去哪儿?”
他声音里的愉悦太明显了,还不等陆载回话,他都嫌丢脸,觉得自己也太好哄了,这样可不行。
夏见鲸掩饰着假声咳嗽,又说:“不去了,我要在家看书学习。”
“好,知道了。”陆载眼睛一垂,又转了回去。
下午最后一节原本是物理,临上课前学校广播里却突然通知,要求所有同学在班里收看j大教授夏平的报告会直播。
夏见鲸吃了一惊,这才明白中午夏平匆匆被叫走是干嘛去了。
班里同学都知道夏平是夏见鲸的爸爸,气氛搞得像粉丝见面会一样热闹,第一排的都扭过去隔空喊话,分明就是想把教导主任给招过来。物理老师不得不去搬救兵,让班主任来镇住这帮打算上房揭瓦的妖魔鬼怪。
班主任积威甚重,她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开始装模作样地表演认真,还有那么两三个脑袋后面没长眼睛的倒霉蛋,被她揪到教室后面罚站。
班主任在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下,像定海神针一样,小鱼小虾们再不敢兴风起浪,一个个乖乖地等着报告会开始。
夏平今年回来后,在学术圈算是名声大噪,他代表的是中国现代科研人的砥砺精神,政府和媒体难得找到个正能量典型,都争先恐后地跟着宣传报道,所以造成的轰动效果不容小觑。
夏平所在团队对远洋亚南极d型虎鲸群追踪研究整整十载,期间涉及亚南极海岛动态监测系统的研发与测试,在国际上产生了不小影响。这次报告会的主题是“万物有灵”,由j大主办,旨在汇报研究成果,同时介绍这个动态监测系统并推广应用。
视频那头的夏教授不苟言笑,一边调整领带结一边偏着头清了清嗓子,然后才开始了他今天的演讲。
“我想先请大家看一段视频。”夏平看着镜头,十分严肃。
空灵的哼唱音从音响中传出来,被电流过滤得有了些烟火味。屏幕上是一无所有的深蓝,随着镜头视角上升,蓝色渐渐变得透亮,一只幼小的虎鲸在海面上调皮地跃起,生机勃勃。
镜头跟在小虎鲸的身后,拍它一点点长大,一点点老去。接着它不再喜欢游动,换气之后长久地漂浮在海面上随波逐流,它依然是自在安然的海洋精灵,眼底是老之将至的平静。
虎鲸终于停了下来,不再游动,它缓慢悠长地吐出最后一口气,再也没有了声息。
哼唱变得安详,镜头又随着虎鲸慢慢下沉。它温柔地沉入海底,从此不再遨游万里。可是镜头没有断,它的生命还在延续,有上万种菌落和海洋生物依附在它巨大的身体里,这就是“鲸落”,这个过程中形成了一个全新的生态系统,同样的精彩纷呈。
视频结束于海底的静谧,屏幕上出现报告会的主题——“the world is beautiful万物有灵”。
“众所周知,生命最初起源于海洋。”夏教授说,“我们向海洋更深处的探索,目的从来都不是开发,而是保护。”
然后他穿插着精美的科考图片和海洋传说,既详细解释了动态监测系统的运行原理和应用前景,又将听众引领入这片美轮美奂的蓝色中。
刘耀耀听得入迷,报告会结束了很久他都没缓过神来。他扭过来,表情痴痴的,“鲸仔,你爸爸真的好棒啊!”
“这就被震撼了?!”夏见鲸仰着下巴,“这算什么啊,我们老夏得意的作品多了去了。”
少年人这个年纪正是价值观形成的初期,他们对强者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向往与敬畏,连秦南也拜倒在夏平的中山装下,连带着对夏见鲸都有些崇拜,“真的吗?真的吗?再给我们讲讲你爸爸呗。”
“还有你们小时候看的少儿版百科全书,主编也是老夏,”夏见鲸止不住地骄傲,“他说科普读物就是在孩子心里种下一颗对万物敬畏与爱的种子,没有比这更神圣的任务了。”
陆载明显也很感兴趣,但只是坐在一旁,都头到尾都不插话。
等到快放学时,其他人都散了,陆载突然伸手拽住正准备离开的夏见鲸。
陆载说:“你爸爸很棒。”
这句话夏见鲸今天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可陆载的羡慕跟别人不同,里面混着一丝说不出的落寞。
闹了两天别扭,其实夏见鲸都快记不清当初到底是被戳中了哪个点,才守着自己的自尊心死活不愿意让步。其实不只是陆载的态度软化了很多,他也一样,竖起来的心墙摇摇晃晃,吹口气就能土崩瓦解。
“别人也就算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爸,”夏见鲸坐下,吐起槽来,“还有他中午做的那个鸡,比你外公炖的鱼汤还难喝,你说说他哪里棒啊。”
陆载很认真,说:“夏叔叔的科研项目,还有你说的百科全书。”
夏见鲸弯起眼睛,他没猜错,陆载果然在听他和别人聊天,这种认知让他心里最后那点纠结彻底冰消瓦解。
夏见鲸下巴一扬,问:“那你猜老夏最得意的作品是什么?”
陆载摇头,“是什么?”
“年级第一这都猜不到吗?”夏见鲸挑眉,然后比着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当然是我了。”
陆载闻言笑了一下。
“所以麻烦你对老夏的得意之作好一点。”夏见鲸瘪嘴,“你那天直接把我推到墙上,可疼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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