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温良纯然的诸葛霄, 澄澈的眼里满是茫然不解,但是晏无咎说了不认识、不知道、没见过崔权,他便毫无疑虑就相信了。
“原来如此。幸好无咎你走得早,否则就要直面这穷凶极恶的罪犯了。那人连崔家家主都敢虐杀,真是个危险人物。也不知道崔权是怎么惹到他的。你放心,既然你是无辜的,六扇门一定会抓住真凶,绝不会叫崔家冤枉了你。”
诸葛霄微笑,风度翩翩地看着晏无咎,俨然温润谦和, 一派斯文的书生。
在这温雅无害的笑容之下,诸葛霄却是满心愉悦。
敢当着六扇门神捕的面, 公然行挑衅之事, 晏清都此人大约是他见过的最为嚣张狂妄的恶徒了。
然而, 诸葛霄最喜欢这样的恶徒了。
喜欢到, 他要极力忍住才不至于让眸光太过炙热, 克制住不让指尖因为兴奋而发抖。
晏清都这个人就像是一坛陈酿,放着不管,随着时间推移就能带给他远远超出预期的惊喜。
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这个人便成长到这一步。
明明局势从一开始便极为不利于他, 他却次次都能将危机转化成机会, 从一个偏远小地方的小霸王, 摇身一变成为洛阳新贵崔瑾的座上客, 连兰都行宫的大门都为他自由敞开。
贺兰凛的龙鳞卫, 多少人捧着千万巨资都不一定能叫对方看一眼,晏清都却能叫贺兰凛点头将他放进龙鳞卫。
以诸葛霄的消息网,他怎么可能当真不知道晏清都经历了什么?
事实上,他一直都在观察着这个人,包括晏清都加入龙鳞卫后,第一时间借龙鳞卫的手灭门马家之事,都知晓的一清二楚。
诸葛霄只是不说。
没错,他是六扇门的神机子,为六扇门办案提供情报不假。可是在这之前,他首先是诸葛霄,比起六扇门来,他更乐于优先满足自己的趣味,为此,不在意隐瞒一些消息,阻碍案件侦破。
晏清都就是他目前最大的乐趣之所在。
他乐于看着,这个人接下来还能做到什么地步。
尤其是,晏清都连崔家家主都敢杀,搅起这般大的风浪后,非但没有被崔家那群毒蛇撕碎,还能踩着蛇信一跃跳到旭王的阵营,这件事着实大大超出了诸葛霄的预料。
这两个月来,晏清都一路所行,皆是在淬毒的刀尖上行走,前狼后虎,稍有不慎便要万劫不复。然而这个人却能稳稳地走到现在,走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好。
同时,跟在他身侧的危险也越多。
这样有趣的对手,怎能不叫诸葛霄心动?
他又不是清正君子的顾月息,面对晏清都此刻亲自上门的挑衅,非但一点也不生气,而且觉得可爱极了,第一次觉得有人笑里藏刀,笑得这样好看。
那张俊美的面容露出蜜甜绚烂的笑容,三分清狂无辜,一分轻佻矜傲,然而繁花春水一样的眸光,却藏着似有若无的凶狠凌厉。笑容越温柔华美,越是晦暗危险。
让人忍不住想要对他做些过分的事……
诸葛霄一直觉得自己并不爱重美色,然而看着这个人的时候,却几次三番心思浮动,就像是心里的黑暗一隅,不知什么时候藏了一只野兽,蠢蠢欲动,露出獠牙。
他的眸色顿时微冷,这种好像被欲望掌控支配,从绝对理性变作兽性的模糊界限,叫诸葛霄很在意,瞬间便让他清醒过来。
一旁的顾月息很快便从资料的冲击里回神,清冷淡然的面容并没有因为晏无咎的挑衅而有任何多余表情。
“卷宗既已移交六扇门,顾某自然会查清始末,若是晏公子果然无辜,会还你清白。”
晏无咎缓缓眨眼,含笑的眼眸看着他:“阿月肯信我了?”
顾月息一贯的冷情冷性:“顾某是不是信你不重要,重要的是崔家肯不肯信。尸体旁边和身上发现了晏公子的外衣和腰带,崔家已经下了江湖悬赏令,安全起见,破案之前晏公子最好小心,不要离开……”
“一直待在阿月身边的话,是不是就会很安全了?阿月会保护我的吧?”晏无咎的声音带笑,声线甚至微微的清甜。但这句话说出来却并没有什么亲近,反而心灰意懒似得不甚经心,透着一点疏离散漫。
虽然,从字面意思上看,颇有调戏撩拨之意,偏偏从晏无咎嘴里说来,却显得无比正常。纵使他笑靥如花,眉目风流微挑,一缕轻佻放荡。
顾月息薄唇微抿,看着他淡淡地说:“查案阶段,六扇门会尽力确保任何嫌犯的安全。也包括晏公子。”
晏无咎眉睫微敛,笑容转淡:“那就,拜托阿月了,有你在,我很放心。”
他话音一落,也不等顾月息等人什么反应,毫无笑容的脸上平静无波:“叙旧便到此为止,该谈公事了。王爷派我来此,是为了封庄闹鬼一案。六扇门经查月余,却一直未能破案,王爷的时间不多。若是六扇门没有精力,此事不妨交给鸦羽卫。”
翻脸如同翻书一样快,连顾月息都微微怔了怔,看着晏无咎眉目凌厉矜傲,冷淡无情。
顾月息眸光微敛,也公事公办的语气:“封庄祭祀之事,王爷奉旨总揽不假,但涉事案子是六扇门的,除非门主下令,恕顾某无法从命。若误了祭祀之事,罪责顾某一力承当。”
晏无咎微微侧首,下巴轻抬,静静地看着他:“王爷命我来,目的不是问罪顾大人。也希望顾大人清楚,若真出了事,圣上怪罪起来,那也是贵门主和王爷出面的事,顾大人还担不起。”
顾月息一顿,抬起眼睫与他对视。
晏无咎素来是脾气坏嘴巴毒,嘴毒起来未必是说了什么难听的话,通常都是一针见血的实话。实话的毒才是真毒。
正三品的神捕对外身份不低,在皇帝面前的确连担责的资格都没有。况且,在那之前恩师门主也一定会先担下罪责。
晏无咎平静地说:“谁来办案不重要,早日解决这件事,不耽误祭祀之礼才是重点。六扇门神捕之名在外,鸦羽卫并非要争这个功。我给顾大人面子,也希望顾大人莫要为难我,能摒弃前嫌,精诚合作。”
顾月息没有说话。
诸葛霄点了头:“那,无咎是想如何合作?”
晏无咎看向诸葛霄的时候,冷静的面容浮上一点柔和,但还是毫无私情公事公办的语气:“请六扇门将目前为止的调查结果提供给鸦羽卫一份,一方面我好对王爷交差,至少让他知道,六扇门这段时间的努力,并非毫无进展。另一方面,也许诸位是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换个角度,也许鸦羽卫有人能从别的角度找到突破口。”
顾月息薄唇轻扬:“晏大人说得句句在理,可是顾某还是难以从命。六扇门的卷宗向来保密,不可对外公开。”
晏无咎忽然笑了下,淡淡地说:“阿月这样为难我,确定是因为六扇门的规矩,而不是因为对我心存偏见,讨厌我吗?”
顾月息顿时朝他看来。
晏无咎已然恢复冷静,却是看着诸葛霄:“各位应该明白,等我拿了王爷的手谕来,该交的还是要交,只是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何必绕一个大圈子,就是为了与我为难,与王爷为难?”
他淡淡一笑,眸光凌厉矜傲,声音微凉:“为难王爷不要紧,他大人有大量不会计较。为难我……我这个人素来记仇,想必打过交道的各位很清楚这一点。今日以礼相待,大家便是朋友。若是叫我空手而归……我的记性很好,过去的事情说不定忽然就想起来了。左右时光闲暇,不介意翻翻旧账。”
这坏脾气的嚣张跋扈的少爷,竟是连威胁人都不耐,这般直接。
顾月息不是个会受威胁的人,诸葛霄也一样。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顾月息想要生气,心底却一点怒意反感也生不出,而且,听到他一脸矜傲说为难旭王不要紧,得罪他比较重要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有些想笑。
就像是看到一只皮毛光鲜傲慢嚣张的大猫,即便知道会被利爪划伤,也很想摸一摸。
顾月息面上冷清淡然,看了看晏无咎,转而与对面的诸葛霄不着痕迹对视一眼。
诸葛霄并没有顾月息那么强的是非原则,他也觉得晏无咎的话说得很对,左右最后都是要给他的,何必绕一个圈子。
况且,东方与晏无咎可是挚友,六扇门如此为难他,以后他们俩还怎么交往?
“顾大人,”诸葛霄先开了口,赶在顾月息说话前,“无咎的话在理,他脾气不好,却并无恶意。当务之急是解决这件悬案,好让祭祀之礼如期进行。便是传回门主那里,他也会同意这么做的。”
还有一点,当着晏无咎的面,诸葛霄没有明说,但是他看了顾月息一眼,顾月息便应该能明白。
风剑破杳无音信,他们追着焚莲来到封庄,焚莲也消失不见。
很难说封庄的案子有没有焚莲的手笔,以焚莲与晏无咎相熟的关系,他们大可以试试引蛇出洞。
左右现在案子进入胶着局面,让晏无咎的加入来试试破局,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顾月息薄唇紧抿不语,但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诸葛霄便当他默认了,微笑对晏无咎说:“顾大人为人最是清正不过,只是素来一言一行过于守规矩,他也是介于六扇门的规定,并非有意针对无咎你。大家切莫因此介怀。卷宗都是我整理的,等下我便抄录一份,亲自给你送过去。”
晏无咎面上露出浅淡笑意,眼底一派寡欢无趣:“那就麻烦东方了。”
说完,他扬起的唇角回落,面无表情起身离开,并没有看顾月息一眼,甚至于,连一句客套寒暄也无。
从头至尾,苏见青和几位鸦羽卫的人都默默站在晏无咎身后做背景,目睹了晏无咎仅仅凭借路上听来的一言半语,就从六扇门这里空手套白狼的全过程。
这个人不但假传旭王口谕,甚至于公然威胁六扇门的神捕,并且,竟然还叫他成功了。
这般的嚣张,却又嚣张得叫人无话可说。
诸葛霄果然抄录了一份卷宗送过去。
晏无咎摆了茶果,与他闲聊了片刻,还和清苑县时候一样,态度随意亲近。
“以后一起查办这个案子,你我有的是时间叙旧。”晏无咎捏捏眉心,并没聊几句便撇下诸葛霄独自饮茶,自己带了卷宗回书房。
快速翻了一遍之后,他整理了卷宗,带着苏见青一起,先去见了旭王。
“……事情就是这样,我假借王爷命令,从六扇门这里得到了这个。”
旭王失笑,脸上倒没有什么愠怒:“你呀,有胆子假传本王命令,怎的还怕本王算账,自己先不打自招?”
晏无咎垂眸:“当时计划突如其来,来不及先请示王爷,况且若是事情没有办好,是清都自作主张,好过奉了王爷的命令却办砸了。至于事后禀告王爷,非是怕王爷怪罪,只是不敢对于王爷有所欺瞒。”
旭王神色愉悦,晏清都这般懂规矩,他很满意:“清都可有字?”
“外祖为清都取字,无咎。”
“无咎,好字。”旭王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无咎事事以本王为先,本王自是知道无咎的用心。像今日这样就很好,该当机立断的事,莫要犹豫,自有本王为你兜底。只要事后及时通秉,本王也好替你圆谎。不过,本王既然用了你,自是相信你的本事。以后,等闲小事也不必事事都请示于本王。”
晏无咎低头:“多谢王爷爱重。无咎定不负王爷所托。”
旭王看着他垂敛的眉目,神情微微虚晃,心不在焉地说:“和六扇门的顾月息好好相处。至于查案子的事,不必操之过急,你只要做一件事就好——凡是顾月息知晓的事情,你都必须同时知道。以后,关于这案子的事情,只你一人亲自回报本王便可。”
晏无咎心下微微意外,面上却不显露丝毫,立刻应下。
他突然意识到,旭王似乎对于封庄的案子并不着急,但是却很关切过程和结果,这是为什么?
晏无咎若有所思向外走去,长廊另一头迎面走来一个白衣翩跹的清丽美人。
美人眉心一点朱砂,整个人端庄飘逸,有一种出尘的气质,像是独自处于一个只有她自己的世界。
这个白衣美人正是旭王身边的宠妾之一。
晏无咎站住脚步,微微侧身让开,敛眸颌首,以示恭敬。
白衣美人淡淡抬眸看他一眼,随即便若无其事径直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皓腕自然地抬起,手指抚了抚云发。
粉色的朱唇无声的动了动。
黄昏,行宫花园。
晏无咎站在湖边的枫树旁,不多时,枫树与假山的夹角出现一道纤长的影子,若隐若现一点白纱衣角。
就算此刻庭院里有人来往,也最多只能看到晏无咎一人,发现不了视角盲区还藏着一个人。
“好久不见了,无咎。”白纱朱砂痣的美人轻声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晏无咎回眸静静看她,忽然笑了:“没想到的人是我才对,你怎么会突然成了旭王的宠妾?”他轻轻念出那个名字,“宋筱。”
是的,旭王的这个白衣宠妾,竟然就是清苑县时候,约了晏无咎在西郊古城墙见面,结果来得人却是冉小姐,而她本人就此杳无音信的官宦小姐——宋筱。
正是因为宋筱突然失踪,才有了六扇门追寻宋筱下落,找到清苑县,找上晏无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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