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恒三岁那年, 断断续续发过几次高烧，烧得人事不知。
他是嫡次子，病得这样重，于情于理, 皇帝都该到凤梧宫中来看他。
一次两次倒还好，他发烧的次数多了, 皇帝便不耐烦起来。他不喜凤梧宫，也不喜二皇子, 这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情。
赵启恒永远记得那天, 自己烧地昏昏沉沉的，忽然睁开眼，正好见到父皇站在殿门外。
父皇被暖金色夕阳照着的脸上满是厌烦，冰凉地瞥了自己一眼。
随即,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出现了, “陛下，方才昭华贵妃那边请了太医。”
于是, 等皇后扶着发髻上的朝阳飞凤垂珠钗匆匆赶到时, 只能看见皇帝快步离去的身影。
后来凤梧宫以二皇子发烧为由, 半月里连着请了皇帝数次，皇帝均推拒说朝务繁忙，一次也没来过。
此后，赵启恒就再未发过烧。
……
三年前, 皇后和昭华贵妃同时有孕, 皇后平安产子, 昭华贵妃的孩子却在出生半日后便离世了。
昭华贵妃痛失爱子，从那以后身子便一直不太好，皇帝心疼不已，日日留在凤翎宫里，陪着昭华贵妃。
赵启恒一岁时，皇后突然染上恶疾。
她怕皇帝厌恶自己生病后不再艳丽的容颜，不敢让皇帝知道，只是悄悄让蒲家往宫里送神医，背着皇帝治病，又用脂粉遮掩憔悴的面色。
可她妆扮地再美，皇帝却只爱留在凤翎宫，不曾来凤梧宫看过她一眼。
皇后自幼受尽宠爱，要什么有什么，连公主都不曾放在眼里，哪里受得了皇帝这样的冷落。
皇帝不来，她便使尽手段，让父亲对皇帝施压，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孩子。
可她等啊等，等到了昭华贵妃因思念亡子而死的消息，却没有等到皇帝来看自己。
昭华贵妃薨逝后，帝得新宠——严贵妃，赐居凤翎宫。
从那以后，皇后的病日益严重起来，皇帝也再未踏足凤梧宫。
不过两年时间，权倾一时的蒲相被列出数十罪状，受腰斩之刑而死，蒲家举家流放。
次年，皇后被废。
皇后被废时已经病入膏肓。
当时皇帝独宠严贵妃及其膝下二子，而凤梧宫冷清地蒙着一层灰，凄凉黯淡。
赵启恒也被整个皇宫遗忘了。
皇帝厌恶他，皇后被废，蒲家被流放，他虽有同胞兄长，可赵启丰自幼便不喜他，觉得他冷漠阴沉。
宫人趋炎附势，见无人理会赵启恒，便使劲磨磋起他来。
这夜，赵启恒饿地胃里烧得慌。他今日没从御膳房弄到半点东西，沉思片刻，去了凤梧宫。
凤梧宫里虽然什么都被克扣了，但吃食还是每日都有的，他母后吃不了多少，肯定有剩下的。
赵启恒溜进凤梧宫，没有拿很多，只取了两块绿豆饼，路过他母后床前的屏风时有些迟疑，但只片刻，他便抬脚离开了。
谁知这时，外面灯火通明，传来无数脚步声，赵启恒躲闪不及，只好一个旋身藏进窗边的衣橱中。
衣橱多年无人打理，里面落满了灰，又脏又乱。
他刚躲好，漆黑冰凉的凤梧宫就明亮起来。
皇后瞥了眼衣橱，又把眼睛往门口看，心里忖度着是谁如此有兴致，半夜来见自己这么个废后。
她猜遍了宫中所有人，却唯独没料到今夜来的是皇帝。
看到高大伟岸的身躯裹着龙袍进来时，皇后灰暗的眼眸猛地焕发出光亮。
她紧紧盯着皇帝走进来的身影，脸上漾出一个笑。
这个笑在她枯槁般的脸上并不美丽。
她仿佛想起什么，终日无力的身体突然爆发一股力量，扶着床沿站起来，蹒跚着想走去妆台处，却因为虚弱，摔落在椅子边上，脸上磕出一道血痕。
皇后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
皇帝站在那里，看着她宛如疯婆子一般的动作，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出声道：“蒲潋。”
自皇帝出现后，皇后一直恍恍惚惚的，直到听到皇帝薄凉的声音，才有些醒过神。
想起父亲的惨死，蒲家的破败，她下意识抖了抖。
皇帝看昔日踩在自己头上的天之骄女这般痛苦，心里有些莫名的畅快，“蒲潋，你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丑陋又低贱。”
“你连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他的语气恶劣，对皇后说着最残忍的话，甚至不惜提起昭华贵妃。
皇后因皇帝到来而涌动的惊喜、仇恨和惧怕等情绪霎时褪去，她哀求地看着皇帝，恳求他不要再说。
皇帝却没有停下，今日是昭华贵妃的忌日，他忍了这么多年，今年终于不用再忍了。
“你为何还没死？”
“朕的儿子死了，朕的昭华死了，你怎么不死？”
“是朕下的毒还不够猛吗？中符屠毒者，无人能熬过五年，你该死了。”
皇帝恨毒了她，出口的话字字剜心，句句刺骨。
他年轻时尤为俊俏，刀锋一般的侧脸，丹眼高鼻，偶然一笑能让半个京城的姑娘倾心，如今脸上添了风霜和恨意，却依旧能让人看迷了眼。
可他对她只有恨，恨如骨髓。
皇后的眼睛一点点睁大，在这凤梧宫落尽了泪的眼眶似乎弥漫着一丝水意。
可她终究是哭不出来，苍凉的心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吞噬着夜里无穷无尽的黑暗。
“你便这样恨我？”
皇后颓然地伏跪在地上，看着皇帝冷漠的脸，眼里的光尽数熄灭了，她木然地问：“你可曾有一点点的喜欢过我？”
“朕只想你死。”
蒲潋干涸的眼睛里，终究是落下了一滴泪。
她为了这个人，不顾父亲的劝告，非要把他从不受宠的皇子扶持成皇帝，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治理后宫，为他家破人亡。
最后只换来一句，朕只想你死。
皇帝还嫌不够，又添了一句：“朕此生挚爱，唯有怜儿。”
怜儿，潋儿。
那年子夜，花灯万盏，那句“潋儿，朕诺你一生一世”究竟是向谁而许？
“哈哈哈哈。”皇后边哭边笑，她虚弱的身体仿佛受不住这样激烈的情绪，嘴角溢出一行血。
“赵毅，你爱她什么？爱她顺从，爱她怯懦，爱她皮囊？爱到寻一个一模一样的傀儡，养在凤翎宫，好替代她受尽万千宠爱吗？”
皇帝的神色一下便黑了起来，他拎起皇后的衣领，“你这毒妇！是你害死昭华的孩子，是你害死了我的昭华！”
这时，衣橱里蹿出一只老鼠，爬过赵启恒身上，他僵着身子在里面没有动，但老鼠爬过衣柜上方，拿啮齿啃了一口木头。
“咔吱。”
衣橱中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皇帝松开了皇后，他唇角勾起，冷漠地看着衣橱方向，开口示意：“刘能。”
刘能领命，朝衣柜走去。
皇后颓然地倒在地上，脸上一片死寂，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她心里的洞越来越大——这么多年，他还是只记得他的昭华。
好在刘能走到一半时，衣柜里蹿出一只老鼠来，他看了一眼，便没有再上前了。
这凤梧宫多年无人，肮脏破败，皇帝出完气，看着心如死灰的皇后，甩袖而去。
皇帝走了，其他人自然也跟着走了。
这座宫殿又恢复了漆黑冷寂，隐隐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皇后躺在地上，似乎并不觉得地上冰凉，她面无表情道：“出来吧。”
赵启恒推开衣柜的门，满身狼狈地从里面出来，他似乎没有被皇帝和皇后那些残忍冷漠的对话吓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的眼睛和皇帝生得很像，薄情寡义，看得皇后漆黑空洞的眼睛里又凝起一股恨意。
赵启恒仿佛没有看到自己的母后对自己怨恨的眼神，他半扶半抱着把她弄到床上，道：“母后若无事，我便走了。”
“不许走！”
赵启恒脚步顿住，小小的身子停在原地，冷静地回头。
皇后伏在床上，灰白的寝衣染着触目惊心的血，她看着赵启恒，与其说在看儿子，倒不如说在看仇人。
“你过来。”她的眼神很怨毒，仿佛对赵启恒恨之入骨。
赵启恒却不怕，他走到皇后面前，蹲下，巴掌大的小脸上毫无孩童的稚嫩，冷漠而安静地看着皇后，等她说话。
他这副模样，与刚才那个冷血无情的帝王几乎如出一辙。
皇后眼里的恨几乎要凝出实质，她的形容近乎癫狂，扯着赵启恒的衣角，死死盯住他。
“你发誓，你若不能让赵毅和我一样，六年里日日夜夜都痛苦难抑，受尽符屠毒的折磨而死。你便不得好死！”
赵启恒蹲在那里，没有发誓，冷静地建议道：“赵启丰更听你的话，你最好去求他。”
皇后灰败的脸上闪烁着诡异的光亮，她顾不上唇角溢出的血，用尽最后的力气拉扯住赵启恒。
“但他懦弱！你不一样，你和赵毅，你们都是最冷血的人，只有你能折磨死他。”
赵启恒一直知道母后不那么爱自己，可听她说自己冷血，小小的心还是有些受伤，他不想再和母后说话了，站起来转身出去。
他一离去，整座凤梧宫便更成了一座死宫，一点活人气都没有了。
皇后死死在他身后喊着，“赵启恒，我诅咒你！你若不能让赵毅受尽符屠毒的折磨而死，你爱的人，你珍视的人通通不得好死！！”
她喊得声嘶力竭，发泄着心中不为人知的恨意和不甘，最后歪着身子喷了好大一口血。
赵启恒已经走到了殿门外，脚步还是停住了。
不知怎么，他想起自己三岁发烧时，半夜睁开眼，曾见到皇后在自己床边哭，温凉的手爱怜地抚过他脸颊。
那是他长这么大，接受过唯一的温情。
“我会让他死。”
那年，他只六岁，细瘦的肩膀在冬夜的寒风中那样渺小，却又莫名的坚定，仿佛能撑起这整片天空。
不日，大皇子因顶撞皇帝，被遣去封地，而废后在风梧宫病逝。
从此，皇帝独宠严贵妃与其膝下两子，后宫形同虚设。
而赵启恒在宫中挣扎筹谋数年，封王出宫后，暗地里又接掌了蒲相昔年旧人，开始韬光养晦。
直到那一夜，他在酒楼里遇见裴琼，昏暗的世界便从此明亮起来。
她是此世间最明媚纯然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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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会儿还有一章大结局（按照我的速度，大概凌晨三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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