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昨夜大雨倾盆, 连桃树枝上的鸟窝也被打落在地。     晨起清扫时不免心有凄凄。     独孤皇后薨了, 这是宫中头等大事。     女官们早已换上了素白衣裳,低垂着眼听着外间风向。     九公主昨夜被送回时淋了雨, 竟是发起了高热。     小脸红红的,端是可怜。     唤九公主去的是陛下, 可送她回来的却是裴太傅。众人纵使心有疑惑,却也不敢在此时问出口。     风口浪尖少说总是没错的。     蒹葭去了小厨房熬药,今日本是要请太医的, 却被裴太傅拦住了。     “宫内大丧,这时候还是少些事端的好。”     裴矩长眉微挑淡淡道。     蒹葭指尖顿了顿,有些犹豫地看向踏上蜷缩成一团的小公主。     却见那青衣太傅自袖中拿出一份药方来:     “照这方子抓便好, 夜里雷声大, 公主受了惊吓, 难免心神不定。”     窗外天色沉沉, 蒹葭看了眼那粉团儿, 咬牙退下。     雨还未停。     淅淅沥沥的顺着房檐流下。     那小公主睡得不甚安稳, 连眉头也轻轻蹙着, 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面上落下一层阴影来。     裴矩伸手轻抚那细烟软眉。     想到昨夜之事, 忽然轻笑一声:     “阿裙, 你倒真是个害人精。”     他这话有意无意,却不由让人生了些寒意。     昨日晋王刚回东宫便召了他去。     却是早已料到隋帝会在今夜下手。     不, 只要他回来, 总是会让那个权掌天下的男人感到危机。     杨广微微眯了眯眼:     “本王该唤太傅裴矩, 还是”     “石之轩?”     他话音顿了顿, 慢慢将杯中烈酒置于桌上,神色漫不经心。     年轻太傅微微挑眉,却是面色不变:     “九公主唤微臣裴矩,那微臣便是裴矩。”     他自有世家芝兰玉树之气,此刻也凭添了几分疏狂。     杨广轻轻摇晃着杯中佳酿:     “好似花间派出来的弟子都惯会说话。”     这语气肆意无忌,倒是听不出情绪来。     裴矩轻笑了声:     “晋王身边红粉众多,又何必来堂这趟浑水。”     两人俱是绝顶聪明之人,自然明白这话中意思。     杨广执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回头一眼似笑非笑:     “本王身边没有红粉,只有骷髅。”     随侍宫女已瑟瑟跪了下去。     这东宫之中最不缺的便是死人。     裴矩看了眼那宫女,目光淡淡:     “看来晋王早有准备。”     他话音刚落,屏风外便多了道人影。     “殿下,九公主被接去了惊鹊台。”     那声音干涩难听,可话中意思却让裴矩微微眯了眯眼。     杨广冷笑一声,仰头一饮而尽。     他此刻亦有了几分癫狂之态,看着令人不由胆寒。     殿中静静地。     那报信人已经下去了。     夜雨沉沉泼洒在冷院之中,打的竹叶簌簌作响。     裴矩指节轻叩在案几边等着。     隋帝此举势在必得,想来已算好一切。如今之计若要阻止……     男人眼中带了丝笑意,玩味儿地看向殿前执壶饮酒的男人。     杨广握着酒壶的指节发白,背上也已青筋爆出。     眼中阴鸷之色几乎要溢出来。     “啪”的一声,那散冠肆襟的男人终于将酒壶扔在了地上。     窗外雨下的更大了。     杨广忽而嗤笑:     “今夜独孤皇后”     他目露寒气的盯着面前青衣太傅,一字一句道:     “薨、了。”     殿前跪着的宫女竟吓得晕了过去。     裴矩已站起身来。     弹了弹袖口往殿外走去。     他姿态风流玉立,倒是与这沉沉天色不相而配。     杨广负手立在屏帐后,便听那年轻太傅轻笑道:     “多谢殿下成全。”     他这话似是无意。     却让杨广目光阴寒,许久淡淡冷笑:     “谁成全谁尚未可知。”     距独孤皇后病逝已有十二个时辰。     太熹宫里静静地,连细雨落阶之声也听的仔细。     吴裙缓缓睁开眼来,便见一只指节修长的手自眼角滑下。     那指尖暖暖的,让人不由眉头微展。     “太傅。”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目光柔软更显可怜。     裴矩叹了口气:“公主已昏睡了一日了。”     此刻天色已黯淡了下来,连雨势也小了。     吴裙看了眼窗外,宫内皆是一片素白。与前几日歌舞笙箫大不相同。     她看着看着便突然笑了。     明明面色还是雪白,却笑得眸光似月,盈盈动人。     “是太傅救了我。”     她一字一句在那人心口写道。     那指尖凉凉的,带着瑟瑟的痒意,却也很勾人。     裴矩捉住那作乱之手,目光微沉,却是笑道:     “公主希望是裴某救了你。”     他未承认亦未否认,只是说她希望是他救了九公主。     那人目光似笑非笑,却已猜透了那小公主的心思。     若非晋王同意,谁也杀不了独孤皇后。     她到底不愿他再背上弑母之罪。     吴裙幽幽垂下目光来,却听一声轻笑:     “确是裴某救了公主。”     就算是自欺欺人也罢,这世上总有人会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裴矩指尖轻挑,抬起那如玉脸颊轻轻摩挲着。     像他这样游戏花间的浪子,很少有如此认真的时候。     小公主微微偏了偏头。     窗外细雨绵绵,让人心头也不由蒙上了一层阴霾。     隋帝至今尚未发话,可这一层窗户纸一旦捅破……     长长的睫毛若小扇一般颤动着,吴裙紧了紧蜷着的掌心。     那原本柔嫩的纹路上已多了丝丝血迹,瞧着触目惊心。     裴矩叹了口气。     缓缓执起那手心来。     “我说过,这世间最不该忧愁的便是公主了。”     他的语气很温柔,目光也很温柔。     却让那不知世事的小公主红了眼眶。     豆大儿的泪珠顺着长睫缓缓滑落,小公主咬着唇瓣,微微抬起眼来。     她在问他应该怎么办。     那双柔软天真的眼睛湿湿的,像是淋了雨的小鹿,让人心尖酸涩。     裴矩目光微动:     “公主可相信裴某?”     他目光复杂,却似有种奇异坦然的光彩。     吴裙看着他,缓缓眨了眨眼。     那是一种在水中抓住浮木的眼神,似藤蔓一般依附在男人身上。     裴矩或许终于可以明白晋王为何可以为她杀兄弑母了。     她任性,天真,无情。     可只要当她露出那样的眼神,这世上无论男女都舍不得为难她。     他们离的很近,近到可以看见男人眼中深沉秘密。     裴矩目光变幻,最终却伸手轻抱着那娇小的身子轻笑道:     “一切有我。”     他只说这一句,却胜似千言万语。     笃定安然的语气让那哭泣的小公主竟露出了丝笑颜。     雨依旧下着。     本就不繁茂的桃树已落尽山红,细丝埋落在坛下泥土中。     吴裙轻轻靠在那人肩上看向夜里盏盏灯火熄灭,不由弯了弯唇角。     天蒙蒙将亮。     太熹宫中一片肃沉。     隋帝伸手探了探那滚烫的额头,心下涩然。     “公主昏睡几日了?”     “自那夜回来后便一直未醒。”     蒹葭看了眼深沉雍贵的帝王,小心道。     “太医。”     高育见隋帝目光微眯,便立马唤道。     张合在太医院已有三十年,此刻也有些束手无策,看着帝王沉沉目光斟酌道:“九公主瞧着只是受惊,并无大碍。”     “只是,只是不知为何长久昏迷不醒。”     此次昏迷倒似这生来不语之事一般令人不解。     本以为这飘忽之语会惹得帝王大动肝火,张合话音刚落便跪了下来,已做了承受帝王怒火的准备。     隋帝淡淡抬眼,示意高育将那奴才拖下去。     大殿内静静地。     蒹葭几人跪在地上,不敢窥见圣颜。     隋帝目光微顿,伸手挽起那粉桃衫儿,露出一截藕臂来。     却见那守宫砂之下缓缓开出了一朵桃花儿,五瓣四生,潋滟动人。     “第四瓣了啊。”     帝王目光莫测,想起昨夜道宗之书来,终是叹了口气。     无人知道这大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公主从来不语,是因为中了蛊术。     自那时从墓中回来后,隋帝便发现每当阿裙昏迷一次,那守宫砂之下便会多长一瓣桃花来。     他一直小心呵护,没想到这第四瓣却是因他而起。     ‘待到第五瓣长出之时,便是九公主气脉耗尽,身死之时。’     想起当年宁道奇的话来,隋帝目光微沉。     是他太心急了啊。     隋帝九年五月。     独孤皇后病逝,九公主伤心过度,长病不起。隋帝寻医不得,无奈只得送入道宗修养,以觅长生之术。     夕阳已至,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出高伟宫墙。     马车后跟着列列军队以护公主周全。     纵马于前的是个穿着朱红官袍的俊美青年。     正是宇文化及。     此去华山路途遥远,九公主出宫一事宣出,群臣皆惊。     见过那盛世朝贺之人,无人不知帝王对于九公主的宠溺。     甚至无视突厥交好之意,也不愿公主远嫁。     如今入道宗修养……李渊与独孤峰相视一眼,心中渐沉。     以帝王脾性,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九公主病重已危及到了性命。     宝殿之上隋帝沉思半晌,却见近日一直沉默的宇文化及缓缓站了出来:     “臣愿护送九公主入往华山。”     群臣寂寂。     隋帝深沉目光定在那穿着朱红官袍的青年身上。     良久,旁边李渊面上已有汗色。却见帝王淡淡笑道:     “宇文爱卿有心了。”     这话听不出喜怒来,让人不由感叹圣意难测。     宇文化及跪在殿内,朱红官袍衬着阴寒面容无端透着股冷意:     “为陛下分忧,乃臣分内之事。”     隋帝摩挲着玉玦的手顿了顿,眯眼看向殿内青年。     最终却是笑道:     “务必在两日内护送公主入道宗。”     宇文化及面色不变。     殿内众人都已退下。     高育犹豫半晌却是道:“是否要派人盯着宇文化及?”     却见隋帝缓缓摇了摇头:     “不必。”     “宇文化及不若老二癫狂,他若聪明些,便知护送阿裙入华山是最好的选择。”     高育紧闭着嘴,便听殿内帝王雍沉而笑:     “朕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宇文化及确是个聪明人。     护送之言是两日,他便果真在两日内将公主送到了山上。     吴裙仍旧昏迷着。     她已两日未曾进食,可那雪白的面容却依旧美丽动人。     宇文化及指尖顿了顿,忽而想起第一次见她时,也是这般安静地趴在桌上,似这世间钟灵毓秀都落于一人身上。     “阿裙。”     他轻唤了声。     可塌上那人却依旧毫无所觉。     宇文化及敛下眉眼来,伸手将那人抱出车厢。     华山高耸,马车不得而上,而道宗却在最高处,意寓聆听天音。     宇文化及抱着怀中人已走了九百九十九天梯。     朱红的官袍在山间泛着涩涩凉意。     暮钟之声响起。     遥遥云雾间忽而出现一道山门来,竟似幻境一般。     那山门前立了一个束着高鹤白冠的年轻道士。     蓝羽道袍,修目俊眉,周身环着清寒之气:     “贫道楼鹤。”     那年轻道士缓缓道。     他语气平和却似有说不出的奇妙韵味,令原本一直轻蹙着眉头的小公主也缓缓舒了眉眼。     九百九十九天梯之后便是道宗。     道宗无杂徒,除非入室弟子外人不得而入。     楼鹤已抱着小公主离去。     连那云雾山门也隐隐不见。     宇文化及轻笑一声,目光中竟有丝阴寒狠意。     洛阳宫墙之内,青衣疏狂男子缓缓将手中书信置于烛台之上,目光莫测:     “道心种魔大法。”     石之轩轻笑一声:“倒是有趣。”     那桌前还放着一幅画,画中美人扬鞭纵马,天真笑意正是那被送往华山的小公主。     “阿裙啊,你与邪帝到底是何关系?”     ※※※※※※※※※※※※※※※※※※※※     感谢野生容嬷嬷小天使的地雷     吧唧一口#^_^#     感谢玥ξ小天使的营养液     感谢白云一孤城小天使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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