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回

    汪云锋毫不在意:“他是你的儿子,不住在这里还能住在哪里?”     他不说义子,而说儿子,这是有意的提醒夏令寐夏竕的身份。汪云锋的骨子里是个强势的人,他不容许自己的血脉流落在外,哪怕只是名义上的义子。     更何况,不管是夏令寐还是夏将军,谁都知道,夏竕并不是什么捡来的孩子。这一点,恐怕夏竕自己也知道。     夏令寐沉默了下来。     她的沉默就像一种无声的抵抗,压抑、沉闷,让汪云锋无所适从。     汪云锋放柔了声调,轻声问:“难道你就放心让竕儿一个人在外,出了事情怎么办?他自小在你身边长大,唯一一次离开他,没过半年他就急匆匆的寻了过来,差点与你天人永隔。你有没有想过,那一次的坠崖有可能造成你们母子离散!他才六岁,还什么都不懂,没有了你他就真的成了孤儿,无人替他操心生活,无人替他收拾烂摊子,委屈了、高兴了、迷茫了,都没有人与他一起分担。你怎么舍得让他独自一人面对外面的风雨?”     夏令寐抿着唇。她当然舍不得,就算夏竕再独立,身边再多的人照顾,可那是她的孩子,是她十月怀胎才艰难生产下来的骨血,在过去七年的时光里,夏竕就是夏令寐的一切。     可是,要把竕儿带入汪家,是她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夏竕的一切,在他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已经由夏家的长辈们决定了。不是说改就能够改变。     夏令寐将五指深深的掐入掌心,苦笑道:“我必须舍得。竕儿他不是寻常的孩子,他有着别的孩子所没有的灵识。他能够在森林里分辨所有生者的气味,善于追踪。在海上生活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识过了生死。你已经看过吧?他杀人入狂的时候,眼眸的色泽会微微改变,手脚更加灵活,神识专注,他的招式……几乎是无师自通,有着野兽的直觉,能够很快的攻击敌人的命脉,一击致命。为此,五叔曾经亲自指导他的武艺,在寻常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根骨不错,有勇有谋的孩子。可是,一旦陷入生死之局,他体内的血就会沸腾似的,他会变得嗜血,会控制不住的杀人,那时候他用的招式不再是夏家的武艺,而是战场上磨练出来更为直接更为残忍的杀招。”     夏令寐忍不住颤抖,异常的痛苦:“竕儿,他享受着战场的血腥。五叔说他是为战场而生的修罗!”     汪云锋挑高眉角:“你从未与我说过这些。”     夏令寐苦笑着摇头:“除了几位长辈,这事很少有人知晓。就算是在海兵的兵营里,人们也只知道他是一个武艺高强的孩子。”她偏过头去,似乎回忆到了前尘:“你应该有过疑问。上次我们被追杀,竕儿身边跟随的人那么多,为何就他一人浑身浴血,而那些追杀者的死状……几乎有大半都是头身分离?暗卫和影卫都是经过严格教导,就算是刺杀也很少会割下人的头颅,那种死状太耗费精力也太凄惨,若是没有深仇大恨谁会要人的脑袋?留人全尸,是对敌人的尊重。”     “你是说,竕儿喜欢砍下人的脑袋?”     夏令寐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坠入了椅子的深处。她现在就是一位为孩子的异常而痛苦的母亲,她很彷徨,也更加自责,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会变成杀人狂魔?是不是她的错?如果孩子没有跟随娘亲去战场,是不是就不会成为修罗?     汪云锋依然有疑问:“你说的只是战场上的拼杀,就算上次被追杀,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要人的性命。”     夏令寐沉着气:“只有在生死关头,被众人围杀的时候……我见过几次,五叔也察觉了,之后特意观察试探过。他们把他一个人丢在一艘海盗船上,那时候他才三岁……”不知不觉中,夏令寐已经无声的流泪,她的心脏似乎被铁链给捆绑,越勒越紧:“他那么小,还什么都不懂,只会睁着无辜的眼睛抬头看向周围狞笑的敌人。他们几乎把他分尸在刀剑下。然后……只是一眨眼,他就像没有思想的野兽,一口咬碎了对方的喉咙。那么多的血从腥臭的人体喷射出来,把他浇成了一个血人。他夺了对方的刀,迅雷不及掩耳的,快如闪电的,干脆利落的砍下了无数人的脑袋。”     她成噩梦中盯着汪云锋,就好像无助的母亲在寻求神的救赎,可是神不在,她只能一次次沉入血肉模糊的泥浆:“一艘海盗船,百来号人,他一个人用了一天一夜,把所有人都残杀了。”     汪云锋觉得胸口异常的沉闷,他总算明白,为何在面对血腥的时候,夏竕没有一点点的惧怕。他就像常年浸泡在战场里面的将军,站在尸骨堆上,无视一切人命。     “五叔说,竕儿是为战场而生的孩子,他的一生必须在杀戮中度过。”     汪云锋头脑发胀:“可他在白鹭书院里并没有杀人。”     夏令寐缓过一口气,想要去斟一杯茶,提着茶壶颤抖不止的将茶水都淋在了桌面上。茶水带着温热,可捧在手心只觉得异常的冰冷。     夏令寐没有说话,汪云锋已经将夏竕这些时日的言行都回想了一遍,越想越惊心,脱口而出道:“难不成他在学习?”     夏令寐怔住,半响才道:“对。他在战场上杀人那是求生之下的直觉做事,现在,他的性命根本不用担忧,所以他开始深入夏家的武艺,尝试着……杀人不见血。”     不知道为何,只是这么五个字就让汪云锋脚底泛凉,一股寒意直接窜上脑门。     杀人不见血这种事情,对于最爱磨嘴皮的文官来说易如反掌。嘴皮子就是他们的刀剑,不见血也能够让对方生不如死。     对于皇族来说,杀人不用刀,只要吩咐下去,自然而然有人持刀替他们扫平一切障碍。权利就是刀,杀一人不用怕,诛九族才是大杀招。     而夏竕的杀人不见血,是针对一个人,慢慢的会变成一群人。夏竕的不见血是让人看不到外伤,直接攻击人的内腹,让你脏器瞬间破碎而死,也能够让你每日里痛苦万分日夜煎熬直到脏器再也承受不了而亡。这比一刀就砍了人的脑袋更为残忍,更没有人性。     夏令寐见识多广,这一个月虽然没有在夏竕的身边,可影卫依然会将孩子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她。她自然看出了孔先和武生对他武艺指导的用意。夏竕在夏家,不同与文武兼修的嫡子,也不同于杂学多艺的庶子,他根本没有指定老师。他是在影卫们的身边,跟着他们学习那些阴暗的、隐晦的、残忍的杀人救人之术。     汪云锋心乱如麻。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杀人的狂者。     文官的儿子居然是杀人者!     若是被朝中其他官员们知晓,别说夏竕,就连汪云锋自己也会被众人的冷嘲热讽下淹没。     这一点,夏家人知道,夏令寐更加明白其中的厉害。她不怕汪云锋受到伤害,她怕自己唯一的儿子成为敌人手中的刀,置汪家和夏家於地狱之中。她只能决定:“竕儿不能来汪家,他不是你的——”她咬出两个字,“儿子。”     嘭的一声,汪云锋的手掌几乎把整个花梨木桌子都要震翻了:“竕儿是我的儿子,你不承认也罢。”     夏令寐一怔,浑身几乎颤抖起来。她哆嗦着唇瓣,震惊的望向汪云锋。他疯了么?他居然说夏竕是他的儿子。他知不知道一旦夏竕姓了汪,作为父亲,汪云锋就要承担夏竕一切杀戮背后的责任?夏家可以安排夏竕的出路,并且早就准备好了夏竕的未来,夏家的幕僚们早就研究出了如何保护夏竕,也让夏竕成为夏家最利的一柄刀的方法。     夏家有实力,也有魄力包容下夏竕的一切!     汪家不能。别说作为御史的汪云锋,哪怕是身为汪家族长的汪云锋,也不能。     这一点,初嫁给汪云锋的那三年中,夏令寐对汪家的根底早就一清二楚。她知道,也明白,所以在当初只能同意夏将军的那排,服从夏家长辈们的决定,谁也不能改变。     汪云锋抓紧了夏令寐的肩膀,强调:“竕儿是汪家的嫡子,他必须认祖归宗。”     夏令寐面无表情:“我不同意。夏家也不会同意。”     “他是我的儿子,你们夏家无权夺走他。”     夏令寐挣开他的束缚:“你没法护好他,他在汪家会毁了一切。”其中,包括你,包括我,包括汪家的一切。     汪云锋倏地一笑,肯定的道:“你承认了。竕儿是我的孩子。”     夏令寐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镇定的对视着汪云锋:“是。他是你的儿子。竕儿的这个竕字,我想你从第一次听见就明白了它的含义。”     她推开他,斩钉截铁的道:“竕儿,就算是你的嫡子,也不属于汪家。”说罢,再也不去看汪云锋震惊中心胆俱裂的脸。     夏令寐步履蹒跚,一步步走回房间,茫然四顾。也许,不单夏竕没法回到汪家,就连她夏令寐,也要离开了。     无人之时,夏令寐才卸下了那一身的坚强,捂住了脸,让悔恨不甘一点点泄漏出来。     他的儿子,她的竕儿……     都怪她,都怪她自己,一切都是她的错。     喜欢哎呀,下堂夫请大家收藏:哎呀,下堂夫更新速度最快。(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六六闪读:www.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