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仙抱紧了弟弟, 仿佛需要确认什么一般，不断地小声说着：“你会没事的……不要怕了……”
他明明自己怕得更甚，却不断地重复着安慰的话，将弟弟死死抱在怀里, 咬紧了牙道：“我会保护你的知道吗？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
化魔闭紧了眼睛，生怕看到那个可怕的怪物，将头深深埋进哥哥怀里, 企图从那里找到一丝熟悉的安慰, 让恐惧不至于侵袭。
为什么会如此可怕？
因为那是一个怪物吗？
不, 不是的, 他们自身就是怪物，长到现在，已经见了太多怪物。
怪物怎么会害怕怪物呢？
可怕的是那怪物长着他们熟悉的人的脸，那曾经令人心生亲近之意的人陡然与世上最丑陋的东西融为一体, 这才是最令人震怖的。
化魔把脑袋埋在哥哥臂弯里，小声问道：“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渡仙咬咬牙，说道：“会的。”
仿佛得到一丝安慰, 化魔又问：“我们死了也会在一起吗？”
渡仙说：“会的。”
“我们永远都是麻烦精，到了阴曹地府也要找鬼的茬, 他们会怕我们, 躲着我们, 求着我们不要再惹祸。”
渡仙说到这里, 嘴抖了一下, 笑起来道：“南海的观世音都要为我们头疼呢。”
他们的牙齿足以咬碎任何坚硬的东西, 饶是世上的神兵也不能伤他们分毫。
除了这样一只以灵魂为食的怪物，它不在乎你有多强大而又坚硬的外壳，一旦心理防线露出丝毫破绽，它便会长驱而入，一口将魂魄吞下。
而恐惧从来就不是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东西。
渡仙哆嗦着抱紧了弟弟，他知道母亲已经离开了，父亲则困于天条，师父又是这幅样子，世上他除了弟弟早就一无所有了。
或许他比化魔更怕、更恐惧，但是唯一撑住他的东西就是：只要他活着，他永远不会让弟弟受到一丝伤害。
因为这世上除了他，再没人会这样护着他了。
若是他不能保护化魔，他便将永远是只身一人了。
他总觉得弟弟还小，虽然他自己也明明大不了多少，刚过了到处闯祸的年纪，外面的一切他们都好奇。
要是就这么死在洞里了，岂不是把外头的一切都错过了呢？
他这么想着，试着让自己鼓起勇气，睁开紧闭的眼睛，看向那可怕的怪物——
那怪物仿佛正是在等他睁开眼，在他眼皮掀开的一瞬间，那可怕的怪物竟抖了一个身，全身上下如同镜面一般反光的东西忽然开始脱落，竟全然变作了一个人形，一个浑身是血的可怕的人形，一张好看的脸上满是伤痕，个子不高，那身影竟是如此熟悉——
他竟变作重伤濒死的化魔，一步步走过来，扭曲地笑着，忽得张嘴发出嘶哑的声音：
“哥哥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死了？”
化魔听到自己的声音，陡然一惊，猛地掉头转过去，却被渡仙死死捂住眼睛：“不要看！”
那一刻渡仙心中的恐惧到了极点，刚刚建立起来的所有心理防线瞬间崩溃，就在他濒近疯狂的一瞬间，那怪物忽得张开了血盆大口，向他的灵魂冲了过来！
那一刻渡仙知道自己死定了，恐惧如同毒液一般在血液里飞速蔓延，直逼心脏！
他颤抖着动弹不得，那血盆大口一瞬间侵袭，迅速咬向了他的头颅！
然而就在这一瞬，一道金光飞速冲来，金色的鞭子抽在怪物身上，怪物嘶吼一声，被打到的地方如同灼伤一般快速出现裂痕，一瞬间萎下去，瑟缩地后退着，发出低低的吼声。
渡仙和化魔连忙转身去看，只见一个佝偻的老头子手里拎着金色的长鞭，一抖一抖地走过来，凶巴巴地瞪着他们两个，吼道：“不是说了不许你们两个乱跑吗！”
说着，将鞭子一转，打在两个孩子身上，吼道：“为什么就是不听话！”
饶是他凶得很，在见到师父的一瞬间，渡仙化魔仿佛见到亲人，一齐大声哭了起来，扑上去死死抱住他：“师父！”
老头子厌烦极了，将两个小孩推开，嘴里咕哝着：“本来那小子日日占着我的身体已经够让我烦了，他还偏偏收了你们两个徒弟！我就说了，小孩子没一个好的，都该丢到阴沟里去！”
说着，又是一鞭子抽在那怪物身上，喝道：“滚！”
怪物呲牙咧嘴，似是有些怕他，发出威胁的吼声，转头向洞穴深处去了。
渡仙化魔这才松了一口气，极度惊惧之后放松下来，却是一齐大哭，刚才死亡边上拉回一只脚，怕得不行。
老头子步履缓慢，却是认得这个洞穴里所有的路，见两个小孩已经发现了这里，徐徐往里走，边走边说道：“这里是我收集魂魄的地方。"
说着，指了指周围：“这是火山里的岩浆，我便将之永久留着了。不会熄灭也不会干涸，因着永远又魂魄在这里供给着。”
他说着，指了指到处飘荡的鬼魂：“七魄不全，不入轮回，地府不管，神仙不管，诸方神佛都不管，就我管着。”
他说到这里，苍老的脸上似是有点骄傲：“我就相当于这里的神了。”
渡仙和化魔本想跑出去，见他要往里头走，又不敢不从，生怕他生气，只能一边擦眼泪一边怯怯跟着。
老头子说着，忽然嗔怒起来：“若不是我当日飞升的时候散了魂魄，不得不跟这个傻子的溶在一起才能得以留存，我何至于被耽误这么多年？”
他指着那怪物的心脏，说道：“我的坐骑就是从这里炼出来的，可惜这家伙身上融了太多生魂，一点都不听我的话，狡猾得很，到处捕食，连我都快困不住他了。”
说着，打开一扇门，给渡仙化魔看里面的炼炉，气呼呼道：“我来晚一步，你们俩就死了！”
两个小孩吓了一跳，害怕地缩在一起，小声道：“对不起……”
老头子盯着他们两个，道：“你们知道么，人总有一天会长大，但是这个过程是很痛苦的。”
渡仙和化魔傻了，仰着两张脸蛋，茫然地看着他。
老头子伸手摸摸他俩的脑袋，说道：“不过这也是件好事。长大就像脱层皮，你还是孩子的时候，总是天不怕地不怕，到处惹祸，渴望在每个地方都留下自己的痕迹，渴望全世界都是你的，长大了就不会这样了。”
他说着，指指渡仙，又指指化魔：“看你们，你们小的时候总是惹人生气，大了以后就会招人喜欢了。”
渡仙和化魔听不懂，茫然道：“为什么？”
老头子说道：“你的皮都蜕掉了，就和所有人都一样了。都一样了，怎么会不喜欢呢？”
他大约也觉得自己说的东西过于飘渺，便终止了解释这个问题，对着渡仙和化魔指了指那个炼炉：“那是我炼化武器的地方，我造了一把鞭子来压制那个怪物，你既然是我徒弟，鞭子以后就传给你了，你要好好使。”
他回头瞥了俩小家伙一眼，又道：“可惜还没炼成，却一样东西。你要知道，好的武器总是聚集了太多灵气，不听人的话，一旦炼出来，就是个威胁。”
渡仙茫然问：“那还炼不炼了？”
化魔也问：“现在这把鞭子不是很好吗？”
老头子摇头道：“不好，不好，这把没有感情，谁都可以使。炉子里的那把若是炼成了就有感情，有感情的武器很危险。”
两个小孩彻底被他绕懵了，齐声问道：”那怎么办呢？“
老头子站在炼炉的火光下，佝偻矮小的身子被火光投出巨大的影子。
他没有出声，鹰爪一般的手飞速地伸出，一把抓住了渡仙的领子，动作快得如同闪电，仿佛就在一眨眼间，竟将他丢向那翻滚着的炼炉中去！
一瞬间身体没入火光，瞬间化作蒸腾的水汽。
化魔惨叫一声，疯了一样向那炉子扑去！
老头子死死抓住他，将他抱了下来，哄孩子般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他死不了。”
死不了？
化魔恸声哭着，听到这句话，带着一丝希望转眼去看他：“真的吗？“
老头子示意他噤声：“真的，当然是真的，从今天开始他就永远陪在你身边了。”
化魔尚且不解，急忙向那炉火中冲去，却见那炉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滚烫的炉子中一丝尸骨的灰烬也没有，那一瞬间他竟有点相信那个荒谬的谎言了。
老头子从灰烬中拿出一根闪着光的鞭子来，递给化魔，笑道：“这便是你哥哥了。”
“你放心，他很爱你。”
“这武器将永远是你一个人的。“
化魔犹自茫然着，他低头看看手里的鞭子，又抬头看看老头子，小声问：“师父，那我哥哥呢？”
他看着老头子那笑容，一瞬间恍然明白了什么，整个人猛地暴起，死死掐住老头子的脖子，厉声吼道：“我哥哥呢！”
老头子的眼睛里闪着光：“你杀了我又怎样？报仇吗？我可是送了你一个礼物。”
他冷笑一声：“我可和你们的师父不仅共有一个身体，我们共有一个魂魄！你唯一的哥哥已经死了，你若是把我杀了，你师父也死了！”
化魔 嘴唇哆嗦着，他知道自己可以一瞬间勒死这个老怪物，可是他的手抖得太厉害，太厉害，以至于一丝力气也用不上。
老头子说道：“长大就是这样的，以前这世上人人厌恶你，以后他们都会喜欢你，因着你也蜕了那层皮了。”
化魔将他死死扼住，咬牙道：“你这样说，无非还是怕死，怕我折磨你……”
老头子说道：“看吧？你能说出现在这样的话，你已经长大了。”
“而这是我帮你完成的。”
化魔的眼泪疯狂地往下掉着，他的眼睛里却越来越冷，哆嗦着说道：“你怕死……”
老头子用力将他的手掰开，说道：“我这辈子唯一的目标已经完成了，你认为我还会怕什么？难道还有什么比和这个傻子道士一起共处几百年更可怕的？他把我的一切都抢走了！若不是他我早就完成这一切了！”
化魔哆嗦着：“你只是想说服我不要杀你……”
老头子道：“我从见到你们兄弟的第一眼就知道你们是最好的材料，我从那时就想送你这个礼物了。你应该感到庆幸，因为若是我方才抓到了你，现在死的就是你了。你哥哥是替你死的而已。”
化魔吼道：“你闭嘴！”
老头子道：“我送了你两个礼物，一个世上最强大的武器，还有我让你活下来了，你不感激么？”
化魔彻底陷入疯狂的境地中去，他恨透了这个虫子般丑陋的老头子，他恨透了每一句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腥臭的话，那一瞬间他猛地抬手，拧断了他的脖子。
他在变作老头子的时候脆弱得很，如同一块干枯的芦苇，轻易就能折断。
岩浆的洞穴里满布着腥臭的气息。
无数的厉鬼从洞穴里飘过。
“你杀了我，你就连你师父也一起杀了。”
化魔在拧断他的脖子以后，忽然冷静了下来。
你就连你师父也一起杀了。
可是他现在不在乎了。
痛苦的余味还留在心里，苦涩的泪水还留在脸上，但是一阵麻木从心底升起。
他看着老头子的脸，发现他在笑。
原来他在等着自己杀了他，化魔心里想。
他说他要褪一层皮才能长大，但是他没有说，仅褪一层皮还远远不够。
明知道眼前是陷阱，他还是愚蠢地上了当，动了手。
化魔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麻木地看着头顶嶙峋的石块。
现在他已经长得足够大了。就在那一瞬间。
所以，他心里已经没有那么痛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鞭子，心里想着……
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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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的伏笔在96章就埋下了，不信可以回头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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