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苏摔碎一只陶豆, 陶片一地,破碎的声响也引得陶匠们探头观看,有的摇摇头,有的责备说:“怎么如此不小心!”
好在只是做为冥器的粗陶豆,而非彩陶。
虞苏慌乱地跪在地上, 将碎片捡拾, 他着急, 食指被锋利碎片割出一道口子,鲜血滴落。仁叔见他魂不守舍,走过来问他:“你今日是怎么了?”
先是让他去提陶土,去了好久才回来,此时又摔坏一只陶豆,还把手指割伤。虞苏一向是个做事认真、细致的人, 不该出现这种事情。
“仁叔, 我把它摔坏了,我……我也不知道, 就是觉得心很慌。”虞苏举起伤指,用另一只手捡碎片, 他言语里满是歉意, 还有困扰。
“快去外头採草叶子, 把手指包起来。”仁叔拉虞苏,他好像没痛觉般, 食指鲜血淋淋, 口子该是不浅, 也很疼吧。虞苏整个人呆呆的,没有往日反应灵敏,他将地上最后一片碎片捡起,才愣愣应声:“好。”
“天也快黑了,你先回家去吧。”天黑大陶坊就歇工,仁叔瞅眼外头的阳光,已是黄昏。
虞苏点点头,跟仁叔行个礼,捧着伤指,走出工坊。他手指的血不停在流,把手掌心染红。虞苏并非毫无知觉,他感到疼痛,还有没来由的恐慌,在他摔碎陶豆时,他不清楚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或者为什么会出神。倒是听人说,当你感到心神不宁时,可能是你至亲之人出事,这是一种亲缘感应。
在陶坊一侧的溪畔摘片草叶子,虞苏将叶子在水里清洗,在衣服上拭干水分,他把叶子缠在伤指上,像绕布条那样,一圈又一圈。採的叶子长条状,正好使用,此时身边没有绳索缠绑伤口,虞苏拔下几根长发,将叶子绑住。
家里该不是出了什么事?虞苏捧着手,竖着伤指,匆匆朝南门走去,返回虞城聚落。
清早出门,阿母悠然在家中纺织,父亲照旧前去宫城,按说不会有什么事情,父母的日子很平安,不像猎人或者渔人,需要去冒险。
虞苏赶回家,走到院子里,见母亲在院中掰豆子,田中的大豆收成,种得不多,采撷后能有一大篮,虞苏早跟母亲说了要做一罐豆酱给姒昊。由于虞苏常在家里提姒昊,虞母早知道姒昊只比虞苏大一岁,可是没有父母,孤零零一人在角山放牧,最近还被狼给咬伤了手臂,非常的可怜。
“苏儿,你手怎么了?”虞母老远就看到儿子举着手指,手指上还缠着绿叶子。
“阿母,没事,被破陶片割伤。”
“过来,我瞧瞧。”
虞苏走到母亲跟前,把伤指递给她,虞母解开缠绑伤指的头发和草叶子,她看了看伤口,有一小块皮肉外翻,虞母心疼说:“怎么割得这么深!疼不疼?”虞苏摇了摇头,自然是疼的,不过也是自己不小心,手指上的伤口,撒下药粉,很快就会好的。虞苏以前手指也曾被割伤过,把血止一止,伤口自己会愈合,虽然没这次这么深。
虞母拉着儿子的手,带他进屋,她去拿来一包药粉,给虞苏洒上,重新用布条帮他包扎,她边缠伤指边问:“好好的,怎会让陶片给割伤?”儿子是个细心的人,不像一些少年做事鲁莽,虞母觉得挺奇怪。
“突然心很慌,一没留意就把手割伤了。”虞苏低下头,捂胸口,心中愧疚,想起还得害仁叔再制作一只陶豆。
“现在还会吗?”
“还会。”
虞苏的心跳很快,虽然他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虞母缠好虞苏的伤指,像似想起了什么,她说:“有一次,你父跟人去打猎,还没到午时,阿母就觉得心慌,后来你父回来,果然被头野猪给顶伤腿,瘸了好段日子。”虞苏点下头,这事他以前听母亲说过,那时候他还没出生呢,当时父母还没成亲,只是在相恋着。
看着天快黑,虞母去火塘忙碌,虞苏回自己的房中歇息,他从枕头下拿出小竹筒,摩挲着竹筒,想着,是姒昊出事了吗?夕阳的残辉投在窗上,房间昏暗,虞苏捧着竹筒,躺在草泥台上,他想让自己冷静,然而心跳还是好快。
他怎么了?会不会又受伤了?
有人照顾他吗?
越想心越慌,得去看看他,可回到家也没几天,风川又在忙成亲的事,没船渡水可怎么办。
他不会有事的,虞苏安慰自己。他很独立,如果受伤了,他会去找扈叟,而且束经常会去看他,他一定没事的。
在夜幕即将降临之际,虞苏只能一遍遍地祈求。
他其实无法确定,心慌是否真得和姒昊有关系,也许指向其它事,譬如今天割伤手指,见血。只是因为自己特别在意他,所以才第一想到他。
虞苏想等明年,自己十六岁了,他要去落羽丘常住一段时间,他可以自己出行,只要和风川约好船期,风川会载他去的。
虞母在外头喊:“苏儿。”
虞苏从草泥台上坐起,他把小竹筒藏好,走出房间。屋中,火塘的火旺盛燃烧,食物的香气传来。虞苏过去看火,搅拌锅中的食物,虞母出屋子,到院中探看,虞父今天回得有些晚。等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棠梨树后,虞母这才放心回屋。
夜里,吃完饭,虞父去社树议事,虞苏没外出,他看母亲将黄豆浸泡在一口大陶盆里。母亲跟他说,晚些时候再将豆子捞起,放陶鬲里煮。其实虞苏知道制作豆酱的过程,煮烂之后,放一夜,第二天要将豆子捣碎成糊,然后晾几天,最后才封罐。
夜晚,早睡的虞母自去睡下,虞苏独自一人在火塘边看火,煮豆子。蒸煮的事,一向由虞母做得多,不过偶尔也会由虞苏来做。
火光映亮虞苏的脸庞,燃烧的柴火带来较高的温度,使得他的伤口发痒,绷疼,他没去在意这点小不适,他留心鬲。鬲中的黄豆在沸水里滚动,煮熟它们还需一段时间,得耐心等待。虞苏不觉得这个过程很无趣,他在为姒昊制作豆酱,想着再次回到落羽丘,他要抱着一罐豆酱去找姒昊。
嗯,然后告诉他,这是我亲手做的豆酱,给你吃。
想着他吃烤饼,可以挖一点豆酱,沾一沾吃,吃烤鱼也可以,还有焯野菜,也是很好的搭配。这样,还要再给他做两只酱碟子,要是一只摔坏了,还有一只备用。
豆子在沸水里膨胀,鬲中的水越煮越少,家中的父母已经在沉睡,虞苏还在忙碌,他把火弄小,让豆子焖一焖,煮得烂熟,才好压成糊。夜已深,他实则有些疲乏,揉了揉眼睛,仍守在鬲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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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角山营地的士兵倾巢而去,将落羽丘一带的林地围起,任铭的命令是让他们搜索落羽丘四周,等天亮再进攻。捉一位晋夷的神弓手,可是件新鲜事,对任人而言,晋夷的神弓手他们只听闻过,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自己生活的地方。
此时空荡的营地里,任铭和牧正守在一间屋外。任铭一脸焦虑,他想从牧正那儿问点什么,然而牧正没心思告诉他,牧正急得要死,在门口不停地踱步。
姒昊被送到巫医壶手上时,壶握了下他脉搏,确认还活着,他吩咐士兵赶紧将屋子用炭火烤暖,并搬来冬日过冬的羊皮衣,用羊皮衣将姒昊裹住。
不大的屋子烤得暖和和,壶的额头憋出了汗水,而卧榻上,姒昊的体温在缓缓回升。壶没空去擦拭自己脸上的汗滴,他在为姒昊取箭镞,从血淋淋的左肩,挖出一枚红镞,他漠然的脸上,没有神情起伏。
取箭时,姒昊因为疼痛而有了知觉,他的眼睑不停颤动,他其实并没有醒来,只是有一些反应,但是壶在屋中燎得迷药,让他很快又失去知觉。屋中只有壶和姒昊,壶对迷药免疫,他从小接触草药,也以身试药,因为药物的缘故,他二十三四的样貌,却已有几缕白发。
取出箭镞,壶快速缝合伤口,为姒昊包扎,他的手法相当谙熟,只是无人在旁欣赏,为他手法惊叹。拉起双重的羊皮衣,壶将姒昊裹得严实,他自己身上已经是汗流浃背。
矮榻上的人,眉眼紧闭,双唇发白,他陷在昏迷之中,然而即使失去意识,也没能带他逃脱痛苦的折磨。壶伸出手抚摸姒昊的额头,他动作轻柔,眼神看着竟然很温柔,仿佛在爱抚着孩子。
姒昊坠落于虚空中,他见到一片黑暗,而黑暗的尽头,是一簇簇殷红的荆棘,像一团团火光。他正沿着荆棘行走,而后荆棘变成了火,舔着一堵灰白的夯土墙,土墙如此高大,火焰也越烧越旺,层层窜高。姒昊绕着土墙走,他悠悠晃晃,像浮魂般,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着什么,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牵引他。
他走到城门前,门口和门楼上坐着许多人,他们面无表情,都有着惨白的脸庞,还有褴褛沾染血迹的衣裳,他们齐刷刷看向他,黑白的眼睛,空洞得仿佛死物。
红色的城门半掩,姒昊朝它走去,突然从门两侧伸出数只手臂拦阻,那些游荡在门外的人们,不知何时,都来到了姒昊的身旁,他们伸出的手臂,诡异的齐整。姒昊只能徘徊在门外,似有不舍,仿佛红门之内,有什么他眷念之人。
阿昊……
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在唤他,姒昊回头,看到一位穿朱色长袍的老人,他有把灰白的长胡须,和一双慈爱的眼睛。姒昊伸出手去牵他,老人也伸出手,一双枯老的手,握住一只孩子的手,一老一少,慢悠悠地行走。
他们来到一棵高大的棠棣树下,白色的棠棣花纷飞如絮。他们坐在花下,眺望向南方黛绿色的山,还有白色的云,孩子说:大父,我想再听听伯禹的故事。
老人扫去落在肩上的白花,他用悠长的声音说:伯禹很早就没了父亲,他的父亲,因罪被古帝诛杀,但是他想成为一位杰出的人,他……
壶守在榻旁,他在观察姒昊,他看到他的唇嚅动,像似在说着什么。在迷药的作用下,姒昊隔绝了疼痛,陷入幻觉,他在呓语,他像似在和什么人说着话,濒死之人说的话,总是没有条理,都是虚妄之词。
他梦见了故人,壶想,人们在生死徘徊之际,常常会梦见已经去世的亲人。他也许能苏醒过来,也许不能,一切只能靠他祖先之灵的庇佑。
壶,没有姓氏,他是姜铭的奴人,奴籍出身。姜铭重视他才能,让他效力于军队,恢复他的自由之身。壶知道躺在他屋中之人,他的姓氏,他是洛姒族,他氏姒。
壶端起一件陶盘,陶盘上放着一枚红镞,他认得红镞,他步出门去。门外,牧正和任铭一见他出来,都激动迎上去。壶是个直率的巫医,他对牧正说:“今晚醒不来,明日再来看看。”
牧正挨靠着木门坐下,壶所说的话,他早已有猜测,只能等待。
从姒昊身上挖出的红镞箭,让任铭的询问欲望更为强烈,他不管牧正的颓然,他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问他:“这少年是何来头?”
“以他年纪,且为晋夷的神弓手追杀,老铭,你觉得他是何来头?”牧正苦笑,慨然长叹。他信任任铭,所以他不再隐瞒,此时也隐瞒不住。任铭和任君有较亲的关系,细算起来,他是任君的从弟。
任铭皱起眉头,他很惊讶,他吃吃道:“那传言难道是真?”
以前有过传言,说帝向的正妃,逃回娘家任地,并且在途中生下一个男孩。然而任人都知道,帝妃埋在寻丘,寻丘还有她的墓呢。
牧正点了下头,他最清楚,这不是传言。
任铭责怪:“你可藏得真深,这么重要的事,都不与我说!”
任君的外甥,在他的地盘上,他一无所知,直到晋夷的人进来,险些把他杀了,而且这位任君外甥,还是位帝子呢。
不对,如何确定他一定就是帝子?
“你说他是帝子,他可有什么信物?”任铭虽然是位武夫,心思倒细密。
“他身上有一件帝族族徽的佩玉。”牧正的手展开,他手中是一件沾血的玉佩,玉佩阳刻着族徽。在姒昊被送进壶屋子前,牧正将它取下,捏在手上。
任铭将玉佩拿到自己手上,他执住端详,嘴巴张得老大,帝族的族徽佩玉,他听闻过,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
任昉返回营地中心,来到事官的大屋,见到正在交谈的父亲和任铭。任铭问他:“落羽丘那边有消息吗?”任昉拍拍衣袍上的灰尘,疲倦落席,回道:“找到一具尸体,身旁带着弓箭,腹部中了长矛。”
今日,任昉返落羽丘和营地,已有两趟,第一趟他见到忧心忡忡,什么也不说的父亲,还有神色凝重的任铭。当时姒昊在壶屋中急救,他也帮不上什么忙,由此代任铭去落羽丘监督士兵。他和任铭关系很好,待任铭如兄长。
“这必是两位晋夷弓手之一,倒是不知道他被谁所杀。”牧正知道有两位晋夷弓手,当初刺杀失败,从任邑逃脱。
“阿父,晋夷的神弓手为何要杀吉蒿,难道他是洛姒族?”任昉看向父亲,他觉得他应该有一个解答。任昉生活中偶有一种挫败感,因他并非牧正最优秀的儿子,他兄长才是。不幸的事,这个兄长早夭。
即是不被看重,也难怪父亲要觉得他不足以议事,有事瞒他。
任铭回道:“他是洛姒一族。”
他只年长任昉几岁,同为从任邑来到角山来的贵族,任铭也没有几个能谈上话的朋友,任昉便是其中最投缘的一位。
落姒族群中,有一支血脉被称为帝族,以往帝邦的君王,都出自帝族。晋夷灭绝了帝族,对于洛姒一族,也赶尽杀绝,要么俘为奴隶,要么祭杀。十多年后的今日,其实很少有落姒族的消息,残存的人早隐名埋姓,不知所踪。此时任昉提起他们,是觉得他找到一个解释。任昉根本就想不到,姒昊不只是洛姒族,他还是帝向之子。
“果然如此。”任昉觉得父亲会收留一位洛姒族,有点匪夷所思。
牧正没去理睬儿子的情绪,该告诉任昉的事,他早晚会告诉他,而此时也正是时候,牧正对儿子说:“昉,我需要你去任邑。”
“是,要我去任邑做何事?”任昉乐意接受派遣,他也喜欢任邑。
“明早你便去任邑,亲自谒见任君,告知他……”牧正瞅眼门外,见到两个闲散的士卒,他站起身,走到儿子耳边,低语:“告知他,帝子受袭伤重。”
任昉的表情相当的戏剧性,他先是瞠目结舌,继而是忧虑惆怅,随后又化作为激荡之情,他攥紧双拳,浑身因激动而发抖。
和帝邦有着古老结盟的甸服方国,大多不喜欢晋朋这位篡位者,原因很简单,利益冲突。晋朋凭借武力崛起,对其他方国一直是个威胁,任昉毕竟是任君同族,同仇敌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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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剧透下,虞苏很快会来角山。鱼酥照顾病猫昊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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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小天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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