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雨水未干,姒昊将羊群关在羊圈里,没有放牧。羊儿咩咩叫唤,姒昊抱来两捆干芦苇,撒进羊圈,先让它们填下肚子,等青草干燥,再放牧。
羊圈旁,有一个相当简陋的草料棚,上面堆放着几捆稗子和一些散乱的芦苇,以备不时之需。
初到角山下,姒昊身边有一位老牧人负责教导他,怎么应付当地的气候,怎么获取食物,怎么照顾羊群。老牧人唤扈叟,他受牧正所托才来教姒昊。
扈叟和姒昊生活不过几天,便说没什么可教他。
起初姒昊独自一人放牧,牧正不时派奴人过来探看他,后来见姒昊确实一人生活得不错,就也很少叫人来。
牧人的生活非常孤独,姒昊已经习惯。话虽如此,姒昊还是不忘朝山下望去,那支外来队伍引起他的兴趣。昨日这群人遇到大雨,在下面扎营过夜。姒昊算过他们人数,有四个人,一个老人,两个年轻男子,还有一位少年。
这些人是虞人,从他们的装束就能分辨,姒昊在任邑见过虞人。姒昊知道能进入牧场的虞人,显然得到了牧正的允许,虞任关系虽好,但虞人毕竟是外方之人。这群人,大概是和牧正相熟的陶贩吧。
居高临下的姒昊,能看到虞人活动的身影,而虞人并不知道山丘上,有个少年在注意他们。
姒昊观察一会外来者,便就自去忙活,提着一只木桶到水坑取水,好给羊喂水。就在他将清水倒进水槽时,突然听到守在羊圈旁的大黑吠叫,叫声相当凶悍,响亮,显然有什么东西正挨近羊圈。
以往一般是野兽,但是现在也可能是人。
姒昊走出羊圈,把木栏关上,他揣着青铜刀过去。还没看到“来犯者”,就听到一声惊呼,还有大黑激烈的吠声。姒昊追上前来,没见着人影,但是大黑已冲下山坡,朝下方吠叫。
姒昊没有立即下去,他扫视斜坡,发现明显的压蹭痕迹,像似有人从那里滚落。姒昊沿着山坡下去,他走到半途听到男孩的呼救声,循声而去,很快看到掉落在土坑中的一位少年。少年在土坑里慌乱挣扎,他摔伤了腿。
野麻坡不高,但是这位虞地来的少年,还是受伤了。
默然打量少年,姒昊发现少年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少年一头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发编上还缀着珠饰。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细葛衣,一条素色的围裳,脚下则套着一双皮鞋。除此,姒昊还留意少年脖子上戴着条小巧的绿松石项饰,发辫缠着条藏蓝色的发带。他从头到脚打扮精致,像是一位贵族少年。
姒昊在观察虞苏的时候,虞苏已经发现了他,虞苏用一双漂亮而不安的眼睛看着他。虞苏的头发,双手,甚至衣服,脸上都有泥土。他白皙的脸庞,留下两处蹭伤,破皮血流。
就像姒昊发现虞苏感到惊讶一样,虞苏看着姒昊,也流露出几分好奇。两人都不言语,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最终姒昊走到虞苏身旁,他蹲下身,拐手拍背,做示意。
虞苏会意,慢吞吞爬动,他手臂搭在姒昊背上,温热的身体随后贴上来。在这个过程里,虞苏因为伤腿疼痛而喃语,他声音细小,隐忍。
姒昊感受着后背的重量和温度,等虞苏趴好,姒昊才缓缓起身。虞苏怕身体从背上下滑,他光裸的手臂搂住姒昊的脖子,他的气息呼在姒昊脖颈,因紧张而急促。姒昊支起身子,踩稳脚跟,背着虞苏,一步一脚印,离开土坑。
他并不壮实的身体,支撑住虞苏全身的重量。虞苏在他背上,特别乖巧,怕稍微动弹,就被颠落下来。
起先两人谁都没说话,离开土坑后,才听到虞苏温雅地说:“谢谢你,你把我放下吧。”
姒昊蹲下身,将虞苏放在草地上。他留意到虞苏落地后,护着他的伤腿,表情痛苦。姒昊探出手,和虞苏对视一眼,就像是无声交谈。他拉开虞苏的围裳,露出小腿,查看他伤势。确实摔得不轻,左腿青紫一大片,整条小腿肿了一圈,不知道是否伤及骨头?
从姒昊走下山坡,大黑就跟随在他身旁,此时它的狗头正往虞苏身上凑。它很聪慧,看主人背虞苏,知道虞苏不是歹人,但是它对陌生的气味和生人很警惕。姒昊留意大黑挨近,虞苏立即做出防范的姿势,他像似怕大黑,姒昊拍走大黑的脸,将它赶开。
“我看见羊圈,想上去找人问问,到哪里取水,狗突然扑我……”虞苏讲述他的遭遇,话语里带着委屈。他看向跟在姒昊身旁的大黑,像似在说:就是它。
姒昊猜测得到过程,大黑凶悍,只要挨靠进羊圈的野兽必遭它驱赶,想来对人也是这样。虽说野麻坡不高,可要是摔得不是地方,滚落到乱石堆中,后果不堪想象。
由于姒昊没有说话,虞苏以为姒昊不再搭理他,他目光被什么东西吸引。
“啊,陶壶在那里。”虞苏瞅见掉在一旁的陶壶,它栽在泥水里,没有摔碎。虞苏伸手去够,手臂不够长。
姒昊见状将陶壶捡起来,递给虞苏。
“小弟!你怎么了?”
一位穿长袍的男子惊慌跑在前头,边跑边唤。他身后跟着两位奴仆,也都行色匆匆。
“姊夫,我在这里。”虞苏应声,用力挥手。
邰东在营地里听到虞苏的喊叫声,顺着声音,连忙赶去。接近野麻坡时,他就看到虞苏的身影。他看见虞苏模样狼狈,坐在地上,露出一只淤青的腿。
虞苏身旁站着一位高个少年,年纪看似和虞苏相仿。少年身旁有一头黑狗,也引起邰东注意。在听到虞苏喊叫声前,邰东就先听到一阵凶恶的犬吠声,看来这条狗难脱干系。
邰东目光扫视姒昊,连并他身侧那条狗。大黑感应到敌意,朝邰东低吠,被姒昊拍狗头制止。邰东暂时顾不上盘问陌生少年,他上前查看虞苏伤口。见伤得严重,沉声问虞苏怎么受伤。
“我从山坡上摔下来。”虞苏护着伤腿,一脸忧愁和愧疚。
“怎么会从山坡上摔下来?”邰东一时着急,声音响亮。
虞苏可是他小舅子,妻子疼爱的弟弟,跟着他外出受伤,绝不是小事。本来吃过早饭,就要启程,今天就能经过角山营地,抵达仑城,现在可真是麻烦了。
虞苏低垂着头,没有一句辩解。看他模样,他自己心里也很不好受。邰东叹口气,拍拍虞苏肩膀,安慰他。
“芒,你过来帮他瞧瞧。”邰东唤老奴过来,芒懂得多。
芒捧住虞苏的伤腿,双手碰触虞苏伤处,他不是轻轻碰,而是用手指按压。虞苏疼得脸色苍白,泪水直流。他忍着不痛叫,硬是把下唇咬出了牙印。
“骨头看似没断,伤了筋骨。现下不能走路,怕是没个三五天,也不能下地。”芒用他平缓的语调,告知邰东虞苏的伤情。他说的可绝不是好消息,不过也在邰东意料中。
虞苏垂头丧气,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没法去仑城了,这趟出行,他将被困在角山下。
“不是好好的拿水壶出去找水,怎么摔成这样?”邰东知道虞苏性情文静,做事认真,如果只是爬山坡,很难想象他会从山坡上滚落,还差点摔断腿。这个山坡,有人践踏出来的土道,并不难走。
虞苏难过又有点委屈,他目光投向大黑。大黑在姒昊身旁,虞苏这一看,就也触碰到姒昊的目光。四目相对,虞苏将头低下,他并不责怪姒昊。
其实姒昊一直在看虞苏,虞苏不知道而已。芒为虞苏查伤,虞苏疼得咬唇泪流的样子,都看在姒昊眼中。
“小弟,是不是这条狗害你受伤?”
邰东手指“罪魁祸首”,他也是观察入微。“罪魁祸首”再次感受到敌意,仰头吠叫,相当桀骜不驯。如果不是它主人在场,它搞不好,会把这群来历不明的生人,一顿撵咬。
“我快爬上山坡的时候,它冲出来扑我,我没站稳……”虞苏小声讲述。当时的情况太突然,他惊慌失措,才会掉下山坡,要不他并不怕狗。
“我不该冒失……”虞苏觉得自己也有责任,毕竟他不该冒然闯入,他人的地方。
“你不看好你家恶犬,害我小弟摔伤了腿!”邰东抢过虞苏的话,生气指责姒昊,他看得出姒昊是黑犬的主人。
谁想姒昊受人责备,没有懊恼,没有辩解,一言不发。
虞苏这时才意识到,从见到这位陌生少年到现在,他一直没开口,他会不会不能说话?
“去喊你父兄过来,商议怎么办?我们本来今日要到仑城去,现下走不了。”
邰东看姒昊不吱声,着急击打掌心。他对闷不吭声的人,一向没招。少年衣着褴褛,又住在附近,邰东猜测他是牧人家的孩子。
“就我一人。”姒昊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清亮。
“父母呢?”在邰东看来,姒昊年纪也就十六七岁,不可能更大,他怎会独自一人生活。
“没了。”姒昊话语淡漠,听不出伤感。
“主父,他家在上头。”芒指着上方的野麻坡,他探看过了,上面有羊圈,还养着一群羊咧。
年轻力壮的卯背起虞苏,一群人朝山坡走去。
野麻坡的坡地不大,羊圈建在正中,四周不见有房子。奴仆四处搜索,才发现有条山道,通往另一层高地。那是一座孤立的高岗,上面有栋草房子。
小小的草屋,简陋寒酸,房门大开,空无一人。
奴仆回来禀报邰东情况,邰东把姒昊瞪上两眼。看他孤苦伶仃,估计是给牧正放牧的奴人,也不指望他了。再说虞苏也是不知晓牧犬的凶悍,有冒失,现下只能自领责任了。
“姊夫,你把我留下吧。”虞苏很自责,因为自己不谨慎而受伤,拖累了姊夫。
不可能由人背着他前去仑城,这是非常沉重的负担,两位奴人推运沉重的货物,已是极辛苦。虞苏知道自己得留下来,虽然想到独留难免担虑。
“我们先在这里住下,等你伤好,再去仑城。”邰东安慰虞苏,在他看来现下也只能这样。就是一位奴仆受伤,邰东也不会不管他,何况是自己的小舅子。
虞苏神色黯然,说:“还不知道几时能走路,要害姊夫误期。”
他清楚这要耽误事,本来下雨,在路上就耽误了一天时间。现下,自己又受伤,还不清楚要耽误几天。
“我照顾他。”本以为不会有任何表示的姒昊,突然开口。
姒昊虽然不说话,但是虞苏和邰东的对话,他都听着。在姒昊看来,大黑是他养的狗,这事并非和他无关。
无论是邰东,或者虞苏,都齐齐朝姒昊看去。姒昊眼神坚定,态度认真。显然这句话,经过深思熟虑。属于自己的责任,姒昊会承担,无论是多么麻烦的事情。
“你怎么照顾他?你会治腿伤吗?”邰东觉得有点好笑,牧羊少年看来挺有担待,只是光有担待可不行。
“一位老牧人会,他就住在前面。”姒昊手指前方一处林地。
那位教姒昊放牧的扈叟,他认识很多草药。姒昊有次被蛇咬伤,也是扈叟帮他治疗。
“你唤什么名字?”邰东觉得这牧羊少年挺有意思,寡言,沉稳。能独自一人在角上放牧,还住在一处这么好的山岗,可见相当的独立,有能耐。
“吉蒿。”姒昊未加思索,随口而出。
吉蒿是他化名,自出任邑后,他便改名易姓。
邰东思虑再三,才问:“吉蒿,你确定要照顾我小弟?”
“是。”姒昊态度诚恳。
牧羊少年眉眼间的英气,言语里的果毅,都让人放心。这让邰东想起,他小时候在角山,遭蛇咬伤,也是被留在牧人家中养伤。当地牧人都归牧正管理,少年家就在这里,没处跑,能够信任。
邰东没再说什么,只是让芒去摘草药,好给虞苏敷伤腿。芒懂得许多药草,能治伤。
芒去找药草,姒昊自觉跟随在芒身边,学习采药。姒昊牢牢记下芒采的两种草药,一种有着针状的红叶子,一种开着黄色小花。
採来草药,芒用石头将之碾碎,用手摊成饼状,而后敷在虞苏伤腿上。药汁冰凉,有镇痛的功效,虞苏安静由芒为他敷药,用布条包扎。其实只是包扎,虞苏也疼得用手紧揪衣角。他显然很怕疼,但又默默承受。
无论是芒碾药,敷药,包扎的动作,还是虞苏那些小动作,姒昊都看在了眼里。
“不要乱动,好好躺两天。”芒安抚虞苏。
拿起用剩的草药,芒对身边的姒昊吩咐:“每天都要换药,采这两种药,你要记住。”
芒是个生活阅历丰富的老人,他清楚虞苏会被留下来,而这少年也值得托付。
姒昊应声:“记得。”
这两种药草,到处都长,很好采摘。换药也不难,姒昊能胜任。
邰东走到虞苏身边,低声问他:“小弟,你看是要在这里住几天,等我们回来,还是等伤好,跟我们一起去仑城。”
“姊夫,我等你们回来。”虞苏点头。
“好,我把陶卖了,就速速赶回来。”邰东出来贩陶,不只和仑城的买主有约期,回程和风家也有约期。要是给误期,连回去的船都没有。
“吉蒿,你过来。”邰东将姒昊喊到一旁。
他拿出一颗色彩斑斓的彩陶珠,递给姒昊,嘱咐:“你好好照顾我小弟,别让他饿了,渴了,伤了。等我回来,还有重谢。”
姒昊看着邰东掌中彩绘的陶珠,他知道这种东西,在角山,一颗就能换不少谷物。
“拿着,拿着。”邰东把陶珠放在姒昊掌心,帮他把手指拢上。
姒昊本来不想收,但是他知道,这人是担心自己不尽心,想以财物收买。即是这样,收下他的赠物,反倒能让他安心。姒昊把彩珠揣入怀,他意识到有一道目光在看他,将头一抬,正对上虞苏忧郁的眼神。
两人四目相视,心里都知道,他们将相伴一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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