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

    江南恰是梅熟日, 雨意濛濛中江边寂静竹林里三两人家, 在夜色里点着晕黄的灯笼, 醉醉然飘摇小风中。     小溪姑娘和她夫君是近来将将搬来江南的, 他们在静竹林里盖了竹楼亭轩, 更有小桥流水, 石桌棋盘, 而和余镇上的其他人家不太相同的是,小溪姑娘是从长安来的。     王婶娘是个热络人,镇上几十户人家, 不管年纪老的少的,只要是媳妇子她俱是认识,逢年过节一块儿唠嗑家长里短少不了她牵头, 只小溪姑娘这家不大一样, 远远的见着几面。     年轻媳妇皮肤雪白,背后瞧着身子纤细有矜贵, 走路时都好看得不得了, 一瞧便是城里来的。     王婶娘一头编着竹篮, 手里活计不停, 麻溜拿着竹篾弯曲穿梭, 又和老伴儿唠上了:“喏, 南边那户人家哝,你晓得哪里人伐?”     余镇上多数人家手头俱有产业,多多少少都开丝坊, 家里几亩水田平常请来佃农打理, 等到秋收冬藏时节多少自己也要忙,但一进入夏季,便清闲下来。     比起丰都来说,余镇算不得繁华,却也说得上富裕,更遑论是远离喧嚣大都,临近江南岸,水边小楼一早开窗便能瞧见青山绿水,滢滢江景俱映眼帘,日子多少随景而变,随心自然得多。     老伴儿是个不爱管事儿的,年轻时得了秀才功名再无寸进,这些年教书育人,多少有些文人清气,每日清晨起来必打一套拳,再者便是去镇上买一笼热腾腾的鱼肉包子归来,充耳不闻王婶唠叨嘀咕,一心只翻那几本卷边泛黄的圣贤书。     听王婶此言,老伴儿翻了一卷书,抖着花白胡须,慢叹道:“那叫书香门第,你老婆子少凑近乎,省得扰了旁人眼。”一看那布置,就是有雅性的,财帛多少是次的。     王婶娘啧一声:“咱家难道不是啊,秀才公?”老头给她怼得吹胡子瞪眼。     她拾掇几下衣裙,提着新编的篮子,往里头塞了几个鸡蛋几把葱花小菜,便昂首挺胸要往外头去。     老伴不拦着她,心想他去城里赶考呢,当时见得贵人富人多了,到时老太吃了苦头,自然就不往跟前凑了。     不成想王婶娘过了半柱香到时归来了,去时手里提着鸡蛋葱花叶儿,回来拿着几匹布料和腊肉串子,脸上喜气洋洋笑得出褶,把肥得流油的腊肉往老伴儿跟前送了送,啧声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     南边的那家人姓王,王婶娘今儿个去倒是头一回见这么标志的院子。     整块竹林静悄悄的,唯有小竹楼四角挂着大灯笼,初时怪冷的,莫名是一股凉意嗖嗖往天灵盖上灌,她腿都打颤了,萌生退意时,迎面忽走来一个面容平凡白皙的姑娘。     梳着环髻,耳垂缀着米粒大小的鸽血石,如此对她一福身,笑意盈盈道:“敢问婶子是何许人?”     王婶娘好歹是教书先生的老婆,拿捏起气势能文能武,此番满脸含笑,提了提手里的小菜道:“妾见小姐阖家乃新近搬来的,我代镇上的乡里乡亲瞧瞧新邻里,友道友道。”     那小姐目不斜视,穿着一身精细绸缎,倒是不曾歪眼看人,要王婶看,那已是雅气至极,一辈子少见的神仙妃子模样。     却见那小姐笑道:“既是如此,容我通禀主人。”     王婶吃惊的打量那小姐,全没想到这竟是个丫鬟。     王婶被带到下头吃茶,还放了两碟小点心,做得精致细巧,吃了一口还没嚼咽,便囫囵吞下了,那茶还是淡淡的粉,飘着一股子花香味,飘浮着细碎的瓣蕊,格格不入的感觉,弄得她怪不自在的。     没过多久,她又被请去了小花厅里,隔着悬挂的竹帘,隐约瞧见里头坐了个高挑女子身影。     想起丫鬟的模样打扮,王婶难免不会认为女主人应是珠光宝气,高髻婉约的模样,不过这趟倒是料得不准,经验老道也有马失前蹄时。     女主人穿着一身天青的广袖缁衣,细瘦的手腕上挂着一串佛珠,长发漆黑披散在脑后,一双淡色的眼眸沉静温润。     此人身上毫无缀饰,连气势都收敛得很好,但内蕴的气质却莫名叫人噤声不语。     她一颔首,下巴指着一旁的竹椅。     王婶赶紧坐下,提着一筐鸡蛋也不知怎么说才好,饶是平常伶牙俐齿,此时也不得不生疏打结,搓搓手老实道:“这……一过春天就空下来,吾先头也没上门……”     这女人给人的感觉并不敷衍,但只是不怎么开口说话,就像是佛家修了闭口禅似的,悠然静默,看透世事。     王婶满头冷汗,一个人叨咕半天,说了一溜也不晓得对方听没听进去的话,才嘿嘿笑道:“这,也不晓得夫人是?”     女人才开口,声音淡淡:“王家夫人的族姐。”     王家夫人的姐姐,听上去有些奇怪。     看上去年龄少说也不是什么闺中少女了,怎么姐妹俩却住在一起?     王婶顺着杆子往下,笑呵呵道:“夫人与妹子倒是好生友道,老婆子家妹嫁去了长安,多少年也没见了,唉……还是江南好啊。”     “不知夫人与妹妹从何来的?咱们余镇上富户比比皆是,但似您这般书香之家的,还是少有。”     更遑论这么矜贵了,那规矩气势,连下人都像个富家小姐。     女人平淡道:“族妹与夫君自长安来的江南,妾住在丰都,不过趁他们定居之际来余镇,相互帮衬一番罢了。”     这么说倒也合理,但有客人来,男女主人都不出面,反倒叫族姐来招待,也可见这家女主人有多骄矜,不过看她族姐的样子,家教又不似那般了。     两人说了没几句话,侧面的珠帘便被“哗啦”掀开,有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姑娘赤着脚跑出来,脚踝又细又白,揉着眼角软软委屈道:“姐姐呀,都这么夜了,你还不归来困觉,真是的!”     她姐姐对她没什么耐心,修长的指骨有律敲着台面,漫不经心冷漠道:“招待客人。你像什么样子?”     姑娘一抬头,便看见了王婶娘,歪头露出个笑容来,却兴致勃勃的坐到了一边,杏眼发亮,托腮问道:“你是谁啊?”     王婶娘道:“吾是隔壁李家的……”     那姑娘立即恍然道:“啊!对哦,我们搬来这么久了,都没有招待过邻里!”     她赤着一双白嫩的脚丫,脚趾纠在一起,眼睛滴溜溜转,又软软叹息道:“我夫君生意赔钱,长安地贵得很,酒楼产业都贱卖了!”     “唉你不晓得长安生意不好做嘛,他又蠢笨得很,旁人说甚么信得甚么,可不赔个精光嘛!”     “这些日子咱们都在打点江南的生意,长安做不成,就来南边重整旗鼓,十八年后又是一家子好汉嘛。”     她族姐唇线微挑,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和善温柔得很,就是有点耐人寻味。     王婶恍然大悟。     原来是长安生意赔钱了,才想到要避到乡下来的。     这大户人家讲究得很,只瞧着不怎么节俭,再赔下去可不是个事儿啊。     而且从长安大宅门一路赔到江南乡下小镇子,那得赔多少雪花银子?     啧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呗,像她家老头,考个秀才还成,叫他打算盘是做不来。聪明脑子,聪明脸,不过银枪蜡样头。     王婶觉得不能老戳人家痛点啊,立即便道:“嗨,年纪轻轻的,比不过旁人老油子也寻常,何必气馁?我老婆子倒是瞧着,你年轻得很,抓紧多生几个大胖小子延续香火……”     小溪姑娘不喜欢这样的说辞,于是漫声回答道:“哪里是不想呀,只我夫主年长许多……”     她说着又一脸柔弱为难,王婶恍然大悟,原来还是老夫少妻。     怪不得了,年轻姑娘谁不喜欢住丰都长安,那里金银首饰,绫罗绸缎,香辛宴请数不胜数,河水都散着清香,满地都是璀璨金银。     来这乡下地方,多数是家里老头子喜欢清静,才选的罢?     乖乖隆地洞,这小姑娘一朵鲜花,伐会得插在牛粪上了?     “咔嚓”一声,族姐手中的青瓷茶盏寸寸碎裂,把王婶吓得一哆嗦。     而族姐冷淡看了一眼小溪姑娘,从容漠然道:“你不是困,怎么,又精神起来了?嗯?”     小溪姑娘跟兔子瞧见狼似的,眼泪汪汪咬着唇,委屈撒娇道:“不是等你嘛……姐姐不来,和夫……”     话没说完,就被她姐姐看了一眼,眼神堪称冰寒彻骨。     小溪姑娘立即乖乖闭上嘴,跳下凳子拖着小小的步伐往回走。     王婶的表情又像是嘴里被塞了个大白馒头,差点没合拢。     这难不成,是老头子说的……那个甚,娥皇女英伐?     女人向她露出一个歉意的神情,含蓄道:“她不懂事,今日所言俱是戏说,还勿见怪。”     王婶心念电转,当然知道这种事不能乱说。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跑出去嘴巴不带把可不成,于是识趣点头:“诶诶。”     她们的谈话没展开,便很快结束了,王婶从婢女那儿得了好些见面礼儿,不算多贵重,但却精致得很。     这头女人回了屋,床上的姑娘一蹦下床,跳进她怀里窝着咕哝道:“你干嘛冷着脸嘛。”     女人细长的手指挑起姑娘的下颌,隐约露出一抹淡极的笑,意味深长道:“来之前的约定,你又忘了?”     小溪姑娘被她看得脸红,一下埋头进女人怀里道:“就你会骗我。”     骗了她那么多遍,躺在床上装死人。     和儿子一起来骗她,害得她以为下半辈子要当寡妇,成天过得凄凄惨惨戚戚,说不定背地里怎么笑她傻乎乎。     而其实他对于扮演女性也没有那么热衷的,但对于满足奚娴的愿望十分热忱,所以今晚本来要满足她一下,却没想到被隔壁的老婶娘给搅和。     其实对于隔壁邻居,他完全可以不必在意,但只有奚娴对此莫名执着。     她一脸认真道:“那不行!说好的要隐居的,假如有人想要串门子,我们当然要好生期待啦。你都不是皇帝了,还摆什么架子嘛?”     他当时挑眉,捏了捏奚娴潞绸的肚兜,悠悠道:“寻常百姓天天穿这个?你不若做个全套。”     奚娴一把打掉男人的大手,哼哼道:“才不要,我不管,莫挨我!”     坏脾气一点没变,于是他就被踢下床待客。     不过第二日王婶娘便见到了小溪姑娘的夫君,坐在江边垂钓的时候看见的,开了小楼的窗户,便能看见男人坐在自家院落边钓鱼的身影。     青年戴着草帽,一身布衣难掩修长高大的身材,远远看不清长相,但只看隐约的轮廓,也能觉出是个俊美的男人。细细想来,又说不上哪里顶顶好看。     小溪姑娘还垫着脚出来,提着洁白的裙角,像小猫似的一把扑腾到人家身上去,吊在男人身上,一口口亲人家的脖颈,还撒娇,搅起江边微涟。     男人慢吞吞捏起她的下颌,把她扔到一边去,自己继续静静垂钓,清心寡欲得很,对于送上门来的软玉温香无动于衷。     嗯,这点的确挺像老头子的。     不过王婶娘还是有话要讲:“老头子,侬看看喏!世风日下啊,小夫妇俩光天化日搂搂抱抱,哦哟哟——啧……”     老头子继续翻书,抖着花白胡须:“侬伐是看得蛮扎劲额嘛。”     王婶娘老脸一红,赶紧把窗户关上。     江边悠闲垂钓男人长眉微挑,单臂把小溪姑娘抱回来,亲亲她的脸蛋。     然后被一把推开,惨遭猫咪的嫌弃。     ……     奚娴和王琮在江南的日子平静到毫无波澜,可能最最刺激的就是逼迫男人扮成女人陪她上街。     于是在江南的濛濛细雨中,一对姐妹撑着油纸伞,成了江边的风景。     但似乎姐姐并不高兴,甚至绷着一张脸,被妹妹到处拉着走,鬓边还被她簪了一朵粉色的小绒花。     美其名曰淡雅清新,女人味。     妹妹捂着嘴吃吃笑起来,往面若冰霜的嫡姐手里塞了一块热气腾腾的大饼,细软介绍道:“这是小镇名点,里头塞了鱼肉的,一咬鲜得很,你尝尝。”     肉眼可见的,高挑的嫡姐脸色更差了,她看上去就像是忍耐到了极点,细长优美的手指,即将要把大饼碾成粉末。     不过姐姐的耐性非常好,这是她为数……众多,的优点之一。     所以在妹妹把姐姐拉着满城跑,并强迫姐姐选出哪匹粉色的绸缎更好看,逼迫姐姐左右手各拿三串糖葫芦,再撒娇求姐姐陪她一起坐乌篷船……     ……接着貌美女子被路边小流氓调戏,结果小流氓被姐姐冷若冰霜,单手折断了粗壮的手臂之后……妹妹回到家,被折腾得像是案板上的鱼儿,嘤嘤哭泣个不住,纤细如柳的腰肢满是大掌印,像是快要被折断了。     男人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一口小溪姑娘:“介于你前两日口无遮拦,今年的份额悉数用完。”     小溪姑娘嘤嘤哭泣起来。     男人冷笑:“哭也没用。”     小溪姑娘像是可怜巴巴的良家妇女:“你讨厌。”     男人不理她,擦洗干净后准备哄她睡觉,看见她一双眼睛咕噜噜转个不停,才提醒道:“过两日无忧要回来,你再这样下去让她回长安。”     奚娴才不信呢。     无忧来江南,是她皇兄要烦死她了,所以回长安是不可能的。     顺便提下,无忧正是好动的年纪,和奚娴小时候很像。     所以贞静公主一点都不静,乃是长安城贵妇闻之惶恐的小魔头,前阵子因为打破了首辅小儿子的脑袋被皇兄骂了一顿,一不高兴就把皇兄的奏折全撕烂了。     ……还都是批好的奏折。     无拘拿她没办法,身为皇帝的修养令他沉默,况且……毕竟眼前的小姑娘和他娘太他娘的像了。     于是奚娴也显而易见的头疼了。     不过没关系,语调轻松上挑:“再皮也是我的宝宝,当娘亲的还怕治不了她?哼。”     潇洒转身,假装自己睡着了。     原本她以为,这实在没什么,真的无所谓啊。     呃,自己生的宝宝,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教导才是。     但隔天醒来,男人看着她眼下的青黑,还有强颜欢笑的惨白脸蛋,不得不叹息道:“还真是嘴硬。”     奚娴撑着额头爬起来,面无表情道:“才没有,是把自己高兴的。”     男人忍不住笑了,简略道:“治得了你,也治得了她,你怕什么?”     说起这个,奚娴又不开心了。     贺氏没死的事情,她也是过了很久很久才知道的。     所以其实这辈子手上一滴血也没沾,男人把她保护得干干净净,但还是逼着她在佛前体悟那么久。     他不是人。     小溪姑娘问过他:“要是我一日不悟,你要怎么办?”     他笑曰:“你一日不悟,我一日不醒。”     就那样陪你到最后。     喜欢不知嫡姐是夫郎请大家收藏:不知嫡姐是夫郎更新速度最快。(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六六闪读:www.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