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澄莹,竹子的剪影随风轻摇。白色的雾气流散,使东宫之夜分外的不真实。
“阿福,你还是不想让我来插手谋刺的案子,对吗?”华鉴容平静的说。蒋源离开后,他抱着我静坐了许久。终于开口了。我仰视他的脸面。他的眼睛仍然闪烁着黑色的艳丽光芒。但眼珠子一动不动,仿佛是不愿放过我任何不安的反应。
我点头:“不错。因为我不想你给他人留下口实。”
他一笑:“是王家吗?你已经知道昨夜的事情了?”
我又点点头。
他用食指轻轻的摩挲着我的眼皮,说:“当时,不管是不是王琪,我都不会让他进宫。其实呢,无论有没有昨夜的冲突,王尚书令都会说一番话的。”
我捉住他的手指:“鉴容,为什么你总是和王琪不合呢?过去你和王览是那么和睦的。王氏,毕竟是竹珈的外家。将来有一天,如果竹珈长大,你们……,不是叫他为难吗?”
华鉴容不说话,他的脸上带着贵族气的冷漠。甚至眸子中,都是冷淡的火焰。
我温柔的抚摸着他的额头:“鉴容,我不是信不过你呢。”
他居然莞尔一笑:“我知道。你刚才让我和你一起召见蒋源,我就明白你的心意。此次禁军出事和我总是有干系。我昨夜怒火太盛,到了今天早晨就已经想通了。我只是求你一件事。”
“你说。”
他亲亲我的手指尖,说:“那么多年,我好像都是为了你的事情求你呢。这一次的案子,我不会插手刑部的审问,可最后的处置权你交给我,如何?”
我有点迟疑。他的眼睛里的黑暗越浓。
我吐了口气:“好吧。”
他也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沉重,撩起我的额发,说:“原定我后日要去检阅新训练的骑兵的。我本来不想去,现在南北局势扑朔迷离。我还是应该去的。我相信蒋源,半个月后我回来,至少可以查出点眉目来。你把宋彦调上来东宫作侍卫长,好不好?”
我立刻点头答应。
他咧开嘴,露出好看的齿列:“那就好,有他在你左右。我至少可以放下一半的心。”
说到了宋彦,我突然想起来一件心事。我问:“你这次去视察,带小鸥去吗?”
华鉴容皱眉:“她闹着要去,我没有答应。”
我偏着头,脱口而出:“我也不准你带上她。”
华鉴容的脸上红得莹润:“你可千万不要误会了……。上次在湖南会馆,你的眼睛和刀片儿似的,我如坐针毡。”
我笑:“我看你那时是怡然自得呢。我是想说,宋彦和小鸥年纪差不多,不如把他们凑成一对,怎么样?”
我心里期待华鉴容毫不犹豫的同意。可是他沉默许久,才说:“小鸥,很怪……我怕没有那么容易……”
我迎着灯光,眯缝起眼笑着说:“太尉舍不得吗?那干脆也纳进房里算了。人家姑娘的青春等不得啊。”
华鉴容的脸色更红,带着几分愠怒的答道:“你要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我去说说看……那个丫头的事情叫人头痛。”
我笑嘻嘻的看他,他生气的样子我最喜欢。我懒懒地说:“我小时候,你总说我让你头痛呢……”
他瞪着我,忽然把嘴唇压上我的嘴。一会儿才悻悻的放开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不是叫我头痛,你总让我心痛呢。阿福,你比谁都要狠……”
他站起来,自嘲的摇着头,笑着告辞出去,到了门前,回头看了我一眼。他的步态向来优美,走路的时候,像是残雪的山峰在白云下若隐若现。顾盼之间,便主宰了世间女人的沉浮。
第二天的中午,我和竹珈同食。竹珈兴奋的给我表演吹奏乐曲。他的凤眼,有时会从倾斜的角度视人,诙谐而且可爱。他喋喋不休的诉说:“这是仲父教的。仲父说我可以领会呢。仲父还说,我再大些,就可以吹他那根神奇的笛子。”
我笑道:“傻孩子,那只是他心爱之物,怎么叫神奇的笛子?主要还是练习的多,揣摩出意思来。”
竹珈甜甜的憨笑:“就是不一样的。仲父送我的,我都觉得不一样。”
我端详着他说起仲父两个字有些骄傲的神情。手一颤抖,也拿不住筷子了:“竹珈,你还小。可母亲希望你记住,比如你伯父和我对你好,是因为血缘。天经地义的。可你仲父对你的好,是出于心怀的宽阔,虽然是你的臣下,但母亲要你永远记住你仲父的恩情和气度。”
竹珈认真听着,点着头。他似乎还想问我什么。我结束了话等他问。他却没有说。竹珈笑起来,罕有的漂亮,如览一样有别人无法模仿的笑法。加上那双被韦娘称为“观音之目”的眼睛。我每每见到,就觉得称心。
可世界上有觉得足意处,总是会生出不足意处来。我很久没有和竹珈吃饭了,这一天发现他格外挑食。小家伙吃饭,也就在一两个菜里面下筷子。
我自己幼年就不浪费粮食,也没有什么挑三拣四的习惯。观察了他很久,我说:“竹珈,你不喜欢吃的不少呢。”
他娇气的笑:“嗯。我是太子呀,松娘说,我不喜欢吃,就不吃。”
他低着脑袋吃米饭,根本没有察觉我的脸色。我说:“你是太子。不喜欢的,就可以不要。那么……广西进贡了一匹小马,你想不想骑?”
竹珈毫不掩饰的摇头:“不要,我讨厌骑马!”
我沉下脸:“竹珈,你怎么和……一样?你是太子,将来要治理天下,全凭着喜欢不喜欢,怎么可以?骑马——我要你学,你就得学。从今天起,所有的菜你至少都要吃上一口。大家都宠着你,捧着你。你跟一个金娃娃似的,不配太子的名号。”
竹珈不明所以的看着我,他生下来,我好像是第一次说他重话。他也不知道是否明白我的意思,还是倔强的往嘴里送着白饭。干脆一口菜也不动了。
我挥了挥手,对内侍们说:“都撤下去……不吃了。”
竹珈没有吃饱,听我说不让吃,虽然内侍们也不敢来夺他的碗筷。他还是放下了。缩了缩鼻子,他的浓密的眼睫毛不住的动着。
我正要继续说话,陆凯来了:“皇上,有一个太尉府上的姑娘,叫小鸥。现如今跪在宫门口,说要求见。”
我想,恐怕又生事端,冷冷说:“怎么回事?皇宫不是县衙,怎么什么人都可以求见,朕和太子说话呢。”
陆凯的嘴一撇:“就是,奴才也知道。可这个丫头说,皇上既然给她指婚,就该管着她。见不着陛下,她就一直跪下去。”
我怒极反笑:“为了那件事?朕就不知道她不会太平。算了,媒人难做,引她到上书房去。”
我站起来,扫了近旁的阿松一眼:“你们就那么养育太子?今晚上,没有朕的话,不许他吃饭。”虽然心情不好,我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孩子。他一言不发,也不哭。看他的样子,我已经不忍心。但话也说出来了,我抬脚出了屋子。
御书房里鸦雀无声,那个女孩子跪在地上,头上却如同高丽人一样带着笠帽。我匆匆看去,她的背上汗湿了一大片。
“你有话说?”我问,也没有打算叫她平身。
她沉着的回答:“是。妾不愿嫁给宋彦。”
我从鼻子里出气,笑了几声:“就为了这个?那你只要叫太尉转告就好了。何必大白天跪在宫门,那么费力气?你不愿意,朕和太尉真就绑了你们一双?”
她不答话,缓缓的摘下笠帽,我吃了一惊。她一头本来乌黑的头发,已经被剪去大半,就留下些短发,蓬松松如杂草般盖住青色的头皮。
“你这是为什么?”我情不自禁的说,虽然我一向不喜欢她。看到这样的场面,却觉得难受。
“妾,此生非但不愿嫁给宋彦,也不愿嫁给任何人。只愿跟在我家大人的身边。”她大胆的抬起头,直面着我。眼睛里面只有两个字:决心。
书房里一时间被冰冻一般,没有一点生气。
还是我说话了:“朕还以为你剪发,要出家呢。太尉,朕认识他,比你久些。也不是一个两个人为了他当姑子去了。朕给你指婚,是没有恶意的。太尉说你脾气古怪,朕现在领教了。你……不嫁就算了……回去吧……”
她却说:“妾还有话说。”
我也不知道是给她气的,还是给她震慑了,就呆看着她。
她的大眼睛里浮起水光,俏丽的脸面带着几分娇,倒真有点像我。只听见她说:“陛下,我家大人,人人都说是他无所不有,富贵无敌,其实他是很寂寞的。他晚上常常睡不着,也不点灯,就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有的事情大人也不会喜欢妾说出来。只有一件,我家大人都二十七岁了,还没有一个孩子。说起大人的美名,早就天下皆知。这样的人没有子嗣,怎不叫人抱憾?以前,总还有些……,可自从过了一个七夕,这一年多大人每夜独宿。在宫里陪伴着陛下,到了夜深,我们还要提着灯笼等待大人回来。陛下,我家大人总是个男人,陛下你……”
我打断了她:“够了,不许你再说下去。”
她笑了笑:“陛下是圣洁的,自然听不得这些话?妾是俗人。想着就是俗事。”
我张大眼睛,也笑了笑:“好,你很好。不过,如果你要激怒朕,这些话可不够。你是太尉的家里人,朕不会拿你怎么样。不过,朕告诉你两件事。首先,朕平生还没有和人家争过什么男人。第二,所有的事,都没有十来岁没有经历过的小姑娘想得那么简单!”
她愤懑的咬住嘴唇。我一振袖,丢下她,离开御书房。齐洁等也大概猜出端倪,看我脸色发青,大气都不敢出。
我越想那个小鸥,越不成体统。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如她那样顶撞过我。可是,她说的话,确实如刀子一样,粉粹了我的某些东西。
我在御花园踱步,直到天色已晚。才返回东宫,心里记挂起竹珈来。我自己才是最宠爱他,今天仅仅因为小事,就不许他吃饭,是我鲁莽了。我走到竹珈居住的地方,心里已经□□分后悔。这几天来我的脑子一团糟,处事也没有分寸。
可还没有走进门,却听到了竹珈哭泣着说话。他极少哭,我心里顿时疼起来。
灯下,竹珈被一个男人抱着,抽噎着。那个身影,除了华鉴容,不会有第二个。我看了华鉴容,马上不自在。还好他们都没有立刻发现我。
可是,竹珈对着正抚慰着他的华鉴容说得话,却使得我心疼到冰凉。
因为,孩子说:“我要爹爹。我想我的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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