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北帝驾崩。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和华鉴容议事。
我看了看华鉴容,他轻叹口气,侧过头望着殿外积淀的落叶。
“可惜了,他是个真英雄。”我说。北帝病危的消息已经风传开了。我们也有了思想准备。虽然我不至于落泪,心里极其忧郁,似乎有种寒气挥之不去。华鉴容高大的影子挡住了殿口的瑟瑟秋风,我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还好有他在我身旁。
“吊丧的礼物已经按陛下的要求准备了。只是人选我拿不准。”华鉴容说。
我从袖子里抛出一个折子,说:“就是他吧。”
华鉴容不明所以,接过去一看,摇头说:“张石峻果然硬气!”
我说:“这种时候,主动请缨的恐怕也只有这种人吧?”
华鉴容眸子清亮,动了动嘴角:“蒋源倒是和我说了几次。我怕人家小夫妻不能共婵娟,说狠话把他挡回去了。做媒人是最不讨好的事。陛下不答应我去。而对陛下,我也总是没辙。”
我没说话。他又说:“陛下,革新的事情暂缓吧。形势有如迷宫。此时在内部开刀,恐怕不妥当。”
我点点头,眯起眼睛说:“鉴容,你还记得以前吗?什么事都是你最急。”
华鉴容似乎笑了笑:“陛下,那么多年了。我头上的棱角也慢慢磨平了。你看不出来,我的心里何尝愿意求缓?只怕再过些年,我的心也成了死水了。”
我本来想说点什么,看他的纱帽微斜,光洁的额头上一个细小的疤痕现了出来。一时心里有种苦涩翻滚上来,堵住了我的嗓子眼。
他赶紧说:“陛下不用担心,凡事有我在呢。”
遥夜沉沉如水,我亲自到了徽音殿附近赵静之的住处。他看到我,立刻就下拜。起身以后,仍坐在那里给自己灌酒。油灯昏昏,我看得分明,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静之,北帝之崩,感觉好像千丈高的松树倒下一样。”
他凑近我,似乎忘记了我的身份。眉头下,两个眼睛都发红了。他盯着我一会儿,才说:“虽然将会有新人担负局面,但是不得不说,国家会有颠覆的波澜。”
“你想不想回去?”我逼视他。
他困惑的摇头:“我不能回去。”他抱着酒壶又猛灌了一阵说:“陛下请离开吧。我今天脑子很不正常,也许会失礼。”
我拍拍他的手,转身离开。他却又叫住我:“陛下……”
我回过头。
他喃喃说:“千万不要让华大人去北国。那个人,是个疯子……华大人,对陛下很重要的……”
我打断他:“静之,朕有分寸的。你自己也要保重。”
走出徽音殿,荒凉的灌木好像巫婆的白发一般诡秘,几只老鸹在黑夜里狞笑。隐约的,我好像听到赵静之也在笑。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把老鸹都惊得飞走了。一片黑色的羽毛落在我的肩头。我打了个寒颤。上午的那个念头又莫名闪过:为什么华鉴容这时候不在我的身边?
张石峻北上吊丧,却意外的风平浪静。只是,他还没有离开北国,一场罕见的瘟疫却在北方国都蔓延。我下令封锁边境,但是不少流民仍然扶老携幼的穿越边境的山径来到南朝。四镇的将领请示我如何办理。我批示说:“既来之,则安之。我朝未防传染,虽绝南北之路,但也不可将人置于死地。”
张石峻使团也只好住在边境的宋鹏将军处。我们在宫廷里,每天都听到北国国都的可怖传说。据说洛阳一个月之内,就死去了五万人。尸体无处埋葬,只好在水边焚烧。散发着恶臭的浓烟席卷了整个东都洛阳。此时此刻,新任的北帝和他的宠妃们却在骊山的行宫作乐。最荒唐的是,父皇新丧,他却把最宠爱的两个女人分别封为左右皇后。这种事情,我身边的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我常常和静之在一起。因为北朝的混乱,在南朝的宫廷里大家都忍不住用奇特的眼光审视他。静之开始的时候,十分憔悴,我都认不出来。可慢慢的,他恢复到从前的样子。虽然不那么爱笑了,但面容丰沛,气质沉着,仿佛什么也不能伤害他。我发现,我喜欢坚强的人。虽然每个男人的坚强有所不同,却总是散发着光芒的。
寒冬的来临阻止了那场天灾。南方的百姓虽也人心惶惶,但长江以南的国都还是辉煌依旧。那些遥远地方人们的死,成为了渐渐无味的话题。
“据传,北帝说,人生苦短,趁着年少力壮,就要享乐。还有,他回答新任的吏部尚书杜延麟,说是即使丧失了黄河以南土地,还可做个龟兹国。”我告诉赵静之,他坐在我的对面与我弈棋。
周远薰在边上观战。他的样子乖顺而安静,细致如工笔画。自从静之到来,他的生活好像不如过去那么呆板。静之常常鼓励他走出屋子去,说是哪怕是打打雪仗,也对他这个少年人没有坏处。
“这样吗?那可不像他。陛下你要小心。”他一边说,已经吃掉了我一块。也不知道那个“小心”是指棋盘还是局势。
“赵先生,你这么走下去……”周远薰笑着说。
“下棋一定要分输赢吗?我一直以为和局是最可贵的。”赵静之浅笑着说。
我默默看着赵静之。如果说周远薰是工笔人物,那他就是一幅泼墨画。多年前刚结识他,觉得他不同常人。几次接触,觉得他脱俗,胸中也有丘壑。可如今他在我身边,却大胆直率的超乎我的意料。比如我凑近了细瞧泼墨画,反而线条模糊起来,叫人费解。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他的内心,是不是对我的皇权也是一样的蔑视。我也奇怪他为什么这点时间就会和我相熟。就算不是知心,好像也在交心了。我摇摇头,回避了这个问题。
这时候,陆凯前来禀告:“陛下,奴才去了尚书省和吏部,华大人都不在。吏部的长史说,华大人因病告假。”
“怎么又病了?”我的心一动,手也抖了。赵静之仿佛没有看见,手捏一个玉棋子,专心致志的对着棋盘。
我站了起来:“静之,今天到此为止吧。朕还有事。”
他恭敬的行礼:“是。”
我算是亲切的对周远薰说:“你跟着赵先生四处走走,也好。”
周远薰骤然一笑。
我很多年没有到过华园了,这次去也不想惊动人。因此还是带着陆凯,齐洁微服而去。陆凯不合时宜的说:“奴才应该先去通告华大人一声。”
我喝止他:“谁要你这猢狲多事?这么大冷天,华大人又在病中。难不成叫他出来接驾吗?”
齐洁在旁边一笑说:“陛下,他也是好心。陛下多年没有去了,华大人生病,忽然见了陛下,不是要出一身的汗?”
我瞪了她一眼:“你今天也多嘴了?”但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
我们进入华园,管家带着我们前行,来到了华鉴容的居住。昨夜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翠色的琉璃瓦上反射出金色的阳光。几枝梅花疏落,暗香随风飘来。
“姚先生,这几位是谁?”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说。
我看到廊下一个少女走了出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她穿着浅蓝色的缎子夹袄。脸似玉,柳如眉。下巴圆润,看似十足的娇憨。但眸子一溜,就透出股机灵劲儿来。姚管家严肃的说:“嘘,小声点,见了圣上,还不行礼。”
那个少女吃了一惊,给我跪下了,但叩头时候脖子很僵,好像是有人压着她给我磕头一般。
“平身。”我心想,肯定是华鉴容罗织的莺莺燕燕中的一个。越过她就要跨进门。那少女却出口叫住了我:“陛下,不能进去!”
我收住步子,陆凯马上说:“大胆,有这么和陛下说话的吗?”
姚管家对那少女还颇为客气,说:“小鸥姑娘,快跪下回话吧。”
那个少女也不畏惧,直挺挺的在我脚前跪下了,回嘴说:“陛下,大人对妾身说了,不许任何人进去。他在里面歇息着,本来就睡不安稳呢。”
我看她的眼,秋水眼瞳直透出几分刚气。忽然觉得她很讨厌。我自小没有什么同龄的女玩伴,可对女孩子们,特别是貌美的女孩子,向来优容。只是此刻,心里牵记着华鉴容的病,给她一顶,心里蓦然的不熨贴起来。
齐洁脸上挂着笑,说话的口气却不容置疑:“陛下是谁?你这姑娘也太不见世面。快让开。”
少女一动不动,我只是绕过她,直接进了屋子。
屋子分为几间,摆设华丽自不待言。一个绘有“竹林七贤”的鎏金漆木屏风后面。是一挂珍珠帘子。那里面很暗,似有人声。我撩开帘子,轻轻的走进去。却不料别有一番天地。
华鉴容的卧房不大,就是对普通的官僚也稍显局促。花梨木床更是窄小,比起华园的富丽堂皇来说,几乎朴素到寒酸的地步。八仙桌面上放着一个天青色的四足洗,白玉笔架上的笔翰墨未干。一盆红色的兰花边上,却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物件:水晶作的无锡阿福。
“小鸥,你怎么可以进来?”华鉴容的说话声音不怒自威。我倒从来没有听过他这种口气。不禁愣了一愣。
他已经从帐幕中伸出头来。脸上虽带着笑,却有股子凛然的寒意 。我看了更是一愣。
他的脸上的寒意却迅速的消失了,两腮发红。“阿福。”他这么唤我。我看他穿戴整齐,根本没有卧病的样子。
我不点破,只是笑问他:“你的病怎么样?”
他的脸更红:“我没有病。”
“那么,你在干什么?”看他没病,我松了口气,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气恼。
他看着我,好像找不出话说。
然后他从床的里面拿出一叠东西。我一看,上面,他独有的绝妙书法写着“呈御览革新条陈”。我来不及细看。抬头说:“原来,为这个。忙了好几天吗?”
“对。”他坦诚的笑。
我看着他的字迹,原本秀丽雅致的书法,如今已经有了骨鲠,就像他的面容。赵静之,周远薰尚可用画形容。鉴容,却不是画,他是活生生的。有时,我觉得他们的容貌并不逊色于华,但只要见到鉴容,就明白那种感觉才是可笑的。
“太好了,你也知道我想什么。”我笑着对他说。他的脸离我很近。我才发觉,我一兴奋已经坐在他的床沿上了。
“如何?过几天公布出来。难免和老先生们舌战一番。”他说。
“嗯。没办法。”我说:“你就来个舌战群儒好了。”
“我可不是诸葛亮。哪里有人会对我三顾茅庐?”他回答。
“是吗?我刚才还没进来,已经有人挡驾了。”我说,“你的妾室都那么不懂规矩?”
他眸子灵动,笑了:“你说小鸥?她可不是那么回事。当初她哥哥在荆州作我的幕僚,很聪慧清雅的人物,可叹早逝了。那时候她还小。她哥哥临终说要是不嫌弃她,今后她长大了就服侍我。我就表明,朋友托付,我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他的妹妹,我也当成妹妹好了。所以她至今还养在府里,我也一直想给她找个人家。可小鸥谁都看不上。我也不好勉强她。”
我点头:“原来如此。也是孤苦伶仃的。”心头又浮现出那姑娘的面容来。觉得她也并不是十分讨厌。
我看了很长时间那些革新的条文。一抬头,看见华鉴容温柔似水的望着我。倒有点惊讶。不禁笑着说:“你这么看着我,倒像是……”
我忽然停下来,站了起来:“天黑之前,我要回宫去。这些,我带回去慢慢看。”
他默默的看着我,也从床上下来。慢慢的穿好鞋子。
“阿福,你对那个赵静之怎么看?”华鉴容忽然问我,语气艰涩。
“他?他该近的时候,离我很远,该远的时候,离我太近。我本来以为很明白他,结果完全不是。”我实说。窄小空间里,华鉴容这么一问。我不知不觉,就把这些日子的想法全部说了出来。
“最好他一直离你远点。”华鉴容表情古怪,语音低沉:“他,虽然肯定不会害你。但,毕竟是北国人。”
我诧异的瞥了他一眼,先他一步走出了他的卧房。却只觉得刚才门外的梅花的暗香越来越浓,使我有些头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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