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东宫的时候,已是黄昏的尽头。冻云低迷,天色如墨。万点灯火中,越觉得寒流入骨。举目望去,大雪渐收,积雪在地,犹如荒野。
直接入了寝宫,望着王览昏睡不醒。我愁肠百结,垂泪不止。
谁知道,他的秀眉蹙动,睁开了眼睛,费力的对我说:“不要哭了,你知道——自己哭起来,两只眼睛红的活像小兔子。”
我见他苏醒,惊喜交加,却不知话从何说起。只是沿着床沿去贴在他胸口。
王览又说:“刚才哥哥来看我,让他见了我的光景,越发伤了他的心。我只好装着睡着。谁料到……又睡过去那么久。”他说的时候,口气苦涩。还有点不可思议的稚气。好像自己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他的纤柔手指触到了我的额头,兀的停止了。我记起在药师殿磕破了皮。他却没有再问我什么,指尖划着我的眉心,绕着圈子。
我这才想起来:“你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想不想吃点什么?”
他想了想,笑了:“我想吃点贵妃粥。”我念及多年之前,我们也共吃过这么一碗粥。心中更是刺痛。面上却不敢露出来。立刻吩咐内侍去炖粥来。
王览的身子到底是弱了,勉力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
他靠着枕头,眷恋的望着我。许久也不开口。自从他昏迷以来,我在我们原来的床边上置了一榻,此刻,我坐在榻边,心烦意乱。
王览终于淡淡的笑了,轻声说:“慧慧,我恐怕等不到竹珈出世了。”
我断没有想到他说的如此明白。只觉得胸口热气一涌,嗓子口也有了腥甜的血气。
“没有的事。”我拼命的摇头。
他苦笑:“何必自欺欺人。”他向我招招手,我坐到床边。他环抱住我。瞳子盯着我。一时间,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世间的至善至美重现于他的凤眼之中。只是,虽不是梦幻,尘缘终究需散了。
我出于绝望的恐惧,抚摸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这张脸那么熟悉,纵然苍白清瘦了许多,却仍然美丽而光明。
他怜惜的抓住我颤抖的手指,凑到唇边吻了吻,继续说:“今夜,我有些话必须说。这些话都是很残酷的,可是如果不说,我无法安心。”
我噙着泪,默默的点头。
王览说:“慧慧,答应我三件事。第一,我死以后,请你不用厚葬我。人,本是赤条条的来去,才无牵挂。今年,淮河的水灾很厉害。是不是?鉴容和我说话时候,故意回避那几州的情况,我早就猜到了。国家的财力担当不起盛大的葬礼。只是,你可不可以把你手上的玉镯与我同葬?”
我的血液都凉了,那个莹洁剔透的碧玉镯,是他给我唯一的定情之物。当年给我戴上时,他是何等情意缠绵,如今要收回去。我想着,手下用力,指甲直刺到他的肩胛中去。我忍不住说:“为什么?你怎么那么狠心。你说的话,我接受不了。请你不要再说了。”泪水夺眶而出。委屈,心疼,交织着锉骨扬灰的痛苦。何尝不晓得。人家都说镯子“套住人心”。他要去了,不愿意给我束缚,难道就连这个念想也不愿留给我?
王览不语,手掌堵住我的嘴凝视我,说:“让我说下去。我是你的臣子,可也是你的丈夫。我从来没有叫你为我做过什么。只是,希望你聆听我最后的愿望。”他的话我无法拒绝,虽然此刻他这么残忍。但是,我欠他太多了。以至于今天我搜寻不出任何阻止他说下去的理由。
“那个镯子毕竟你戴了那么些年。总算有你的气息,如果愿意,就给我陪葬。第二,在我之后,请不要迁怒御医百官,也不要推恩我的王家。王家世代华族。门第已经贵不可言。陛下知道月满则亏的道理吧,切不可再为王氏诸人加官进爵。第三,我最放心不下你和孩子。慧慧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将来好好教育他学做个好人。只是……”
王览停顿下来,面上温柔无限,却说了一句严肃的话:“将来……,如果此儿不堪。陛下切莫因为我的缘故,一味袒护他。入继大统,选才德最上者。”
我困惑的回答:“但我就一个孩子啊。”
他笑得更温柔,却不肯讲下去。用白衣轻柔的拂去我眼角的泪痕,又说:“你自己也还是一个孩子啊。有时候我也想,我遇到你的时候,你再大一点就好了。我读到那首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总是觉得内心怆然。”
他叹息了一声:“我也不怨你生的迟了,慧慧。要是,我们真的同时出生,我又哪里有机缘陪伴到你的身边呢?”我泪如雨下,说不出话。烛光下,他的神色与声音都在颤动,再也掩不住浓重的忧伤。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入睡的。过了此日,王览经常清醒着。六部的尚书,太师何规,大将军宋舟,先后入到寝宫议事。说是议事,其实已经是在交待后事。华鉴容自然也在其中,他的芙蓉面颊,这些日子也灰白着。消褪了惊世骇俗的艳色,反而显得他沉静过人。
这一日,群臣又从里间退了出来。太师老泪纵横,大将军面黑如铁。最年少的刑部尚书蒋源,牙齿紧咬着官服。到了东宫门口,才抽泣起来。华鉴容与中书郎张石峻拖在后面。张石峻品阶小,但王览也执意召他。只看他抬头,眼睛望虚空,可眼泪还是留到了下巴。
最后,只有华鉴容留下了。我冷眼旁观,华鉴容没有流泪。他开口说:“陛下,臣有一事要奏 。”
我这些日子也不早朝,文件积压留中很多。可他要奏事,我还是不大耐烦:“以后说吧。朕现在无心理事。”
他不让步,黑眼睛逼视我:“此事,现在不得不议。”
我们所处的暖阁,离着寝宫有好几重宫室。我想,也不会扰着览。就坐下听华鉴容陈述。只看到墙角一个金炭盆,火焰熊熊。
华鉴容跪下,说:“陛下,本来陛下的陵寝去年才开始动工。按照原来的计算,非得四五年不可。可现在,陛下却决意扩大的陵墓的规模,加入许多奢侈的设计。虽然,朝廷数月来发了二十万民夫,日夜赶工。也不见得可以很快完成。如今,就要入冬,天气日寒。每一天,工地上都有民夫死去。加上陛下在最近一个月,在全国寺庙布施上亿钱,作为功德,财政就更加捉襟见肘。”
我打断他:“你是什么意思?”我气的发抖,最近我的脾气暴躁,他作为臣子,竟然敢冒此大不讳。
他却直视我:“臣劝陛下不要意气用事。减去陵寝的附加工程,停止再对寺庙布施……”
他还没有说完,勃然大怒的我已经把桌上的一个石狮子镇纸朝他甩了过去。他跪的直直的,眼皮也没有眨一下。“啪”,那个镇纸砸到他的额角,又硬生生的落在地上。声音之大,连我的心也和炭盆中的火苗一起上窜了一下。
“你们都等着王览死吗?他死了,你们就称心了?”我狠狠的说。一转眼,看到鲜血顺着华鉴容的左脸流下来,直滴到他的衣领上。
他的脸上,错愕,不信,痛苦的表情交织。我也说不下去了。两个人就那么沉默着,对视着。看到他流血的一刻,我已经后悔了。可是……
他给我磕了一个响头,再抬头时,已经泪流满面。他哭了!?我看着他无声的哭泣,那一脸的泪,冲刷着他一脸的血。我怔住了。曾记得两小无猜,曾记得他对我倾心相恋,怎么会有此刻?我讲不出道歉的话,只是看着他。
“陛下,臣知道您心里不痛快。臣,没事的。”他垂下眼睫,温和而恭顺的说。
但是,他还是在流眼泪。他再不抬头,垂着颈说:“臣愚昧,说错了话。陛下息怒,保重身体要紧。”他虽然语气平静,但终究带了泣音。黑色前襟,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是泪是血。
我只觉得我最近好像变的自己也不认识了。我也不敢看他,只是叹了口气:“你,跪安吧。”
我失魂落魄的回到寝宫,王览却没有睡去。他闭着嘴唇,若有所思。突然问我:“慧慧,鉴容呢?”
我心里怦怦的,答道:“他早就回家去了。”
“我,有话和他说,现在可以去叫他吗?”
我说:“过几天不好吗?你今天不累吗?”
王览固执的恳求的望着我,我只好叫人去请华鉴容。
一个时辰以后,他来了,衣服整洁,戴了一个白纱帽子。白纱帽,本只有皇子可用。但父皇母后宠爱他,特许他戴。这好像是我当皇帝以来,他第一次用。虽说纱帽的宽大帽沿朦胧的遮住额头。可览,马上就发现了他的额角的伤口。我只听见王览倒吸了一口气。
华鉴容倒轻松的笑了,唇角俏皮的扬起,好像我和他刚才的事情不存在。
“疼吗?”王览问。
“那有什么,自己不小心罢了。男人,还怕这个。”华鉴容笑得越发轻松。他说:“相王精神很好啊。我还来不及吃饭呢,就赶来了。你同我一起吃吗?”
王览默然半天,轻轻的吐出一句话:“你,真傻。”
王览告诉我,他想要单独和至友叙旧。我也不想听下去,或者继续面对华鉴容。走出了寝宫,韦娘上来搀住我。她皱着眉,欲言又止。
暮霭笼罩,远处的山光寒碧。堇色黄昏侵入心头,从天宇的深处降落的夜幕越来越沉重,浓郁的叫我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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