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府, 秦王驻所。
裴青站在门口, 大张双臂垂着眼睫任卫士上下搜身。这回不同以往, 卫士们仔细得连靴子都划开反复察看, 好似生怕里面夹带了什么致命的武器。往日里他不下十次来过秦王驻地, 所以这种搜查更像是份羞辱, 旁边有两个正在等待接见的官员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裴青面色平静地敞着胳膊任这些人检视, 心里明镜似的知道秦王这是在泄私愤。他暗暗冷笑一声,以往怎么会觉得此人雄才大略堪称一代贤明,真真是瞎了眼。卫士们检查完之后, 领头的人大概有些不意思,双手将盔帽递了过来,低低道:“实在是对不住, 接到上头的命令, 还望老弟莫往心里去!”
裴青至始至终眉目都未变化一分,闻言浅浅欠身回礼, “无妨!”
秦王在书房见了裴青, 对他身上被划破的青布绵甲和靴子视而未见, 脸上依旧是和煦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是不得多得的将才, 这才多久的日子, 就将海上痼疾清扫得一干二净,连父皇都几次夸赞于你。说若非是你,这赤屿岛起码还要等三年才能收复!”
裴青虽打了十二分精神, 心里却也不是如何畏惧, 闻言双手高拱过眉朗声道:“全赖皇上洪福庇佑!”
秦王看着他一本正经说奉承话的样子,心里一时无语之后却又有些嫉恨。这厮运气也太旺了吧,往海上一走不但将失踪近一年的傅满仓寻了回来,还顺手将赤屿岛弄得底朝天,更过分的是还娶了自己中意的女人。即便叫了卫士羞辱了他一回,可是那眉梢眼角依旧是满满的笃定和自信。
秦王按捺不住心头的恶意,赤屿岛众海匪不是很利害吗,怎么没把这人弄死在海里?
裴青今日是过来送处理赤屿岛最后议定的条陈,这些文书让秦王看过后就可以具结成档,呈往京城皇上处御览了。他岳峙渊渟地站在案前,口齿清楚地将曾闵秀徐骄等人如何顽抗,如何投诚的经过详细阐述出来。整整一个多时辰,椅子没有一把,连茶水都无人过来奉上。
秦王坐在案几后故作聚精会神状,裴青却在心里再次感叹,难怪古人说日久见人心,就这样小肚鸡肠没有丝毫王者豁达格局的人,当初自己怎么就那样推崇折服于他?现在想来,真真是一场笑话!
整场事件的纪要做得简明扼要,其实完全用不着再来口述一遍。秦王应旭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明明不至于,却偏偏压不住心那股邪火。
当在红栌山庄里听闻到傅百善救了一心逞能的晋王,却让晋王颜面尽失时,他还得意于自己的眼光精准,这才是足以与自己匹配的女人。没想到才相隔一天一夜,景仁宫的母妃就派人送信过来,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再然后,就得到傅百善被敕封四品乡君,赐婚于青州左卫五品千户裴青的消息。
应旭也不是傻子,立刻就明白自己虽动了手脚让傅百善入了宫选名册,却让对方起了戒备之心。因为对方显然也没闲着,而且是以更快的速度截了自己的胡。很明显,傅家或是裴青身后一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势力。
这种猜测让他日夜难安,到底是哪一环让自己的精心布置成了泡影?
裴青不是没看见秦王时时带着些许审视的目光,还有眼底强压下的厌弃。心想,幸好自己及时悔悟,后脚就跟着珍哥上了赤屿岛,借着朝夕相处后才将珍哥的心重新挽回,这样一个貌视豪宕旷达实际却心胸狭隘的人怎可托付终身!
此时南方已经是春暖花开,北方的天气却还是有些阴寒。外面的天色渐渐阴暗下来,应旭仿佛这才发现一般回过神来,拍拍额头道:“看我这个记性,一说起话来就忘了时辰。这样,我吩咐人准备几样酒菜,你留下陪我喝几杯……”
明知这是客气话,裴青正要低头谦让,就见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青衣内侍急急走了过来,附在应旭耳边说了几个字。裴青恭敬地垂着眼,耳朵尖只捕捉到两个字:溘逝……
应旭面色大变,腾地站直身子。又看到眼前的裴青,勉强笑了一下道:“不巧府中有急事,下回再与千户细谈!”
裴青连道不敢,躬着身子退出了书房,眼角却瞄了一眼那个一脸惶急的青衣内侍。要是他没记错的话,这人是秦王~府的大总管曹二格。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让这位大总管骇成这副模样。
领路的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厮,边走边搓揉着肚子,说是昨晚吃坏了东西,己经跑了好几遍茅房了。裴青心中一动,觉得真是再好没有的机会,顺着袖子就递过去一角碎银,满面诚恳道:“劳乏小管事了,此处离大门没有几步,我自去就是了!”
小厮连忙推拒,但他那点力气哪里是裴青的对手,加上肚子又闹腾起来,只得谢了一声提着裤子一溜烟地往茅房跑了。
裴青来过此处几回,他又向来是个细心之人,记得这里每隔半刻钟就有兵士巡逻。左右盯了几眼后,不敢再耽搁工夫,几个腾挪闪跃就借着树木的掩映重回了书房外侧。又一个鹞子翻身,牢牢地半挂在书房外的廊梁上。
这大半年里他为了找到傅满仓,跟着傅百善走了不少地方。一路上都与宽叔宽婶为伴,这两人貌不惊人身上的功夫着实不弱。尤其是宽叔一身军中的斥候本事,侦察、轻功、辩听样样不弱,他当然也跟着学了不少好东西。
屋内的人没有丝毫察觉,只听秦王恼怒至极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出门的时候王妃都还好好的,精神头也不错。现在,你跟我说她溘逝了?”
曹二格丧眉耷眼满脸晦气,“谁说不是呢?刚一听到这信时奴才吓了一跳,都不敢确认这消息的真假。这信走的是急道,府里的信大概三五天后才能过来。”
应旭眉眼一阵阴贽,过了半晌才低低懊恼道:“她早死半年,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傅家承诺,他日定会迎娶傅百善为正妃,也不至让她转眼就另择他人。眼下府中世子刚三个月大,正是需要生母百般护佑的时候,白氏偏偏撒手不管了。哼,果真是我的好王妃!”
应旭向来自视甚高,他一直坚信傅家之所以拒绝他的求娶,是因为傅氏女性情孤高不愿意与人为妾,即便这人贵为皇子也不愿委屈自己。最早,他不是没有动过废白氏的念头,但是刚刚有所行动,府中就报来白氏怀有身孕的消息。时也,命也!
曹二格听得这话头都不敢抬,他却不知道屋子的人比他还要震惊。
裴青若不是心志坚强,听到秦王的这几句自语只怕早就掉下来了。这秦王的行事何止心胸狭隘,简直可说是刻薄寡恩心性惊薄。傅百善之与秦王来说,只不过是一个中意的女子,就可以让他起了暗害元配的心思。
那白氏听说是大理寺正卿白令原的长女,虽然不善言辞但因性情温柔贤淑,在京中命妇当中的口碑甚好。嫁进秦王~府十年一直勤勉谨慎,只因丈夫变心竟至于招此等嫌弃。此次若不是恰巧怀有身孕,等待她的还不知是怎样的厄运,天道何其不公?
屋子里的应旭有些颓废地坐在椅子上,心里五味杂陈。
过了今年的万寿节,父皇就是五十开外了,几位皇子都渐渐长大,站在一起齐刷刷的一排。此时正是争锋表现的时候,白氏却死了。碍于礼仪,自个肯定要向礼部递交陈情,为王妃白氏守制一年。这一年里,又会发生多少事呢?
曹二格也是想到了这点,眼睛轱辘转了一圈小意道:“按律是要守制一年,可也不耽误景仁宫惠妃娘娘和主子爷挑新王妃呐!您可以借着此事哀毁过度,让娘娘在皇上面前进言调您回京,和晋王殿下一样常常在圣人面前走动……”
应旭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了他两眼,脸上慢慢地浮出一丝笑意,啐骂道:“你脑子倒是转得极快,竟然可以从败局当中挑出一条生路。看来,多少有些长进了,等会在账房里去领一百两银子,算爷赏你的!”
主仆二人言笑晏晏,浑不知屋外的人听得阵阵心寒。
裴青手脚利落地从廊梁上翻下来,整整衣襟后昂头挺胸地从大门走了出去。小厮牵过马匹,裴青接过缰绳回头看了一眼气派的屋宅,心想这等冠冕堂皇的所在,一样是藏污纳垢的之地。万幸,珍哥没有去蹚这趟烂泥滩子。
军中骏马像风一样驰骋在夜色里,裴青想起秦王那道隐含狠厉的目光,心头凛凛生寒。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以秦王这等看似旷达实则锱铢必较的性子,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君主人选。那么,不如就另拥一个贤德的储君吧!
回到青州的劈柴胡同时,已经是将近半夜了。听到动静的仆从连忙开门,傅百善披着衣裳从屋子里出来,满脸的惊喜,“怎么这时候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明儿才回呢!吃饭了没有,乌梅快点叫厨子起来弄点热乎的过来!杨桃再喊两个人烧些热水过来!”
院子里一阵忙乱的烟火气,裴青心头面上的寒意消退许多。抬头看见媳妇脸上还有几道明显的睡痕,忙将大斗篷将她兜头拢住,低低道:“毋须麻烦了,叫人下碗汤面过来就行了。夜里露气重你又穿的单薄,我自个就成了。”
傅百善见他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倦意,心疼得不行。一时也顾不得温存,连忙去内室找干净的换洗衣物。热气缭绕的净室里,她拿着裴青刚刚换下来的衣服,心头一紧,“怎么这么多刀口,你路上遇袭吗?有没有受伤?”
裴青本想瞒住这件事,可是当年就许下重诺,这一辈子再不会瞒珍哥一件事,所以他尽量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将事情说了一遍。傅百善想到过秦王会为难人,却没想到会这么存心羞辱。她心头一时大痛,上前紧紧拥住丈夫坚实的后背,一个字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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