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覆在颜色明快的瓦当上, 翘檐上的鸱吻睁着亘古不变的大眼, 静静地俯视着地上熙攘的人群。清净无人的高阁处, 有一人放下手里的单筒暸望镜, 微微皱起眉头喃道:“老三和那个青衣内侍在一起到底说什么呢?还专门找这么一个无人的地?”
站在一边打盹的太监曹二格猛地警醒, 搓了搓惺松睡眼, 小心陪了笑脸道:“王爷, 这都一天一夜了,您要不躺下来歇会,让奴才帮您看着?”
穿了一身不打眼皂色长夹衣的正是秦王应旭, 没有打理的面颊上生了些胡茬,衬得形容比往日憔悴,他没好气地啐了一口道:“指望你, 一进这间屋子眼皮儿就开始打架, 能指望你什么?”
曹二格“嘿嘿”一笑不敢答话,心想眼皮儿能不打架吗?
自从接到那位傅姑娘进京的信儿, 王爷就寝食难安患得患失。白王妃嫁入王府这么多年, 肚皮一点消息也无, 却正值秦王要迎娶新人的时候, 偏这时候又传来她有身孕的消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千盼万盼的孩儿来得忒不是时候了。两下不巧, 王爷大概生怕意中人飞走了,这才乔装打扮悄无声息地回了京。
得知崔家人要借小汤山的庄子宴请宫选女子,王爷二话不说就带着几个贴身侍卫先一步到了庄子上, 连面都没露就躲在了这处高阁上。拿着一只藩国进贡的暸望镜看下面的动静。为怕庄上的下人察觉泄露风声, 一天一夜下来,只有一些干硬的点心充饥。要是让曹二格来说,这是何苦呢,在自己家里都像在做贼!
扣扣——
寂静的地方忽然响起了几声叩门声,曹二格一惊之下差点让自己的口水呛死。谁这时候来敲门,王爷这次可是无诏回京,要是被有心人察觉,那可是大不敬之罪。应旭细细听了两遍,松了口气打了个手势道:“去开门,应该是我安排的人过来回话了!”曹二格这才回过神来,屁颠屁颠地高一脚低一脚地跑下木梯。
门外是一位面目清秀的年轻女子,穿了一声暗红夹袄,这是庄子上普通侍女的妆扮。除了眉目稍稍出挑些,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属于丢在仆伇里不起眼的一种。那女子见曹二格上上下下地打量个不停,也不着恼,婷婷站在那里不说不动。
直到里间传来一声重咳,曹二格才慌过神忙不迭地将人引领进去。那女子进门后,一个雀步就窜到临窗的矮几面前,抓了桌上的茶点就开始狂吃起来。曹二格从未见过此等不懂规矩的侍女,吓得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贴着墙壁不敢动弹。
半刻钟后,才见那女子动作慢下来,也不管身上乱掉的饼渣,开口道:“可饿死我了,这庄子我人生地不熟,又不敢露了行藏,连饭都不敢吃连水不敢喝,从卯时生生憋到现在!”
曹二格立时惊得眉毛都要跳了起来,这女子一开口竟是一腔男儿音色。这时候再细细打量,就见这人比寻常女子骨架宽,咽喉处还有小小的喉结,这分明是一个男扮女装的人!
秦王难得解释了一句,“这是京中双庆班的张得好张老板,唱念做打无一不是好手。昔年我无意间帮了他一点小忙,所以今天特地请他来,用他当家的本领帮我探听一件事!”
曹二格面上就有些讪讪的,他一天到晚都随侍在王爷身边,竟然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真是他作为王府总管的重大失职。
那位张老板大概是唱小旦青衣的,闻言翘了兰花指柔柔笑了一声道:“王爷说甚客气话,双庆班的人都是王爷救的命。今天不过是这么一点小事,他日就是要得好我粉身碎骨,也是使得的!”
曹二格听着这话里你侬我侬地有些打情骂俏的不对付,抬眼望了一眼主子,就见他也是一脸恶寒。
秦王强忍了不耐道:“莫油嘴滑舌的,快点说说看,问梅轩里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这里只能勉强辩清她们的身影,却听不到她们说些什么!那位傅姑娘好像被谁惹到了,很有些不虞的模样……”
张得好“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缓缓摇头道:“今日王爷倒是给我找了一桩好差事,我活了二十多年,竟是从未见过这般有趣儿的小姑娘!”
张得好清了清嗓子,从傅百善做不出诗交了白卷开始讲起,然后蔡夫人是如何品评众闺秀,如何出言大加训斥。那位傅姑娘开始倒是好脾气,只分辩说自己不喜欢做诗文,故此从来没有学过,所以就做不出来。
蔡夫人大概有些倚老卖老得理不饶人,又似是觉得傅姑娘出自边乡小镇,就当众责骂其“胸无点墨”,究竟是如何进了宫选的?其父母难道就这般放纵这样的女儿不管?俗语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那位傅姑娘最后大概是不能忍受别人辱及父母,就当堂背诵了文皇后的长篇巨制《内训》作为反驳。
曹二格的眼睛越睁越大,这才知道秦王为什么放着府里这么多人不用,而大费周章地请一个伶人前去,原来这位张得好竟然习得一手好口技。这人站在那里,一个人将蔡夫人的尖酸和恼羞成怒,将傅姑娘最早的的隐忍不发和紧接其后的不屑一顾学得惟妙惟肖。
特别是张得好故意端正颜面,学傅姑娘背诵完内训后,低头温和问道:夫人看我……尚算胸有点墨否?那种平静当中带了一点促狭揶揄的神情,让秦王听得眉毛一阵直跳,半响才呵呵摇头低笑道:“这丫头……”
秦王的语气当中有一种难以察觉地宠溺,张得好眼角一动依旧含笑而立,曹二格干脆掖手装作什么也没听到。这些年当奴才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贵人们藏在心底的隐秘即便看见了听见了也要当瞎子聋子。
但是很显然秦王没有瞒下去的意思,他大步走过去坐在一张硬木圈椅上冷哼道:“我看在外祖和舅舅的面上,才给彰德崔家几分好脸面,就由得他们在我的地盘上作威作福。那什么蔡夫人不过是一个独居多年的老寡妇,就敢对我的人指手画脚,应该好生给她一个教训才是!”
我的人,这都哪儿跟哪儿?
曹二格暗叹一口气,心想主子爷多么英明神武的一个人,怎么一遇到傅姑娘的事就变得急躁起来。先不说偷偷回京一事,就这般将私事大喇喇地在一个戏子面前说,可失了王爷旧日里的稳重。咦,不对呀,王爷再糊涂,也不是这样不知轻重的人呀?
冬日的日头透过木槅扇斜斜照在张得好线条和缓的侧颜上,明明是个男子却平生几丝妩媚之意。光影浮动中,低垂的眉睫掩映下一时看不清他眼中的神情。三教九流之中,戏子为最末等。那年他们双庆班初到京城,头一天开牌上演《莺莺传》,就遇到了一个位高权重之人的垂诞。那人已经垂垂老矣,却性好渔色,尤其喜欢刚刚成年的小戏子。
初来乍到双庆班哪里晓得这些,那位大人物放话了,要么献出张得好,要么双庆班全体人等一律下大牢。彼时张得好刚刚跟师妹定下亲事,想着挣几年银子就到乡下生活,置几亩地生两个孩儿,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这一切在一夜之间成了泡影。
双庆班的班主跪着苦苦哀求,张得好妆扮好后坐上轿子去那位大人物的宅子里,整整侍奉了三天。回来后却发现别人看他的眼神里时时隐含讥诮,未几心爱的师妹也与他义绝,另择他人嫁了。万念俱灰的张得好跑到汨罗江跳水寻死,却被恰在此处狩猎的秦王所救……
再后来,苟活下来的张得好就象换了人,嘻笑怒骂来者不拒,半年的时间就踢开双庆班的老班主,自个当了自个的老板。等张得好在京中成了一派名角的时候,才在偶然间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
曹二格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就见张得好噗通一声跪在大马金刀的主子爷面前,低头道:“七年前王爷救了小人的贱命,得好从那时起便认了主子,日后主人但有差遣尽管吩咐,小的必定效犬马之劳!”
秦王哈哈一笑,双手扶起张得好道:“古时孟尝君广罗人才,对有一技之长一艺之精的义士都能代之以礼,号称麾下有清客三千,就凭这个从虎狼之秦脱身,且在矛盾林立的齐国成功的生存下来。今日你不妨效仿古人之风,看看我有几分容人雅量?”
曹二格这才明白王爷大费周章,竟是想要招揽这位伶人大用。
秦王站在墙角向下张望了几眼之后,向张得好招手道:“我对你坦诚相待也希望你待我赤忱,希望你在我面前能够倾囊相授。我知道既然你会口技,那么对于唇语想来也能揣摩几分。过来看看,那边树下的两人在说些什么?”
张得好心知这才是今日来的最终目的,深吸一口气接过瞭望镜,透过雕了事事如意纹的窗棂向外望去。屏息看了半天才躬身谨慎答道:“离得太远,小的只看出那位贵人在训斥奴才。那个奴才倒是不怎么开口分辨,不过他们的话语当中提了两次南苑围场!”
秦王双眼一缩,脸上如获至宝一般闪过兴奋之色,对着窗外的如画景致喃喃轻语道:“南苑围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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