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屿岛正厅大堂上, 大当家毛东烈一记耳光重重地搧过来, 厉声道:“真是下作的东西, 你打什么主意不好, 偏生要动人家的女人, 传出去四海兄弟不但要笑话你烂泥扶不上墙, 还要笑话我们窝里反!”
蓬着一头乱发的三当家叶麻子捂着腮帮子跳得老高, “干嘛说是我干的,大哥处事不公道,拣柿子软的捏着玩呢?咱们虽是干着杀人越货的买卖, 可我也知道廉耻规矩,绝不会动人家的妇孺老弱。树要皮人要脸,日后我还要出去见人呢, 作甚非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大当家上下打量满脸狐疑, “真真不是你干的?”
叶麻子嘬着牙花子叫道:“真不是我干的,那女人使坏给了我一下子狠的, 我吃了暗亏心里本来不舒坦来着, 恨不得扒光了好好收拾她一顿的。可那天老四不是过来好言好语地跟我说了吗, 这曾氏是徐直承认的正头娘子, 我把她当成了青楼的粉头, 活该受罪!我怄气是怄气, 可这气也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只怪自己出门没带眼睛,用得着偷偷摸摸地把他女人弄到千里之外去卖了吗?”
大当家脸色变幻了几遭, 终于缓了声气道:“即便不是你干的, 也逃脱不了嫌疑。那曾氏自上岛以来只与你有龌蹉,你老实待着莫要再滋事。徐直在中土当了这么多年的正六品百户,手上沾的血不比我们少。要是他一意把这件事挂在你的头上,任是谁都救不了你!”
叶麻子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却接连被人收拾,嘴里虽是叫唤着报仇,可是夜深人静一个人躺在床上时,回想起夜宴上曾闵秀手拿簪子的狠厉,码头上徐直率人抢夺水猴子的强势,就不由得有些肝颤。这夫妻二人是绝配,都是一等一的狠人。
从厅堂里退出来时,叶麻子心里琢磨干了这桩无头买卖的元凶到底是谁,让自己稳稳当当地背了黑锅,偏偏又不能主动跳出来叫屈?
唉,要是不认这桩事,岂不是让一众人等看低?要是认了这桩事,那名声更难听,说他堂堂赤屿岛三当家为些许小事与女人一般见识。更严重的是以他对徐直的粗浅了解,此后怕是再无清净日子过了。
叶麻子走了两步住了脚,他行事粗鲁可并不是蠢人,知道自己这回的麻烦怕是大了,十有八九被人栽了赃。这一团乱麻该如何化解呢?仔细想了一番,现在唯有老四林碧川好像在徐直面前还说得上话。
大当家直到看不见叶麻子的身影了,才脸色铁青地将桌子上一套上好青花鱼藻纹的茶具扫在地上,等手下人听见声响跑进来时,他已经恢复了平静,拄着额头坐在红木嵌螺秞理石椅上吩咐道:“把地上收拾干净,再派个人把二当家唤来,就说我有要紧事交代!”
手下躬身而去,大当家苦笑一声靠在坚硬的山水石心椅背上,喃喃自语道:“老二啊老二,可千万不要是你的主意,对女人下手也太阴损了些。眼下正是多事之秋,外面这么多的狼群虎豹,你要是坏了我的大事那就休要怪哥哥不客气了!”
若说此番让徐直任岛上的五当家,最为反对的就是二当家邓南。大当家隐隐猜得到他的想法,不外乎又多了一个分银钱的人,不外乎又多了一个执掌权力的人。邓南一向自诩才高功大,猛来一个资历都比他深的人,只怕他肚里的肠子又折弯了好几道!
唉,要不是自家妹子死活要嫁给他,大当家怎么会容许身边有这样一个处处心机的人,孽缘啊!扳着指头数数,自从他们俩成亲之后,收拾了多少烂摊子,搽了多少回脏屁股!正在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之际,石阶下匆匆奔进来一个穿了银红忍冬连珠纹绸裙的女人,不是亲妹子又是哪个?
毛东珠一见堂上坐着的大当家,紧走几步扑过来跪在地上,扬着一张妆容都花了的泪脸萋萋哭道:“兄长救救我,你妹夫要打死我……”
大当家头痛欲裂,心想这个当口谁耐烦处理你那些拈酸吃醋的家事。但转眼就见亲妹的脸颊上清楚的几道手印,又立刻心疼起来。老娘死的早,又逢了灾年几个弟弟妹妹都夭折了,这个最小的妹子更像他的女儿,自己说得打得,别人却说不得打不得。
强忍了心头的怒气,大当家吩咐手下进来将毛东珠带到后院,交给孟氏照料。坐在椅子上咬牙切齿,邓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和尚庙里出来的光棍,今遭竟敢动手,日后他当哥哥的要有个三长两短,妹子这样耿直不知变通的性子岂不是一条活路都没有!
仆佣进来禀报道二当家过来了,毛东烈将桌上才换的崭新茶盏猛地掷了过去。邓南侧身躲过,温顺低头道:“大哥莫恼,实在是这回东珠太不像话闹出界了,要不是我在后面遮掩,这会岛上只怕要闹翻天了……”
赤屿岛东头训~诫新丁的操坝上,徐直拂着衣襟上不经意沾上的泥点子,垂眼问道:“那曹家两兄弟找到人没有?”
已经算作心腹的卢四海知道他心里窝了火,小心答道:“曹家两兄弟在码头上干了两三年了,鲜少与人结怨。那个姓宋的小账房言之凿凿地说是他们掳走了太太,开始我还不信。结果今儿我带人过去一看,他家里空荡荡的,衣裳银钱全无,人老早就跑了,显见是做贼心虚。”
徐直拿铁筷子戳着桌几上的红泥小炉,看着银炭半明半灭,浅蓝的火苗慢慢地舔舐着紫砂壶底,热气升腾将他的脸面笼罩着,似乎扭曲成奇怪的形状。良久才慢慢道:“ 赤屿岛离陆地甚远,我求了大当家下令不准海船出入,那两人既然没在岛上也不会走远,你加派人手再去找,死要见尸活要见人!“
外面太阳曝晒,卢四海背上却有一股寒意。
他比往日更恭敬地退出屋子时,忽然想到徐直的绰号——扫地菩萨。原先他以为这不过是一句随口之词,时日久了才知道菩萨平日里吃斋念佛,惹急了他翻手便是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无情。那曹氏兄弟不知吃了哪里的熊心豹子胆,竟敢犯下这样的错事,只怕最后是难以善了!
徐直抿着稍显苦涩的蒙顶乌龙,徐骄抹着汗水进了屋,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顿牛饮,扯着衣裳下摆扇风,嘻嘻笑道:“秀姨今早看起来好多了,进了一碗用高丽参煮的白粥,宽婶说再过个两三天就可以下床随意走动了!”
徐直看着这个刚收下不久的义子,面目那份机灵依旧,嘴巴上方已经生了一层浅浅的黑色茸毛,这些天家里伙食又开得好,身量拔高了一大截,眼见已经有了成年男子的英武。
徐骄让义父意味深长的眼光看得有些讪讪的,放下手中小巧的茶盏,笑道:“秀姨又让我去唤他表弟,就是那个宋真过来陪她说说话。请了两三回了,那小子老是借口有事怎么也不肯过来。我看他是怕大白天岛上那些姑娘媳妇给他抛媚眼,一个小子长那么俊俏干什么,他妹子荔枝都没有他长得好!”
徐直心中一动,只觉忽略了什么,旋过头道:“说起来事情已经过了好几天了吧,我还没有跟这位救命恩人正经朝过面呢!”
徐骄一呆,抹了腮帮子上茶渍道:“这人倒是极好说话的,就是看上去冷冷的不太爱搭理人。我找到他家时他正在挑水,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百多斤的担子挑起就走,看得出是穷苦人家出来的本分人,对他叔叔婶婶像对自家亲爹娘一般!”
徐直饶有兴致地点头道:“我听卢四海说这位才十五六岁,原本还要考秀才的,怎么还做挑水这些粗活呢?”
徐骄拖了旁边的一张硬木四面开光矮墩凑过来,道:“ 连饭都没得吃了,哪里还顾得了其他。不过这人能写会算心又细,要不然大晚上的只看一眼就知道曹氏兄弟掳了秀姨走,单凭这份眼力劲百里就挑不出一人来!”
徐直幽幽地望他一眼道:“这人这般能干,我要是也收他当干儿子,你心里醋不醋?”
少年一张嘴翕翕合合,他极喜欢宋真,一见就有些上心,倒是没想到义父会动这个念头。徐直逗了他一回,哈哈大笑地站起身来拍拍他肩膀道:“你照旧去请人,就说我今晚做东,好生感谢他一家人,他要是懂事的话必定不会再推辞!”
等日头西斜之后,徐直一脚迈进小院里就听到曾闵秀的笑声,“……多少年都没吃过这道糖心肉饼蒸蛋了,还记得是很小的时候在广州吃过,荔枝妹妹真是好手艺,也不知道以后谁有这个福气讨得她去?“
一道略微有些低沉的声音便隔着十字锦的门帘子传来,“总要她喜欢,便是好姻缘……”
徐直模糊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来不及细想便进了灯火明亮的屋子,大笑道:“恩人在哪里?且容徐某拜上一拜……”话未说完,就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缓缓站起抬眼望过来,长眉入鬓杏眼精湛有神,一张淡色菱形嘴角在灯下似笑非笑。
徐直的头颅“嗡”地一声,心下又惊又怒。这分明是,分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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