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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视野黑暗前的最后一秒钟,陆攸看到的景象是餐桌上花瓶里的那支红玫瑰。
一直没有换或加水,玻璃花瓶中的水已经蒸发大半,也不复清澈了。那支本该保鲜期很短的玫瑰花却依然处于盛放的姿态,丝绒般的花瓣像情人的嘴唇一样丰润柔软,花瓣的颜色则像流进他脖子里的血一样鲜红。
那是四天前祁征云带回来、作为他的生日礼物的。两个人都不喜欢过于热闹的活动,平时祁征云送他更贵重的礼物也从来不限于节日或纪念日,因此那天晚上的内容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支玫瑰花、一顿亲手做的丰盛晚餐,以及在烛光映照的餐桌边温存的接吻和做.爱。
完全没有出现任何即将崩溃的预兆。
……就在那一天的深夜里,末日降临了。短短一夜之间,人世沦陷成为了地狱。曾经是邻居的丧尸拥堵在门外,从窗口可以看见变异的鸟群和蝙蝠不分昼夜地徘徊和猎食。他和祁征云想方设法守住了他们的家,终于还是因为水粮断绝而走上了末路。
既然都是死,不如最后拼一把,死在外面。陆攸决定打开门,而祁征云对此没有表示出反对,甚至没有显出忧虑。
其实在这个时候,陆攸就应该察觉到他的异常的……那家伙,平常时候对他的保护欲都到了有点偏激的程度,在丧尸围困的这几天更是整个人紧绷到极限,仿佛自责于做不到与天地对抗,并且完全不允许陆攸靠近可能受到攻击的门窗一步。即使如此,当他默认了那个出门送死的提议时,陆攸也只以为,是没有其他选择的绝望让他最终妥协了。
他没有想到,祁征云那么平静,实际是因为他已经找到了“其他的选择”。
他选择让陆攸毫无痛苦地死去。
脑后受到重击时,陆攸只感觉到了震动,惊讶的成分远大于疼痛。他眼前是那支娇艳中浸透了凄凉的玫瑰花,看不到在他背后的祁征云脸上的表情。他还没来得及觉得更痛,或者体验到死亡降临前那传说中会像一生那样漫长的一秒,一切就走到了终结。
祁征云……
玫瑰的红色烙印在视网膜上,变成了一团火,在死后世界的黑暗中灼灼发亮。
陆攸觉得自己正在向上浮起,细而冰凉的东西贴着他的身体飞快地滑动,好像是许多锁链。他想抓住它们,却被缠住了手指,转眼间整个身体都在锁链的包裹下无法动弹了,成为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茧。那些锁链正变得越来越烫、越勒越紧,烙印在他的皮肤上,勒进血肉的深处,直达灵魂。
比死亡时强烈千百倍的疼痛最终让陆攸忍不住喊了出来。
“啊——……?”
他一出声,压迫、炙热和疼痛突然全都没了,突兀得像刚才是他的幻觉。陆攸已经隐约觉得不对劲了:为什么一个死人还有这么多感觉?于是他在疼痛消失后继续坚持不懈地尖叫了半分钟,试图借此机会搞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最后实在叫不下去了,这才勉勉强强地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他什么都没看见。
面前是纯粹的黑暗,没有一丝光线,像用浓墨把空气都涂满了。但稍微侧过脸时,能看到地面上的亮光,在一段距离外才又突然陷入黑暗。陆攸没有心思再假装惊恐了,他默默爬起来,四下环视,发现他正站在一个明亮的正圆形当中,仿佛舞台的追光灯从正上方打下了一束光。
陆攸盯着脚下的地面看了一会,又抬起双手,互相交叠。然后他确认了:他现在真的没有影子。
“原来真的存在死后世界?”陆攸自言自语道,“但是这景象也太单调了吧……”
“咳嗯。”
他背后传来了一声相当刻意的咳嗽。
陆攸顿了下,转身面对发出声音的地方。“呃,谁在那里?”他向光圆外面那一团漆黑中看去,“你那里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到……是黑无常吗?撒旦?冥王?阿努比斯?”
没有人影出现,只有一个听起来有气无力、好像下一秒就要断气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出来。
“别猜了,都不是。”那个声音慢吞吞地说,“我是‘系统’。”
“系统啊……”陆攸点点头。他停顿了一会,告诉自己“就当在做梦”,随后问:“那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让我去穿越、做任务、收集积分换奖励……这一套了?”
“看来你很懂嘛。”那声音说,“是这样没错。”
“我能不能问个问题?”陆攸诚恳地问。
“你真死了,灵魂唯一,个人选择不会分裂出平行世界,宿主与系统一对一绑定,穿越次数无上限,不会抹消灵魂,失败惩罚是无限重来。”系统说,“还有什么要问?”
陆攸花了点时间消化系统刚刚丢给他的那堆没有问题的回答,对“失败惩罚是无限重来”这一项感到了一丝惊悚。“如果我不想……穿越呢?”他小心翼翼地问。
“那你就是真的死了。”出乎意料,系统的回答居然不是“不行”。紧接着,它用充满了倦怠、完全是例行公事的口吻开始了劝说:“在无穷大基数的随机筛选中,被选中成为了本系统的宿主,这样罕见的幸运,都不尝试就选择放弃吗?”
听起来它好像更希望陆攸点头说“对”,然后就立刻放他去死。
“没啊,我就是想先了解了解情况。”陆攸心想这系统怎么一点干劲都没有,在主神那里肯定评不上优秀员工,“比如说……可不可以提前透露一点任务内容?是要让宿主不断历练升级,还是给世界线纠错?跨界传教?收集情绪能量?对了,你知不知道现在还流行另一种套路——配角幸运得到的‘系统’,其实是主角做出来进行人心实验的?然后配角在虚假世界里真情实感地奋斗,主角就在外面快乐悠闲地看戏……”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似乎某种无法表明的情绪逼迫他必须不停地发出声音,否则他的心脏就会裂开。直到这里他才稍作停顿,接着又喃喃地续道,“不过,活人突然被系统垂青的比较容易有这种风险,我都已经死了……”
“死”这个字眼出口,仿佛最后一块浮木抽走,他之前一直如做梦般轻飘的心突然沉落下去,无法再说了。过了一会,他才低声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无法告别的方式终结?为什么不让他干脆地死去、没有意识地永远沉睡?为什么他还要醒来,还能够回忆和思考,感受到痛苦?
系统没有回答这些,它似乎单纯地将陆攸的问题理解成了“为什么要选人穿越”,于是慢吞吞地答道:“因为创世神觉得无聊。”
陆攸:“……哈?”
“所有的任务副本,都是创世神的游乐项目……之一。”系统干脆直接用了“副本”这个词,“正常生活的普通人被称为‘子民’,像你这样被选出来、获得系统的则是‘选民’。创世神有时候会回应子民死时的呼唤,派出选民代替他们的角色,为他们实现愿望或改变命运。这就是‘任务’的由来。但这样做不是因为怜悯世人,或者是要换取回报,只是为了娱乐。”
“创|世神喜欢看角色扮演?”陆攸有些呆愣地问。
系统居然“嗯”了一声,丝毫没有表现出要为自己的顶头上司维护尊严的意思。也是,都是创世神了,还要顾虑面子或者别人的眼光,那也太无趣了。
“让我看一下……”系统似乎在查询什么东西,“哦,宿主的初始积分是69分?这是个很不错的分数了,和一次任务的收入差不多。看来要么你的人物评价不错,要么你的死法很有趣。”
在末世里被男朋友杀死,为了他能毫无痛苦地“解脱”,也算是有趣吧……陆攸觉得有点心累,他没多考虑,下意识地提出了问题:“那,兑换复活要多少分?”
“你还希望在原世界复活?”系统的声音里难得透出了一丝惊讶。
陆攸迟疑了。不说在丧尸病毒爆发的世界里死而复生,肯定会被当做是感染了病毒,而且回去后还是末日里走投无路的状况,活过来也活不下去。
他在那个世界里,并没什么留恋或需要拯救的家人朋友……除了祁征云。
想起祁征云,陆攸感到心情有点复杂。他早已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只是死亡实现的方式出乎了他的意料;甚至连这方式,回头再想,也挺符合祁征云的一贯作风……
他死时没有遭受痛苦,现在还被系统重新弄“活”了。这让他始终有点不太真实的感觉,提不起愤怒或仇恨,不知该遗忘还是怀念,只感到了无尽的茫然。
不知道他死后,那家伙又怎么样了……
“可以把原世界的其他人也带出来吗?”陆攸低声问,“就是,类似我这样,到另一个世界?”
“任务以外的穿越和生存时间需要消耗积分。穿越的收费会根据目标世界不同而有所差别,生存时间是20积分兑换一年,你付得起就可以申请。”系统说,“不过,有件事需要提醒你:只有在当前世界的本体死亡后,才能开启穿越,原世界和任务世界都是如此。”
还是逃不过一次死亡啊……
这算不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扯平?
虽然系统说起话来一直透着“真不想工作”的厌倦意味,它进行解答的态度倒是还算友善耐心。陆攸觉得这应该算是“新手教程”的一部分,想到系统说过“穿越次数无上限”,却没说能否退出,“那我要是做过几次任务后不想再继续,允许停下吗?”
“只要不在任务中,并且积分不为负,宿主随时都可以选择彻底死亡、魂归虚无。”
陆攸:“……那在任务中呢?”
“任务一旦开始,不完成则不能退出。宿主因死亡或超时等原因导致任务失败后,将强制立即读档重来,并扣除100积分——次数没有上限,积分没有下限哦。”系统的尾音上挑了一下,再度开口时突然变得有些阴森森的,“至于积分变成负数的结果……宿主现在只要知道,那会是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就行了。”
“那么,”它接着问,“这位宿主,请问你想要舍弃选民的身份,现在就去死吗?”
陆攸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笑。
“这就去死?怎么会,我还没活够呢。”他低声说,伸了个懒腰,仰头朝上看去,虽然什么也看不到,“角色扮演么?体验不同的人生,听起来是挺好玩的……以后就请多多指教了,系统先生。”
系统似乎叹了口气。“也请多多指教了,宿主阁下。”它说,“现在为宿主进行正式的身份录入,可能会有一点疼,请宿主稍作忍耐。”
陆攸还没来得及答应,他眼前就“啪”地一下子全黑了。光再次出现时,他又躺在了地上,并且再次感觉到了那些缠绕周身的锁链。其实并不痛,只是让他暂时无法动弹。
他干脆就这么安静地躺着,怔怔地看着系统空间上方的黑暗。这里也太冷清、太单一了……积分听起来很重要,不能随便用,但以后积累得多了,应该能给这里换些装饰吧?
陆攸眼前浮现出了刷成星空的卧室天花板,原木色的家具和米白床单;厨房几个月前才新换的大理石流理台,祁征云用来做披萨和面包的红色烤箱,祁征云每天拖一遍的光洁地板,祁征云贴在冰箱门上的画着笑脸的便利贴,祁征云插进玻璃花瓶里的玫瑰花……他的喉咙突然堵住了,像是有个硬块咽不下去那样哽咽了一下,抬起手遮住眼睛,手背上很快感觉到了些许温热的湿意。
其实玫瑰也能吃啊,花瓶里的水也可以喝,别的生路也总能找到的,还不到彻底绝望的时候,对不对?陆攸连台词都已经想好了,要把花拿在手里说“来吧,吃了我们的爱情结晶!”但他还没来得及说,祁征云就把他杀了。
末世来了,遍地丧尸,他没有死于啃咬或病毒,什么苦难都没遭受,干脆利落地直接死在了男朋友的手上。
以前,因为祁征云管得太多太细、粘他粘得太紧,陆攸也经常觉得他又烦又讨厌。朋友以前还提醒过他很多次,让他小心祁征云那个控制狂,说不定只是拿他当做所有物,剥夺他的独处时间、限制他的社会交往,想要陆攸变成笼子里的私人宠物……
后来这个朋友怎么样了呢?
好像是因为三观不和之类的原因,渐渐地就没有交往了。祁征云缓慢侵占了陆攸身边的全部,真的和朋友所说的一样。
末世降临之后,祁征云无法再维持他的控制,所以祁征云干脆杀了他。
最好是这样。陆攸想,他的思维好像变得很慢、很艰难。他不愿意去设想杀死他之后、独自待在末日中的祁征云的结局。他突然希望,最好祁征云真的只是个单纯的控制狂,偏执狂,神经病。最好他曾经感受过、为之辩护过、固执坚持着的爱情,全部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而不要是……因为爱……
耳边传来了系统没有感情的声音。
“宿主已确认进行任务。投放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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