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小的时候,埃德加就已经习惯了这个黑暗恐怖的世界。
他出生的村子附近, 百年前曾发生过一场残酷的战斗, 在丢下为数众多的尸体后, 惨胜的一方也无力再度前进,只能收敛兵马撤回到后方舔舐自己流血的伤口。
而那一地互相纠缠的尸体就这么暴露在荒野,没有牧师的祝福, 也没有妥善的掩埋,它们被生前的憎恨唤醒, 在杀戮的本能中抽搐着复苏, 开始成群结队骚扰者人类聚居的村落。
当夜幕降临,月亮升起,寒冷的薄暮开始笼罩整片大地, 不死者们从它们葬身的荒野中游荡而来, 它们每一晚都在试探村子的防卫, 寻找其弱点, 只要有任何空隙,它们就会聚集起来开始攻占村落, 造就一个个骇人听闻的故事,留下洒满牺牲品残肢的废墟。
每到黄昏, 家家户户都会把门关上,并严厉警告贪玩的孩子, 听到声音不要探出头, 有人敲门也绝对不能开, 必须在屋里呆到第二天黎明的到来。
但即使如此严防死守, 时而也有村人莫名失踪,最后在河边、山洞旁找到一角血衣,或是被啃了一半的脑袋。
活下去是如此的困难,但村人却无法离开这片危机四伏的土地,领主派出的税务官常常失踪,村子被征税的次数越来于少,因此这里的赋税并不如被重兵把守的地方收的重,即便是普通的灾年也可以熬过去。
只要他们能从怪物手中活下来。
为了生存,邻村已经有人拥抱邪恶,定期献出一部分被选中的老弱病残,希望牺牲者的鲜血可以喂饱饥饿的掠食者。
在埃德加十二岁的那年,某一天毫无征兆的,他的父亲不知为什么直到黄昏还没回来,母亲喂了还在襁褓中的弟弟的奶,安顿好一切后打开门去寻找父亲,家里就只剩下了他、九岁的妹妹,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弟弟。
入夜了,风呼啸着散布着诡异的呜咽,就像是死者的低语。硬木的门板吱吱作响,从门缝中传来一股寒意,母亲走时特意叮嘱他和妹妹不要生火,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这样即使怪物来了,也会以为家里面没有人。
突然,敲门声响起,他和妹妹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紧接着,风的呼啸中传来熟悉声音断断续续的呼喊:“开……门……让我……进去……”
是父亲的声音,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奇怪,语调就像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婴儿。
“爸爸回来了!”妹妹高兴地到门前,正要打开门栓。
“不!那不是爸爸,快回来!”埃德加大喊着。
但已经太迟了,硬木门板被一股外力击碎,肮脏腐烂的枯瘦爪子伸了进来,穿过幼小的妹妹。随即没有眼球的食尸鬼的头颅也通过了破碎的门扉,开始大嚼妹妹的尸体。
这时埃德加才看到,食尸鬼的脖子下面还挂着另一个头,它断裂的脖子和怪物的胸膛连接,脸部赫然长着父亲的面容。
那是一只变异的双头食尸鬼,它虽然力量没有普通的食尸鬼强大,但有智慧,还能够把尸体上的器官组装给自己。
他本该在那天丧命的,但他却活了下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看都父亲的头时内心一阵狂怒。当他恢复神智时,发现自己左手紧紧握着一杆草叉,曾经是食尸鬼的肉块已经四分五裂散落在地上,家中被溅满了黑色的腐臭之血,但没有一滴属于他自己。
天亮时,在一户好心猎户家中过夜的母亲回家了,她一夜间失去了丈夫和女儿,当她确认了这个悲伤的事实,立即昏了过去,然后一病不起。
巨大的变故,12岁埃德加不得不顶替已故的父亲去照看田里的作物,不然一家人来年就只能饿肚子了。但这时领主大人的传令官却到了,整片领地都在传扬着一位十二岁的少年战胜了双头食尸鬼的故事,吟游诗人惊心动魄的叙述甚至惊动了领主。
在传令官看到了双头食尸鬼的残余部分,证实传言属实后,埃德加立刻被征召成为领主的见习骑士,慷慨的领主还给他划分了几户采邑,让他能够借此养活家人,专心投入到训练中。
但渐渐地,埃德加发现,城堡中的生活远远比食尸鬼环绕的村庄更加让他步履维艰。
成为侍从后,埃德加并没有表现出传说中的那种力量,他和一些普通的矫健少年差不多,练习也非常努力……可是,这并不足以满足领主对他的期待。
尤其是城堡的武术教习、也是一位退休的剑技大师对他的评价,也让他成为争强好胜的同龄人中被歧视的对象。
原因只因为他是左撇子。
“埃德加,我认为你应该放弃这份职业。你只会用左手执剑,当你进攻的时候,左边的心脏空门大开,我想这个位置再明显不过了,这就是给对手当做突刺的靶子,很难想象一位训练有素的剑技高手会放过如此之好的机会。如果你执意要继续下去,我猜你活不过25岁。”
武技导师说这话的时候在城堡下的训练场,埃德加摔倒在尘土中,胸口的护板被木剑戳得生疼,但背后其他少年传来的哄笑让他更加羞耻。
“导师似乎忘了,他可是12岁就独自猎杀一只双头食尸鬼的英雄!前些年小酒馆里可是很多诗人唱过写给他的歌呢!”
“真的假的?可是我们的英雄现在可不怎么有干劲呢~杀双头食人魔的武技去哪里了?还是只是吹吹牛而已?”
“哼,他除了用他那张脸试图巴结贵夫人,其他简直一无是处,唯一一次战绩也没别的目击者,谁知道真的假的?”
正在青春躁动期的少年们几乎不掩饰自己赤果果的恶意,和他们比起来,埃德加有太多的不同之处。出身低微却年少成名,让这群祖上就为领主服务的采邑骑士的后代嫉妒不已;他们自小在城堡接受训练,见过最多的女性就是领主的女儿和漂亮妻子,骑士暗恋主家妻女是当时的浪漫传统,而埃德加俊秀的面容和太阳般的金发轻而易举吸引了贵女们的注意,更是让他们视为眼中钉。
所以在集团对抗时,埃德加无论被分到哪一组,都会被对手针对,甚至被队友饱以暗肘和黑拳;而平时训练时,他一旦出现失误,就会引发所有人无情的嘲笑。
在这里,唯一友善对待他的是领主的妻子,也是北方一位大贵族的女性继承人。
但这仅有的善意对埃德加来说却是更大的羞辱,因为一旦当她闲暇寂寞时,就会把他传唤过去。她年近四十,却依旧风韵犹存,年轻时一定是罕见的美人,即便现在也相当有魅力,她说她喜欢埃德加的生涩和年轻的活力,同一位不到二十岁的英俊少年在一起,能够让她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光。
可是在埃德加看来,与贵夫人的温存远远比在比赛场上被同龄人欺凌排挤更加难捱。他知道这是背德的,而且她的丈夫是自己侍奉的领主,但他无法拒绝,因为他需要这份工作,让他母亲能够安然养病,哺育年幼的弟弟。
在其他同僚的小报告影响下,领主早就想没收他采邑,并打发他回去了,是夫人阻止了这一切,她陪嫁来的大片领地和有权有势的娘家让她相当有话语权,而有悖人伦的秘密情事是她索取的报酬。
领主当然知道一切,所以他看埃德加的眼神也越来越冰冷,很快从漠视到仇恨。
“我把你从那个粪坑里捞出来,给了你地位和身份,可你怎么报答我的?!和我的妻子通奸?!”
那天,暴怒地领主咆哮着抽了他无数鞭,那肥胖迟钝的身躯原本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威胁,但他却因为内心的负疚和羞愧硬生生承受了,就当他以为自己会死时,却被夫人的侍女一句话救下。
后来,夫人找到自己的丈夫,关上门不知道说了什么。但下人们都绘声绘色地传言,领主出来时铁青着脸,上面还有个巴掌印。
自那以后,领主就没有再这么明目张胆地报复他,但却用各种看不见的方式给予他羞辱。
当他第一次见到安缇诺雅时,正是他生命中的最低谷。
埃德加当时只知道有贵客要来,但却没有人告诉他对方是何种身份。一开始的娱兴活动是比武表演,他作为见习生,只有训练用的木质武器,不得已只能拿上父亲传给他的铁剑就被推上了比武场,对手是领主的侄子,也是见习骑士中的佼佼者。
对方开场一剑削断了他的劣质铁剑,然后潇洒地用剑脊猛击他小腹,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胜利。
当埃德加蜷缩在尘土中时,却只看见领主的侄子对着一位长裙的贵族少女单膝跪倒,似乎是在把刚才的胜利献给她。
这让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丑,一个用来让人取乐的玩具。
晚宴开始了,他也被邀请参加,宴会厅被布置的华丽而梦幻,四周处处装饰着花朵,从来被珍藏起来的精致挂毯和成套的银质餐具也被取了出来,摆放在一眼望不到头、铺着蕾丝桌布的长长餐桌上。
他的位置在最末尾的另一端,和那位来访的贵客间相隔了无数从未见过的美味佳肴、布满浮雕的银烛台以及带有家族纹样的陶瓷花瓶。
宴会上,乡下出身的他仍旧闹了不少笑话。和旁人相反的刀叉引起了隐晦的嘲笑,仆人们围绕餐桌忙碌着,毕竟这么长的桌子,用餐的客人如果想要享用某一道菜,必须传唤侍者用小碟子取过来。
埃德加面前只有一道插满了羽毛、栩栩如生的烤孔雀,他不敢去叫仆人,免得遭受更多的白眼。或许是之前被击中小腹,把肚里的食物吐了干净,现在它被香味引诱,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叫声,这次更多人在他旁边笑起来。
他羞愧地赶紧切下烤孔雀的一只翅膀,然而他们笑得更大声了。
“哈哈哈哈……他竟然吃……吃了烤孔雀?”
“真有趣,第一次见过有人会吃掉看菜的。”
按照自古以来的习俗,烤熟后浑身黏上羽毛的珍禽是彰显主人财富和权力的展示物,与其说是取悦用餐者的胃,不如说是用以取悦他们的眼睛,一般情况是不会有人会去动它的。
没过多久,他们的笑声突然戛然而止。
一位侍者走了过来,取下孔雀另一个翅膀,小心摘下所有羽毛,用银碟子装着向最尊贵的主座席走去。
刚才所有取笑埃德加的人都把脸埋在盘子里,专心对付里面的食物,仿佛和它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埃德加想起之前领主侄子单膝下跪对着的女性,她穿着异国风情的长裙,想来是其他国家的贵女吧?也多亏了她对孔雀感兴趣,自己才从难堪中被拯救出来。
一只翅膀勉强填饱了肚子,他浑浑噩噩地缩在一旁,等待着折磨他的晚宴尽快结束。
因为他离人群中心太远,没有听到异国公主提出的旅途劳累,希望独处休息一会的要求。所以他在角落待了一会,直到所有绅士开始邀请淑女跳舞,领主侄子从他面前走过,牵着一位出身高贵的小姐,那位女性满脸兴奋,对刚才的比武表演非常感兴趣,尤其是领主侄子削断他长剑后,用剑脊拍打让对手失去战斗力的骑士风度,让她着迷。
他感到鼻子一酸,在眼泪流出来之前逃离了让他痛苦的大厅,随意打开一道通往阳台的门躲了进去。
在亲眼看到她之前,埃德加没有想到这里会有人,预料之外的初次见面,豆大的泪珠在他惊慌失措的脸上滚落,再也没有比这更狼狈,更没有男子气概的了。
被泪水模糊的视野中,黑发的异国女性向他递过一块丝质手帕。
“别哭啊。”她说,并且告诉他所谓的贵族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随口就能指出埃德加眼中的大人物一连串的礼仪错误,因为她是塞莱涅——一个历史悠久的强大帝国的公主,也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对那样的显贵来说,埃德加的领主就和野蛮人没什么区别,所以她能挨着为埃德加数落领主一家的失礼之处,并对每一个细节风趣幽默地评论,背后暗藏辛辣的讽刺。
尊贵的公主在逗他开心,他意识到。
而且之前的孔雀并不是她想吃,她一定也知道那是观赏菜,只是故意装作不懂的外国人为他解围。
“如果你在这里过得不快乐,那就换一个地方吧……一定还有其他更友善的地方更适合年轻人追逐梦想。”她说。
他几乎想脱口而出“您可以带我走吗?无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但身份巨大的鸿沟让他理智地咽下了这无礼的请求。
所有贵族都热衷于把自己的儿子送到更显赫的贵族身边担任侍臣,学习礼仪,结交人脉,而安缇诺雅公主身边更是所有比他优秀和高贵的年轻人都趋之若鹜的。
他有什么资格?向她哭诉,然后利用她的温柔吗?
即使公主愿意,领主大人也会千方百计阻挠的,他的侄子也在期盼着这机会,如果公主提出要带走自己……
一想到那种可能,埃德加恐惧地灵魂都仿佛被冻结了,领主一定会暗示公主自己做的那些寡廉鲜耻的丑事,只有这些是绝对不能让她知道的!
“你这个年纪,到国外去游历也是不错的体验,比如塞莱涅——”
“感谢您的厚爱,请允许我拒绝!”他焦急且断然地说,“我有爱的人在这里,这些不过是小小的磨难,我一定会战胜它们的!”
“啊?刚才看你一脸被遗弃的小狗的表情,我还以为……”她笑了笑,“那就祝你好运了,为心爱的人而战,从艰难困苦中磨砺自己,变成一位出色的男士,听起来真是相当浪漫。”
两天后,塞莱涅长公主安缇诺雅结束了她短暂的访问,临行前,公主的侍从送来一个盒子,埃德加忐忑不安地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柄精钢打造的制式长剑。
塞莱涅在安缇诺雅公主的带领下,最近几年铁器有了革命性的飞跃,这一次她的访问也是向周边推销香水、铁器、工艺品等塞莱涅特产。这柄剑就是她带来交易的货物之一,在余兴节目上,她看到一位惨败的少年,对方有着清澈而忧伤的眼睛,所以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让她后来在宴会上帮助他,最后还送了他一柄品质不错的长剑。
但没过几个月,安缇诺雅已经忘记了这回事,毕竟她的事务非常繁忙。
但对埃德加来说,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时刻,一道明亮温暖的光降临,照亮了他卑微的灵魂。
在那之后,他一直用左手执剑,即使无数次跌倒也要爬起来,因为他要让渺小的自己能够配得上那位公主,成为有资格作为守护她的骑士留在她身边,即使她不知道有一个人怀着这样卑微的梦想一直在接受最最残酷的考验。
后来,他离开了领主的城堡,以治疗母亲为交换,成为当时还很弱小的太阳之主教会的骑士。
后来,他年纪轻轻就在无数比武大会上战胜了不少成名已久的前辈,一位有名的剑圣看了他的比赛,甚至激动地评论:“埃德加是我见过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天才,是的,他是个左撇子,但我们是时候摒弃左撇子不能成为名剑客的偏见了,左手虽然会让心脏空门大开,但对埃德加来说,他不用防御,他只会在对手瞄准他心脏前,用他华丽而迅疾的进攻结束这场战斗,迎来理所应当的胜利!”
再后来,他变成了无数人传颂的圣徒和英雄。或许距离当初那卑微的起点已经太远了,他渐渐忘记了自己想要成为真正骑士的最初理由,把骑士当做自己的梦想本身。
他终于变成了人们眼中的圣骑士,也用圣骑士的言行要求自己。
所以当无数平时被他庇佑的善良平民暴动着,要求惩罚被魔鬼操控的塞莱涅的暴行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有了不得不战斗的理由。
即使对方是她,第一次带给他温暖的光。
“我只需要攻下王都吧?安缇诺雅女王并不是那种残暴的人,我以自己的灵魂起誓。老师,也请您答应我,她的安全会得到保障。”临行前,他恳求昂伯罗斯·赫福兰。
“亲爱的学生,我也不是非要让她死,我只希望被魔鬼蛊惑的塞莱涅人,还有他们天真的女王能够迷途知返。但这一切都需要你配合,我们只要把女王控制起来,让她不再下达让我们和塞莱涅人都会付出伤亡的命令。我不会杀她的,也没有这么做的理由,她毕竟是正统的继承者。未经审判,我们怎么能杀掉别国名正言顺的女王?我们只是在拯救她,避免她因为自己的罪行堕入炼狱,受硫磺之火煎熬的无穷痛苦……”
是的,他会拯救她。
埃德加摩挲着她赠予的长剑,那伴随他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的护身符,然后用它攻破了塞莱涅王都的大门。
可是他错了,老师欺骗了他。精于计算的昂伯罗斯并不用自己下令,他把安缇诺雅关押到被她罢免过的一位变态虐待狂典狱长牢房,然后把这归结于一场意外和悲剧。
至于那位典狱长,他皈依了太阳之主,昂伯罗斯亲手为他洒了圣水,意味着他此前左右罪行都被赦免,直到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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