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日短如昙花一现,夏却来得快,冯素贞总觉得庭院里的池子才化开没两日,转瞬间就铺满了碧绿的荷叶,尖尖的荷花骨朵也钻了出来。
“历时七月,承德行宫初竣,得宫阙数十间。城郭大缮,火器满布,可抵万军来袭。”将顾承恩的书信放下,冯素贞步出水榭之外,站在曲折的曲桥上,闭目盘算着千头万绪的政事。
她随手抓了一把鱼食抛洒入池中,新养的锦鲤争先恐后地涌上来聚在一起互相争夺,有几条强壮的跃上空中,在浓云中透出的稀薄阳光下映出几道金色光芒。
冯素贞拍了拍手,眯着眼抬头望了望头顶云层里藏着的太阳,是午时了。
身后传来哒哒的小跑声,她猛地转过身子,正看到桃儿一路冲着她跑来。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忙紧走了几步,强压着心头跃起的希冀,急问道:“是……回来了?”
桃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喘边说道:“没、没有,午膳得了,冯老爷叫您过去用膳。”
“扑通”“扑通”,是跃起的锦鲤落入水中的声音。
今日午饭的主菜是红烧鲤鱼,据说是冯老爷子前几天从城北钓回来的。实际上,冯老爷子自己也迷糊了,自己到底是钓了多少鱼,怎么厨下连着烧了三天都还没吃完呢?
午后,那稀薄的阳光也不见了踪影,天色彻底阴沉下来,没一会儿的工夫,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看来今日是不会回来了。”
冯素贞站在廊下看着层层密密的雨帘,心却安定了些。
她自失一笑,转身背手向着书房走去。
皇长子于春三月降生,皇帝传信各州府,将此喜讯昭告天下。而四月太上皇和天香长公主就起行北上,道是南方夏日湿热,要回京消夏避暑。
三天前,太上皇的銮驾进了京城,进了皇宫,长公主天香也随之入宫,没了消息。
三天来,冯素贞除了每日出入皇宫办差之外,便是在府中待着,可是不但没见到天香,连只鸽子都没见着。
想来太上皇不太会轻易让她离宫出来。
“小姐——”荷叶一般的青色油纸伞从明月门的雨幕里飘了过来,冯素贞停了脚步,看到一袭男装的梅竹在伞下红通通的面颊:“小姐,甘蔗买回来了,都放入冰窖里存着了。不过,这东西本来就是硬生生的,若是冻上,可怎么吃啊?”
冯素贞温和笑道:“无妨,我能——”她忽的面色一僵,似是想起了什么,吐了口气才又说道:“总有法子化开的。”
梅竹眨了眨眼:“小姐,下雨了,公主今天会来吗?”
冯素贞笑吟吟道:“她来不来我不知道。今日单侍卫是不是约了你去城南吃馄饨?下雨了,他还会来吗?”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是我冯家的小姐,应当叫我姐姐。”
梅竹大窘,支吾了半晌只得嗔了声:“姐姐!”
二人正笑闹着,冯素贞余光一瞟,看到明月门处有人探出了脑袋。她定睛一瞧,正是单世文正可怜巴巴地缩在明月门的拱顶下躲雨,怀里还抱着两截削得雪白的甘蔗。
见状,冯素贞的眼神意味深长起来。梅竹红着脸解释道:“他说我不懂门道,非要陪着我去买甘蔗,所以……一大早就来了。”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原来是早就到了,”冯素贞笑了笑,“雨下大了,你去把他接过来吧。”
青油纸伞自廊下漂出去又漂了回来,宛若水中的浮萍。
冯素贞毫不客气地从单世文怀里抽出一截甘蔗来:“替我跑腿,居然还中饱私囊?”
单世文委屈道:“冯大人,这是我顺道自个儿掏钱买的!你这是强取豪夺!”
冯素贞面不改色地咬了口甘蔗,细细咀嚼道:“正好,本官就喜欢吃抢来的甘蔗——抢来的甜些。”
单世文叹了口气,将另一截甘蔗塞到梅竹手里:“削好了的,吃起来不费力——我挑的,肯定甜,就是我没得吃了。”
梅竹忙轻快地瞥了一眼一旁的“江洋大盗”冯素贞,见她面上隐隐带着一丝尴尬,忙凑近苦着脸的青年小声道:“——那,我们一起吃吧。”
梅竹已经说得极轻,争奈冯素贞耳力太好,仍是一字不落地听了个正着。她轻咳一声,将那沁凉却烫手的甘蔗背在身后:“夏日骤雨来去匆匆,待雨停了,你们再出去,免得染了风寒——我去书房了。”
说罢,也不等那两人回应,径自离开了。
她走了,余下的两人都松了口气,却是相视一笑。
单世文拉着梅竹沿着长廊紧走了几步,到了夹廊靠水的观景处,掏出帕子在廊下的石板长凳上垫了垫,这才和梅竹一道坐下,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又摸出半截甘蔗来:“狡兔三窟,胸有成‘蔗’,嘿嘿。”
梅竹噗嗤一笑:“你这皮猴子!直接拿三根出来不是正好?”
“咔擦”一声,是单世文咬了一口甘蔗:“这雨不知几时停,我可不要和冯大学士一道在这廊下啃甘蔗。”
梅竹眉头微蹙道:“我家小姐哪儿不好了?”
单世文心知梅竹对冯素贞感情极深,忙解释道:“她自是哪儿都好的——可是,我只想和你一起如此坐着,观鱼听雨啃甘蔗。”似乎是水里的锦鲤也听到了他的召唤,身后的水面传来了鱼儿破水的“哗啦”声响。
梅竹微别过脸,轻嗔道:“我也不知道,你是脑子里哪根弦搭错了,怎么就看上我了?”她声音一顿,抬起脸来,不解道:“你是侯府的孙少爷,明明可以娶个更好的官家女子啊!”
单世文急道:“梅竹,我单家的聘礼都下了,下个月的吉日咱们就成婚了!你此时若是悔婚,我单家二少爷的名节可就没了!”
梅竹啼笑皆非:“别闹,我是认真问的。”
单世文收敛了神情,认真答道:“那我当初求娶也是认真求娶的。侯府孙少爷又怎样?我又不是长子,日后也不需要袭我爷爷的爵,我想娶谁就娶谁!”
他赌气似的又咬了一大口甘蔗,又说道:“再说了,冯家的门第也不差,冯老爷子好歹也曾是一州守牧,冯大学士更是天子近臣。说起来,能烧到冯家的灶,和冯家二小姐定亲,是我这个一抓一大把的侯府孙少爷高攀了才是。”
梅竹低声道:“可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正经的官家小姐——”
单世文打诨道:“那我也不是什么正经少爷——好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把甘蔗吃了吧,待雨停了,我带你去城南的张记吃馄饨!”
许是甘蔗清甜的汁液叫人甜到了心里,许是单世文絮絮叨叨讲的那城南的街市确实有趣,梅竹心里渐渐安稳,笑意重新回到了唇边。
相谈正欢,忽然听到一道困惑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勾搭上的?”
二人惊得跳了起来,纷纷扭头看去,只见倚水的栏杆外赫然出现一顶硕大的如磐荷叶。荷叶下,一张宜嗔宜喜的俏丽小脸上满是探究困惑之色。
……
寝房里,冯素贞板着脸将一盏姜汤端到窗边。
床上裹成了粽子的人儿撇撇嘴:“我不喜姜味。”
“虽然入了夏,可若是染了风寒可不是玩笑的。”冯素贞口气严厉,“一口气喝了,姜味就没那么重了。”
那人只好认命地接了碗,憋了口气,将姜汤灌了进去。一碗热汤下肚,那人也似乎精神了些,急忙忙打开了话匣子:“江南太热了,他老人家不得已说是要北上避暑,又说想看看皇孙,这才主动说要回来。可是他又把我看得死死的,只让我待在宁寿宫里,你知道的,我这人哪里待得住!多亏了我那大侄子整日里哭闹不休,把他老人家闹得精神不济,才被我找到空子溜出了宫。”
冯素贞将碗撂道一旁,想到她溜出宫之后又是怎样“溜”进了府,仍是哭笑不得:“你回自己府里,怎么不走正门?”
“我这不是怕有人守在门口逮我嘛……我想起来,我这公主府里的池子和护城河的水是通的,我就……我就泅水进来啦——阿嚏!”
冯素贞忙用到床边帮她束紧了身上的薄衾,数落道:“莽撞!”
天香委屈道:“还不是想见你一面……”
冯素贞心头一软,也不忍再多呵责,便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头,见并无异常才放了心,低问道:“这次回来,还走吗?”
天香静默了片刻,答道:“待过了秋,我们还是要走。”
许久,冯素贞才又出声问道:“你是几时溜出来的?可吃了午饭?”
见面前的人摇了摇头,她笑了笑:“你不是爱吃鱼么?我让厨下给你做鱼汤吧。”
说着,便起身去吩咐厨下为公主备膳,额外又嘱咐了一句:“——去腥的话,用些酒就是,莫要放姜了。”
天香在外游历一年,身子健朗,用了汤饭之后就没有了初初泅水而来的疲惫萎靡,又变得活蹦乱跳起来,换了衣裳就开始满府的溜达。
此时骤雨早已停歇,天香抱起小花儿在池塘边看起了鱼。
雨后碧空如洗,浓云尽散,阳光也不似晌午稀薄,明明动人,连带着池中五彩斑斓的锦鲤也辉映着五光十色的耀眼光芒。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天气真好啊……”冯素贞感慨了一声,扭头招呼那一大一小过来喂鱼,却见二人盯着远处的墙壁不知在嘀咕着什么。
她只得走近一些——
“公主小姐姐就是从那里游进来的,好厉害!我也要学泅水!”小花儿眼尖地看清了池子靠墙处的入水口,立时惊呼着拍起了肉呼呼的巴掌。
“喏,那边那个护栏我拆了好半天才弄开的!”天香一脸得色。
冯素贞无奈暗忖,看来得让家丁去将那排水口的栅栏再修牢固些。但她转念一想,若是修得太牢固,以后天香再如此不走寻常路可怎么办?
时隔一年余,小花儿也长大了一些,天香泅水进来用了不少气力,才抱了一会儿就撑不住了,忙招呼冯素贞上来帮忙抱过小花儿。
却见小花儿自己从天香怀里跳了下来,笑嘻嘻道:“小姐姐身子不好,令芙自己走就是了!”
冯素贞莞尔一笑,摸了摸花儿毛茸茸的脑袋:“我们令芙是大姑娘了,哪里还需要我抱?”
天香这才想起小花儿已经有了大名,矮了身子嘱咐道:“那令芙走路要小心些,不要掉进池塘里,待你再长大些,我就教你泅水。”
徐令芙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沿着曲桥走到了水中央的水榭里,待看到冯素贞苍白的面色和额上涔涔密密的汗珠,天香才意识到小花儿所说的“小姐姐身子不好”是个什么意思,她忙上前搀过冯素贞到一旁的书案边坐下:“你这身子也太虚弱了些,莫非是府里没好生给你进补?”
冯素贞苦笑道:“我经脉受损,虽仍不大吃得住力,但现在能够行止如常,已经是庄嬷嬷调养得当了。”她镇定自若地从怀里摸出了药瓶,干噎着吞了下去:“不妨事,我也是这几日思虑过重,又赶上节气变换,才有些气虚罢了。”
天香心疼不已,又遣了下人去准备热茶:“你啊,还是要养好身子,才能陪着我白头到老啊!”
冯素贞笑着频频点头,在天香的小臂上拍了拍:“你放心,我会好的。”
水榭的书案上零零散散地放着些笔墨文章。
天香眼睛随意一瞟,瞧见案上未写完的半份奏表:
“臣学愧聚萤,才非倚马。典坟未博,谬居内阁之官。词翰不工,叨辱近臣之列。唯知过擢,敢望殊私?银章雪明,朱绂霞映。鱼须在手,虹玉横腰,祗奉宠荣,顿忘兢惕……”
天香看得眼晕:“你这是写的什么鬼东西?”
冯素贞随意看了眼道:“这是谢恩折子。”
“谢什么恩?”
“蜀中进献了一批蜀锦,皇上赏了一百匹与我。”
天香磨了磨牙:“欸,皇兄给了你几匹布你就要写这么骈五骈六又肉麻的折子——怎么从不见你给我写的信多几个字呢?”
冯素贞笑道:“我是心疼你那鸽子。”
天香不满:“你倒也不心疼我。”
“公主可千万别冤枉了咱们冯大人!”桃儿捧着热茶进了水榭,为冯素贞叫起了屈,“整日里五更起二更寝,有时候从宫里回来鸽子都飞走了。写好了信也只能等着下次鸽子来了再寄。”
天香一怔:“怎么这么辛苦?”
冯素贞捧茶啜饮了一口:“去岁陛下刚登基,需要上手的事情极多。他从前一心钻研木工,于政事上多有不懂,又惦记着今年的秋闱抡才大典,遂恢复了前朝的经筵日讲,唤了我去讲课。”
天香眉头蹙起:“这也需要你上心?偌大的朝廷,只有你一个能讲课的不成?”
冯素贞摇了摇头:“自是不缺,只是陛下信不过别人,所以每日听完了夫子们的课,还要唤我过去再讲一遍。加上我也有意督办本届科举,故而不敢懈怠。”
天香叹道:“天天去讲那些四书五经,难怪我觉得你越发学究气了。”
冯素贞也是叹道:“确实是被迫着又重温了不少书——怎么,公主也上过日讲课?”
天香自是不好说前世自己在皇侄的日讲课上睡了十年,便不答话,又在书案上翻看起了其他物件,看到一张墨迹淋漓的单子,上头密密麻麻地写着财物,立时了然道:“这是给梅竹准备的嫁妆?”
见冯素贞点头,天香叹道:“虽然你早就告诉了我,但我现下还是懵的,她和单世文是怎么……怎么就看对了眼的。”
冯素贞笑得清朗:“我当初倒是细细问过,说是当年因着太子——如今的陛下选妃的消息传来,梅竹心情不好。单世文恰买了酒去向她赔礼,因而陪着她大醉了一场,二人将府里的酒喝了后又去了错认水,喝了一整日。也不知怎的,单世文那小子就对我家妹子上了心。”
天香闻言不由得闷闷道:“当初,我看出来哥哥和梅竹姑娘似有情愫。只是,以梅竹姑娘的身份,若入皇室,难若登天。我这才将她送去了你爹那里为她脱籍更名,却没想到……”
冯素贞宽慰道:“这是他们两个的缘分不够,你不必为此自责。何况,她现在也有了新的机缘。失之东隅,得之桑榆。人生的种种际遇,本来就在取舍之间顺应着缘分生发。不属于自己的因缘,又何必强求呢?”
天香心头一动,横波看向冯素贞:“那我与你,算不算强求?”
冯素贞抬头望着她,目光轻柔如水:“你我的缘分是水到渠成的,不是强求。”
天香心里暗叹:你哪里知道那许多啊……若非我有幸重来,又哪来的如今?
她错开冯素贞的凝视,将手里的嫁妆单子细看了一番,啧啧道:“太少了些。我之前不是说我府里的财物尽随你取用吗?好歹梅竹现在是冯家的二小姐,冯家嫁女,若是嫁妆太少岂不是丢了你的面子?”
“皇上赏赐的百匹蜀锦,我悉数充作了陪嫁。还有单家送来的聘礼,我也都折了进去,足足有三十六抬,不会失了排场。”
天香哪里肯听,立即唤了庄嬷嬷过来,令其拿出府库钥匙来,好给梅竹添几箱嫁妆。
冯素贞难以为情,忙推辞道:“这怎么好,这是公主私产,不好妄动——”
天香认真问道:“冯素贞,我是你什么人?”
“你是……你是我的……我的……”冯素贞瞥了庄嬷嬷一眼,一时语塞。
天香故意装作没听懂冯素贞话语里的迟滞,抬手点了点冯素贞的额头:“嗯,我是你的,所以,我的便是你的。”说罢,她转身出了水榭,带着庄嬷嬷去开了府库。
公主府的东侧挨着皇宫,因而也是最安全的地界,天香长公主的私房金库便安在东侧的地库里。
天香择了几处京郊的地契,又挑挑拣拣地选了几箱金银器皿,也知道若是添得太多冯素贞定然是不依,便打里头退了出来,指挥着府兵们将十箱物件搬到嫁妆库房里去。
沉默已久的庄嬷嬷忽地上前两步,扯着天香缀在了人群的后头。
天香不明就里:“嬷嬷怎么了?”
庄嬷嬷神色迟疑,似是终于下了决心一般开口问道:“主子的事,做下人的本不该多嘴,但老身还是忍不住想问问殿下,您和那冯素贞,算是怎么回事儿?”
天香讶然。
她不禁细细端详庄嬷嬷的容貌。一年多未见,嬷嬷从前的如墨青丝也染上了些许银霜,面上的细纹也更多了些。
天香南下走得急,而冯素贞虽被揭了女子身份,却仍稳坐庙堂,甚至入了阁——而且仍然住在这公主府中。以庄嬷嬷规行矩步的性子,怕是对此事想不通很久了。但她不知如何去问冯素贞,也不知道能问谁,兜兜转转,还是得问天香本尊。
天香沉吟片刻,斟酌了措辞,一字一句道:“虽然世上已经没有冯绍民这个人,但在宗室的玉牒上,我的驸马,仍然是冯绍民。不管她是冯素贞还是冯绍民,她都是我的驸马。”
庄嬷嬷略一点头:“老身明白了。”而后竟是未发一言。
二人又走了几步,却是天香沉不住气了:“此事如此不寻常,嬷嬷居然不唠叨我?”
“公主已经是大人了,不需要老身再唠叨。”庄嬷嬷声气平平,一如她往日的刻板语调,“何况,此事老身也不是没有见过。”
咦?
天香想了半晌,明白过来:“嬷嬷说的是宫里的‘对食’?”她前世好歹在宫里当了十年管家婆,对此事也是知悉的。
庄嬷嬷轻咳一声:“宫女们结对食,或是和太监结菜户,都是有的,我还给太上皇现在身边的顾全保过媒——只是,他们大多是别无选择,公主你和驸马这样,老身还是头一回见到。”
天香干笑了声:“嬷嬷既然见多识广,应该早就有此猜想了吧。”
庄嬷嬷略点了点头,算是默认:“老身是有觉察。只是名不正,则言不顺。现下我们仍是叫她冯大人,她便如客居于此的客人,而不是驸马。她又一向端方有礼,情不外露,就连方才,她也没有说出所以然来。故而老身才有此一问。”
天香缓声道:“她那个性子……就是如此。嬷嬷,她是闺秀出身,自幼十指不沾阳春水,自从废了功夫,身子又弱了不少,怕是不知道如何顾惜自己。我不在的时候,有劳嬷嬷替我看顾着些她,也不需多花什么心思,只要待她如待我,就是了。”
庄嬷嬷长身低俯:“老身遵命——也望公主,好生照顾自己。”
二人一路无话,到了东厢房处的库房,天香心里却琢磨开了:方才在水榭里头,天香随口一问,自己是她冯素贞什么人?
而冯素贞却没有回答。
名不正,则言不顺。
天香体谅冯素贞的语焉不详,若她是驸马冯绍民,大可大大方方地,将天香称作妻,但她,是冯素贞。
二人之间,既无夫妻之名,也无夫妻之实。
嗯?
天香心里泛起了一丝异样。
自重生以来,她心里装着冯素贞的一切,关心她的生死,关心她的衣食,关心她的前程,却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夫妻之实。
是没有名,但可以有实啊!
她脸上一热,忙将脸别到一边。
东厢房的库房挨着梅竹的闺房,本是将一间普通的厢房改出来的。
梅竹对外的身份是冯家的二小姐,嫁妆自然是备了不少的,何况还有皇帝御赐的百匹蜀锦。
踏入库房的第一眼,天香看到的就是那一匹匹色彩艳丽、织造精致的蜀锦。
说是赐给冯素贞的,却在这样的节点赐下,一赐就是一百匹——那个新近升级做了父亲的皇帝老哥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天香觉得,冯素贞应该是和自己一样,都有些知悉。
冯素贞早已从水榭过来此处,见天香目不转睛地打量那些蜀锦:“莫非公主想留下两匹做衣裳?”
天香摇了摇头:“我就是想看看寻常女子出嫁的嫁妆是什么样的。”
冯素贞这才想起,二人成婚时,压根儿没走那些三媒六聘的流程,冯素贞便如同招郎入赘一般被强迫着做了上门女婿。
她便一样一样为天香解说起来:“……此一抬是炊具碗碟,那一抬是龙凤被褥,这两抬是梅竹自己亲手织绣的衣物鞋袜,待嫁过去时,好分给府里的姑嫂妯娌们做见面礼。”
天香瞪圆了眼:“这么多都是她自己做的?”
冯素贞笑道:“岂止是这些,嫁衣也是她自己绣的。”
天香不信道:“他二人定亲至今不过半年光景,难道是日夜赶工做出来的?”
“这府里的丫鬟都帮了忙,我有时休沐得闲,也会帮下手。”
天香这才想起来,冯素贞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其实还是擅长闺中的女红技能的。
天香起了性子:“你都不曾为我做过什么物事,来来来,打开看看,我要瞧瞧冯大学士的女红手艺如何!”说着,便信手掀开了离着近的箱笼。
冯素贞阻拦不及:“公主,错了——这一箱是——”
小衣。
满满一箱的小衣和肚兜。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天香想着说点什么来缓解下气氛,打了个哈哈道:“看来还是挺精致的——这个,冯大学士有没有帮忙做。”
冯素贞将头转向一边:“这些贴身之物,自然都是她自己亲手做的。”
这气氛更尴尬了些。
幸亏梅竹和单世文去城南吃馄饨了。天香吐了吐舌头,正要将箱笼合上,却眼尖地瞧见了什么,她自箱子的角落处揪出一卷玉简来:“欸,这是什么,怎么小衣里边还藏着书简呢,是不是装错箱了——”
冯素贞转过头瞥了眼,眼神登时一缩,迟疑道:“这、这、这是秘戏避火图。”
天香上辈子好歹也嫁了好几个侄女儿,立即就明白过来这是那关乎周公之礼的的压箱底儿物件!她暗骂自己不灵光,装小衣的箱子如此私密,怎么可能装错东西!
但那册子已经攥在了手里,若是直接丢开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只能故作懵懂:“哦——成家过日子,当然要防走水——”她心头一动,望向冯素贞,“北地气候干燥,这册子里避火的法子,你看过了没有?”
天香的目光清清亮亮,但冯素贞却被这凝视烫得脸上仿佛着火似的。
她劈手夺过那册子,随手拿了件绸布把它盖上,又将箱笼合好:“咳,公主说得是,燥得很,咱们先出去,我叫厨下给你准备些蜂蜜水润润喉。”说罢,冯素贞不由分说地拉着天香出去,天香被她拽在身后,只看得到她如白玉一般的耳根已经变得通红。
她虽然牵着天香,却小心翼翼地只牵着袖子包裹的腕口,并未直接接触。
天香回来府中半日的工夫,虽时时感受到冯素贞的关切,但无论是从水里被捞出来丢去沐浴更衣,还是而后相携去水榭,抑或是现在,纵然有接触,冯素贞也都是如此隔着衣物。
二人之间最亲密的接触,是一年前临别时的那个吻。而今久别重逢,居然生疏如此。
昔日那个为了一己私情胆大包天的冯素贞如今成了端方君子,将对天香的情愫都藏在心里,举手投足都带着淡淡的疏离,乃至于二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
不应该啊,不应该。
莫非,还是自己强求得不够?
“冯素贞——”
她忽然轻唤了一声。
“嗯?”
那人脚步停歇,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来望着她。
她抬头望着那人好看的眉眼,笃定道:“冯素贞,我们成礼吧!”
冯素贞不解:“什么礼?”
天香微抿起唇:“周公之礼,我们做了夫妻吧!”
这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就仿佛丹砂落入清水之后渲染的色彩一般,冯素贞清秀白皙的脸瞬间变作了前所未有的通红。
红得天香生怕她一张嘴就喷出血来。
“你、你、你说、说、说刚什么意思的?”冯素贞没有吐血,但吐出的字已经连不成句。
天香上前伸手圈住她的腰肢,怀里结结实实地感受了冯素贞的温度和身体的曲线,心里安定了些:“嗯,我是说,我要睡你。”
天香上辈子没和人走到这一步,但是,是应该这么说的吧?
话音落下,她清晰地听到冯素贞倒抽了一口气,面色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她忍不住伸手探了探冯素贞的脸颊,被烫得恍了神:“……你这是紧张?还是发了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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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箱底儿这个词儿……本意指的就是女子出嫁时候陪嫁的性启蒙用具……包括那种画着啥啥图的秘戏避火图,还有一些瓷偶娃娃,什么造型你们懂的……
桂花儿当心,车速太快小心把蜂蜜甩出去……
明天8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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