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母这人的确是偏心眼儿,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可她也不是完全没脑子,再说了,所谓的偏心也是分档次的。
兴许在俞家老二看来,他娘仅仅是俞承嗣的亲娘,然而事实上,俞母还是挺疼自己这个二儿子的。再胡闹,再混账,那不也是自个儿亲生的吗?况且长子俞承嗣打小就外出求学,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趟。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俞家老二是顶替了长子的位置的。
真要论个高下的,俞母所出的三儿两女里头,俞家老二是当之无愧的排行第二。第一是俞承嗣,第三则是木头桩子俞家老三,至于俩闺女,客观一点说,俞母哪个都不在乎,并不存在她心疼满娘还是秋娘的问题。
闺女嘛,迟早都是要嫁出去的,一旦嫁出去了,那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心疼做啥?吃饱了撑着没事儿干了?
因此,在听了俞家老二一番劝说后,俞母心下一衡量,很快就有了决断。
她如今是急缺钱用,目的也是赶紧弄到钱,一边是没钱的亲儿子,另一边则是有钱的出嫁闺女,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吗?
下定了决心后,俞母是连片刻工夫都不曾耽搁,同家里支会了一声,就匆匆离了村子去了平安镇。
熟门熟路的去了俞承嗣家,俞母敲开小院的门后,见长子并不在家,也懒得同儿媳妇儿说道什么。事实上,对于这个城里的儿媳妇儿,俞母并不满意,在她看来,她的承嗣值得最好的一切,这儿媳妇儿娘家倒是不赖,可样貌身段却平凡得很。说句实在话,连秋娘的一半都不如,也就是仗着穿戴好一些,显得有气派罢了。
懒得理会儿媳妇儿,俞母只径自开口问清楚了石家的位置后,便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了。
先前秋娘无论是定亲还是成亲,都是由俞承嗣俩口子安排的,俞母除了听从吩咐给秋娘添了点儿嫁妆外,旁的一应事情她都不曾沾手。也因此,哪怕闺女已经嫁了,她却连闺女家的大门往哪边开都不知晓。
好在平安镇不算大,石家又是镇上出了名的家族,俞母得了儿媳妇儿的指点,中途又寻了个路人仔细问了问,没费太大劲儿,就寻到了石家宅子。
镇上到底不比乡下村子,体面讲究的人家住的都是二进乃至三进四进的宅院,平日里大门几乎都不开,只开侧门供下人出入。
石家搁在县城、府城里真心称不上什么大户,可在平安镇这一亩三分地上,确确实实称得上望族了。尤其他们家近百年不曾分家,即便不算仆从,单是家人的数目也够惊人的了。也因此,等俞母真正来到石家后,整个人都惊呆了。
一进二进的院子,俞母见得多了,她以为秋娘嫁的富贵人家,最多也就三四进宅院这种的,万万没想到,石家竟是占据了整整一条街。当然,石家并非位于闹市区,相反他们家住得还挺偏僻的,哪怕尚未完全出了平安镇的地界,也是在镇子外围了。
可就算再偏僻,那也是占据了整整一条街面啊,俞母都不敢想象,石家究竟有多大,里头又有多少进院子和房舍。
在外头愣了半晌,俞母终是回过神来了,这会儿最紧要的就是跟秋娘要到钱,旁的什么都可以暂且不理会。抱着这样的目的,石家当然是越富贵越好。
想到这里,俞母鼓了鼓勇气,走上前去。
尽管石家算是平安镇里的望族,不过平心而论,石家并非仗势欺人的那一种。尽管正门极少开启,可侧门却几乎日日开着,且旁边还有门房守着,甭管是哪个前来,都会客气的问候几声,若有正事,也会邀到门房里歇会儿喝杯茶。
秋娘嫁的是石家老二,辈分可不低,尽管她是继室,可继室也是三媒六聘进门的,哪怕她出身乡下,家中很多仆从都在私底下笑话她的身份,可明面上的礼数定是不会少的。
一听说来的是二太太的娘家亲娘,门房立马将俞母请了进来,一面招呼她喝茶吃点心,一面派未留头的小童去后头传话。一刻钟后,传话的人回来了,将俞母引到了一旁的偏厅里就坐,重新上了热茶点心,只道二太太很快就会过来了。
见石家这般做派,俞母心下五味杂陈,颇有些既自得又酸涩难耐,毕竟她先前可从未想过,秋娘能嫁到这种人家来,还真是享福了。
及至秋娘被丫鬟引着进了门,瞧着遍身绫罗绸缎、头上戴着各色发钗、面上还带了妆的小闺女,俞母一时间只觉得酸气上涌。
早知道秋娘的日子过得这般好,她何苦去逼二小子呢?兴家那小子再胡来也是她的亲儿子,与其逼死儿子,还不如早早的过来寻闺女要钱。瞧瞧,她这小闺女嫁得多好啊!
“秋娘,我今个儿过来是有正事儿寻你,你先叫下人出去。”即便自认为理在自个儿这边,俞母还是很在意颜面的,这跟亲闺女要钱无妨,可要是叫下人看到了,她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好在,这只是小事儿,秋娘虽然有些不解,却还是依样照做了。
紧接着,俞母就道明了来意。
秋娘的面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沉默了半晌,秋娘低声道:“阿娘,不是我推诿,实在是我手头也不方便,别看石家家大业大,可管家的人又不是我,我哪儿有钱呢。”
石家老太太还在,哪怕年前略有些不好,可家里人精心照顾着,好药好汤水的伺候着,竟也叫她熬了过来。这老人家,严格来说也没什么致命的毛病,就是冬日里不好过。可既然熬过了冬日,一旦开春转暖了,这病也就轻了不少。也亏得今年冬日不算冷,开春又早,到如今老太太已经差不多康复了。
而事实上,就算老太太走了,管家的活儿也轮不到秋娘。
他们家是这样的,管家分为内外。管外头的管家是男子,也就是由家仆担任的;管内里,也就是后院的,则是长房,秋娘的大嫂,或者大嫂的长媳。
一句话,这里头压根就没秋娘的事儿。
“啥意思?秋娘你啥意思?”俞母一下子拉下了脸来,即便秋娘好声好气的解释了石家内院的情况,可她依然没听懂,或者说听懂了也不会体谅的,“不管家怎么了?我是叫你跟石家要钱了?我跟你说,咱们老俞家再怎么样,这脸面还是要的,能伸手跟亲家要钱?”
不跟亲家要钱,就跟她这个已经嫁出去的闺女要钱?
秋娘只想呵呵她娘一脸,可惜的是,她没俞家老二那般豁得出去,因此也仅仅是脸色略沉一分,却仍是强压着火气耐着性子劝说道:“阿娘,您也体谅体谅我,这大户人家的儿媳妇儿不好当,我这不是……”
“别废话,我就是问你要嫁妆钱,扯那些有的没的做啥?你可别跟我说,他们石家抢走了你的嫁妆?真要是这么着了,我就算上县衙门也要告他们!”
“没……”秋娘急了,一把拽着了激动不已的俞母,连声道,“阿娘你别急,你听我说。”
“说啥?还有啥好说的?别以为我不知晓,你那些嫁妆可是过了明路的。单是石家给的聘礼,就差不多有一百来贯钱了,还有我给你的陪嫁,你大哥大嫂给你的添妆,你自个儿说说,这里头有多少钱!”
那可是嫁妆啊,甭管里头是什么组成,嫁妆就是嫁妆,哪怕娘家那头一文钱没添,里头全部都是夫家给的聘礼,那也仍然是女子的嫁妆。说破天去,那嫁妆都是属于女子的私房,即便今个儿被休弃了,或者和离了,那嫁妆也是可以一并带走的。
俞母一口咬定她要借的就是秋娘的嫁妆,这跟石家可没啥关系,事实上,很多人家嫁闺女的时候,都是将闺女夫家那头下的聘礼直接吞没的,美其名曰养闺女钱。
所以,俞母她后悔啊,早知道秋娘这般小气,她当初就该直接将石家下的聘礼没下了,一文钱都不用给,难不成石家还敢悔婚?再想想满娘,当初不单没花一文钱,还赚了一整头鹿呢,对了,满娘之后还给家里送过鱼送过肉,哪里像秋娘似的,纯粹就是个小白眼狼!
“你就直说吧,给不给!”气上心头,俞母索性也不提“借”这个字了,当然她原本也是这么想的,盘算着先把钱借到手,等俞承嗣将来当上了大官,难不成石家还会同大官要那点儿小钱?只是她先前万万没想到,跟秋娘借钱竟是这般艰难。
“你直说吧,借还是不借?”俞母黑着脸逼问道。
只这般,秋娘也没了好气,可她毕竟没那么大的胆子跟俞母对抗,索性垂下头一声不吭。
见秋娘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俞母简直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好啊好啊,我竟是养了一只白眼狼!家里费了那么多心力才给你挑了个门好亲,不单没扣下一文钱的聘礼,还跟里正家借钱给你置办嫁妆,结果呢?你还有点儿良心没有?今个儿不是家里出事管你要钱,是你大哥!你大哥大嫂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就那么没良心呢?”
听着俞母越说越大声,秋娘的眼皮跳了跳,终是没忍住开了腔。
“阿娘,你以为我过得轻松吗?我相公是对我不差,可我有四个继子,其中三个都娶了媳妇儿生了儿女,我天天面对一群儿媳妇儿和孙子孙女,他们还老觉得我是从乡下来的,就算嘴上不说,可我也看得出来,他们就没一个是瞧得上我的,都等着看我笑话呢!”
其实,别说儿媳妇儿等人了,就连石家的家仆暗地里也没少笑话她这个二太太。捧高踩低那是人之常情,尤其容易出现在人多是非多的大家族里,毕竟她除了有个好相貌和年纪轻之外,实在是没啥能拿得出手的。
至于嫁妆……
“你觉得我的嫁妆很多吗?全是死物啊,一丁点儿的进项都没有,花一点儿少一点儿的。前些日子不是过年吗?当长辈哪个不给小辈儿压岁钱了?还不能给铜板!老太太就不说了,跟我同辈的大嫂和三弟妹、四弟妹、五弟妹,她们一出手不是金锞子就是银锞子,你叫我咋办?”
上百贯钱的嫁妆,看似很多,实则也就那样。起码跟石家其他的儿媳妇儿、孙媳妇儿比起来,是完全不够看的。再一个,石二他们一共五兄弟,除了石二娶了三回妻外,其他四房都是原配。也就是说,她们的晚辈皆是亲的。
这当奶奶的,给亲孙子孙女发点儿压岁钱有啥好心疼的?不过是左手倒右手,再说过年了多点儿喜庆也是好事。
可秋娘……
退一步说,就算她手头上不缺钱,可哪儿有人会嫌弃钱少的?她如今没有儿女傍身,手里捏着钱也能安心些,不是吗?这要是把钱都给了亲娘,回头万一有个啥事儿,她岂不是要抓瞎了?
都用不着再三权衡,秋娘就已经有了决断。再说了,凭啥家里要用钱就找她呢?她又不是家中独女,娘家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找谁不好啊,非要逮着她来啃?
说真的,自打定亲后,她的心态就已经变了。大哥大嫂她倒是觉得还成,毕竟也是体面人家,同住一个镇上,将来走动也方便。可乡下的那些亲戚就趁早断了吧,瞅瞅他们那样儿,二哥死蠢还整日里瞎胡闹,三哥就是个榆木脑袋傻得冒泡,姐姐嫁给了山里的猎户,猎户算啥,连庄稼把式都不如!
至于爹娘,她都懒得去想。横竖爹娘打小就只喜欢哥哥们,从来也没把她和姐姐放在眼里过。再说了,她一个已经出嫁了的闺女,本来就没必要给爹娘养老。
眼见俞母还在瞪眼等着她回话,秋娘定了定神,开口道:“阿娘,你要是想我了,特地来镇上瞧瞧我,我这心里当然是高兴的。回头你走的时候,多装些点心回去,也好叫家里的阿爹和哥哥们尝个鲜,虽然是自家厨子做的点心,可那也都是村里没有的,要是吃着觉得好,下回你再来。”
到底是亲娘,当一门亲戚走动她还是愿意的,哪怕这门亲戚相当得不体面,她也能忍。讨要一些吃食小东西之类的,能给的她也愿意给。可要是指望她掏钱,那就算了吧,她都已经嫁出去了,早就不是老俞家的人了,还操这份心做啥?
尽管秋娘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可俞母又不是傻的,都到这份上了,她还能没明白?
……她以前觉得满娘胳膊肘往外拐,今个儿才知晓,原来秋娘才是实打实的小白眼狼!好啊,真是太好了!
“阿娘,你也体谅体谅我。”到底不想把事儿闹得太僵,最终还是秋娘先服了软。其实,只要不涉及钱财的问题,她还是很愿意说些好听的话哄哄她娘的,“高门大户的日子真没你想象的那么好过,我嫁进来之后,也受了不少的委屈。听说你来瞧我,我多高兴啊,可没想到见了面后,你都没关心关心我,张嘴就跟我要钱……”
说到这里,秋娘忍不住落了泪,只可惜因着先前那番做派,她如今这模样落在了俞母眼里,却只剩下了虚伪和做作媒。嫁到高门大户还委屈上了?满娘嫁给了一个没房没田啥都没有的山民都没委屈,她倒是好,居然还委屈上了。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把她嫁到深山里头去!
秋娘哭了两声,就抽出了绣帕按了按眼角,绣帕是缎面的,以俞母的眼里瞧不出究竟是哪种缎子,可看着秋娘一身的绫罗绸缎,连擦眼泪的帕子都这般高档,更别提她还有满头的珠钗。
呵呵,真委屈啊,可把你给委屈坏了吧?!
偏生秋娘光顾着悲伤落泪,没顾得上瞧她娘面上的神色,仍径自诉着苦。
什么高门大户的日子不好过啊,什么继子儿媳不好相处啊,什么孙子孙女太多了压岁钱都掏不出来,还有什么连家仆都欺负她上下都要打点好,翻来覆去的就是这几句话,顺便再落几滴眼泪。
一个宗旨,就是没钱。
俞母气得胸口一阵阵翻腾,正想跟秋娘好生掰扯一番时,却被秋娘接下来的几句话给彻底气炸了。
“我也知晓家里穷拿不出钱来,这不,咱们家三叔不是在府城做大买卖吗?阿娘你叫阿爹去找三叔借啊,何苦在这儿逼我这个嫁了人的闺女呢?我也不容易……”
啪……
一个没忍住,俞母直接原地爆炸,抬手就给了秋娘一巴掌。
跟三房借钱?亏她说得出来!她这辈子,甭管是当姑娘那会儿还是嫁给了俞父之后,就从没跟人低过头,偏她三弟妹仗着自己是县城里的姑娘,自打进门后,不但没给过她一分好脸色,还处处压了她一头。村里人都说她大嫂这人爱斤斤计较,一个不留神儿就被占了便宜去,可她宁愿跟大嫂相处,也不愿意同三弟妹打交道。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说句难听话,哪怕她今个儿穷到要饭了,也决计不会去三房家门口要!
“你、你居然打我……”秋娘一开始是被吓住了,可等她回过神来,却是愤怒到恨不得跟眼前这人拼了,“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从小到大,你关心过我吗?就算大哥不在家,你眼里不是也只有二哥三哥吗?你啥时候在乎过我了?这会儿瞧着我过上好日子了,你又上赶着来给我添堵,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好?”
一想到从小到大被忽视的感觉,秋娘就忍不住眼泪狂飙。也许是因为年纪最小,所以她干的活儿并不如满娘那么多,可那又怎样?家务活儿都是她们姐俩干的,满娘干得多了,她就干得少了,可这跟她娘有啥关系?她就算要感谢,那也是谢谢满娘疼爱她!
再转念一想,当初满娘就这么被卖了,要不是她当时又哭又闹的,死活不肯出房门,加上满娘这人确实是老实过了头儿,说不准被卖的也可能是她了。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又指望我给你当牛做马,凭什么?我已经嫁出去了,再也不是你们老俞家的人了,甭指望以后我给你们养老,我不伺候了!”
撂下最后一句话,秋娘拿帕子掩面跑出了偏厅,只将俞母丢下不管。
……
……
镇上,俞母出师不利,可山里,展易和俞家老二却已经背着砍好的竹子回到了家里。
因着展易一贯对俞家的事情不感兴趣,再说俞家老二多少还是有点儿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就没同展易多说。只是之后见了妹子,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几句。
包括祸水东引一事。
俞小满简直被她二哥的机智惊呆了。
其实说真的,俞小满并不恨秋娘,兴许两人的三观不合,可平心而论,秋娘也没害过人呢,被卖那事儿,真怪不了她,总不能指望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勇敢的跳出来说,卖了我,别卖姐姐。这是不现实的,又或者说,人本来就是自私的,只要不是存心害人,就没啥好说的。
“二哥,你就不怕阿娘去镇上逼着秋娘拿出钱来?”再一想,也不对,“秋娘没那么老实吧?”
“你以为秋娘是你?就算是你好了,阿娘管你要钱,你会给吗?傻了才会给。你起码将来还是在这一块儿待着的,多多少少会顾忌一下村里人的想法。可秋娘呢?她怕啥?有啥好怕的?都嫁到镇上去了,大不了一辈子不回娘家呗,多大的事儿啊!村里人再怎么爱说闲话,还能传到她耳朵里?”
俞家老二可得意了,他觉得他终于聪明了一回。
多好的法子啊,叫承嗣娘跟秋娘大战三百回合,互相拆台,互相伤害,横竖这俩都不是好惹的,谁也甭想占谁的便宜。
不过话说回来……
“满娘,你说要是有一日,能叫咱们大哥跟阿娘对上该有多好啊!”
俞小满走到外头仰着头看向天空,好一会儿才扭头冲着她二哥道:“这日头还高着呢,做啥白日梦!”
“我就说说!”俞家老二梗着脖子回了一句,片刻后又道,“算了,我还是别管那么多了,赶紧去劈篾做篾器,多攒些钱还给我媳妇儿才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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