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县衙门离凤栖酒楼不远,只隔了一条街。
县衙门边的墙上张贴着一张招募榜文,榜文下摆了一张桌子,桌旁坐着一个师爷,站着两个衙役。
见乐越一行走近,师爷抬了抬眼皮,昭沅感到两个衙役锋利的目光向他们扫来。
乐越和琳箐一道探头去看榜文。
师爷瓮声道:“限青壮男丁,有武艺者优先。”
琳箐皱眉:“为什么只要男的?”
桌边的两个衙役嗤地笑了。师爷抬着眼皮上下看了看她:“小姑娘,你要报名也可以。”抬手向右一指,“搬得动那只石鼓者,即可被录用。只要你搬得起来,我便破格用你,如何?”
琳箐斜眼看向他指的方向,只见墙角边放着一块石头雕成鼓状物,约一只圆凳大小,其上有铁制的把手,看来是个专供测臂力的物件。
乐越一马当先,走到石鼓边,微一运气,稳稳地将石鼓提了起来。
衙役扬声喝道:“好,过。”
师爷提起笔:“姓名?年岁?”
“乐越,乐天的乐,吴越的越。一十七岁。”
师爷亲切地微笑颔首,提笔记录:“不错不错,少年人,你年纪轻轻,臂力倒好。是否习过武功啊?”
没想到这份差事居然得来不费工夫,乐越极为欣喜:“是,从小习武。”
那边洛凌之也走到了石鼓边,他内功远比乐越扎实,轻轻松松用一只手提起了石鼓。师爷笑得越发亲切了,也记下了他的姓名年岁。
琳箐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看,应泽袖着点心在她身边旁若无人地吃。昭沅左右看看,也走到石鼓边。
师爷和蔼地道:“小兄弟,我看你年纪不大,拿得动这石鼓吗?你的两个哥哥已经被录用,你就不要勉强了。”
昭沅拿出龙的气魄昂首道:“我,可以的!”
它暗中运了一口气,把全部的劲力集中在前爪上,握住了石鼓的把柄,往上一提……
竟然出乎它意料得轻,昭沅感到爪中轻飘飘的,好像握住的只是一片纸,一根羽毛。它惊讶地把石鼓翻来覆去在眼前看了看,又试着向天上举了举。
两个衙役的眼直了,师爷的双眼中溢满了惊诧与狂喜:“自古英雄出少年,少侠简直是少年的楚霸王转世的李元霸啊!来,先把石鼓放下,告诉老夫,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昭沅有史以来第一次获得如此热烈的赞誉,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乐越,再把石鼓放下,走到木桌前,小声道:“我叫昭沅,今年、今年十六岁。”
师爷笑眯眯地看它:“十六,少侠你说的是虚岁吧,看模样,你实岁顶多十四五。”
昭沅嘿嘿笑了一声,在心里说,其实我今年九十五。
它欣欣然地到乐越身边站好,悄悄拉拉他的衣袖。乐越对它赞许地露牙一笑:“做得好。”昭沅欢喜地笑了。
琳箐在一旁冷眼看着,觉得昭沅身后假如有一条毛蓬蓬的尾巴,这时候一定会竖起来摇两下,不由得感叹道:“我觉得它这辈子都学不会什么叫霸气了。”看着小傻龙一天比一天温顺,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应泽殿下咬着点心,也很惆怅,明明这段时日,他老人家都在对这个后辈悉心教导,为什么它就是学不到一丝的狂霸之气?应泽破天荒地第一次想,难道本座真的老了?
师爷一下子招到三个人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含笑向琳箐道:“姑娘,你要试一下么?”
琳箐道:“对本姑娘来说,拎这石鼓未免太容易了。”她走到县衙大门前,伸手,抬起。
师爷和衙役们张大了嘴,统统变成了木雕泥塑。
衙门口的那只硕大的石狮子,被她好像拈起一朵花般轻飘飘地拎了起来,随意地晃了晃。琳箐无辜地向愣愣怔怔的师爷和衙役道:“可以破格录用么?”
师爷面如金纸,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滴下来,半晌后方才结结巴巴道:“可、可以……”
琳箐放下石狮子,拍拍手,走到木桌前:“是不是还要记录下姓名和年纪呀。”
师爷用颤抖的手抓起笔,擦了擦额头的汗:“是,请教女侠尊姓芳名?”
乐越却密切留意着应泽的动向,方才昭沅和琳箐都做出一鸣惊人的举动,按照他老人家的脾气,必定不会落于人后。万一……
乐越眼看应泽踱到县衙边,似乎很有种把衙门的房子连根拔起的意思,赶紧上前一把扯住他:“这种事,交给我们做就好。”
应泽不满地哼了一声。
师爷笑容僵硬地向他们看来:“莫非,这位小兄弟也……”
乐越急忙道:“没有没有,他年纪还小,什么都不能做。但他也想为官府衙门尽一份力。师爷,我们几个都为衙门效力,幼弟无人照看,能在做事的时候把他带上么?”
师爷爽快应允,感叹道:“少侠一家真乃满门壮士。”
两个衙役领他们到衙门里的耳房中更衣。打更巡夜的报酬出乐越意料的高,每人每晚五十文,管一顿晚饭,一顿早饭。
衙役们再带着他们去库房领了一只铜锣加锣锤,两对灯笼,配蜡烛和火石,几把佩刀。
乐越向衙役询问,晚上巡夜是他们几人分开,各巡一片,还是几个人在一起巡全城。
衙役道:“自然是你们几个一起巡全城了,小巷子不必去,几条街巡一巡就成。”
乐越笑道:“从城这边走到那边要些工夫,巡全城岂不是有些地方不能准时报更。”
衙役道:“准不准的无所谓,最要紧是巡。要是拆分开,单人巡,就算是你们恐怕也招架不住。”
乐越听得这个话风隐约含着蹊跷,一面跟着衙役们往吃饭休息的耳房处走,一面不动声色地打探:“这么好的差事,怪不得还要举石鼓选人,要不然衙门早该被报名的人挤塌了吧?”
两个衙役嗤地笑了,其中一个道:“用石鼓,是我家大人不想平白害了人,这活,哪怕一晚上给一百文钱,乐意干的也不多。招了半个多月,除了你们几个,也只有四五个人来。”
乐越假装四下张望了一下:“唔?那几位兄弟我怎么没看见?敢情和我们轮着值夜?”
那衙役冷笑了一声道:“他们,你们一时半会看不到喽,全在家里躺着呢,不知道猴年马月才醒得过来。”
另一个衙役停下脚步转过身,把手搭在乐越的肩膀上拍了拍:“兄弟,你们今天晚上就要去巡夜了,有些实话,还是早点告诉你们好,免得晚上看见了什么,应付不来。”
他四下望了望,将头凑近得近些,用极细的声音道:“你们虽是过路人,这地方十几年前发生的事儿,总该听说过吧。知道这座城为什么现在看起来依然半死不活的么?这里……每天晚上……闹鬼。”
凤桐一直很喜欢京城的傍晚。
每条街道都很喧嚣,市集上永远有络绎不绝的人群来来往往。
而一道高高的围墙,就能在喧嚣中隔出一方宁静的天地,在围墙内的小院中独坐,既在凡俗世间的万丈红尘中,又在红尘外。
可惜,快要成为那个让他头疼的国师,他越来越难在黄昏时享受这种矛盾的静谧与安逸了。
红衣的小童,像只兔子一样一溜烟地奔来:“主人,主人。”
凤桐皱眉放下手中的茶,他不耐烦陪着太子,看其一路犯傻心烦,提前回京想享受几天清闲,谁知道回来之后更不得清闲。
小童举起手中的方册:“主人,刚刚来的消息,龙族那边和那个乐越又有新动静了。主人你要看看么?”
哦,原来是另一群傻瓜有了消息。凤桐淡淡道:“不必了,你把重点告诉我便可。”一个傻少年,外加一条更傻的小龙,一时半会儿翻不出什么大浪。
小童恭敬地低头:“龙、麒麟和乐越要一起去参加西郡郡主的招亲。他们已经到了紫阳镇。”
唔,乐少年打算去祭奠父母么?
凤桐从小童手中取过方册,翻开看了看。
小童低声问:“主人,要采取什么对策么?”
凤桐淡淡道:“暂时不必。”他盯着方册的某页,“不过,等下把这本册子给凤梧送过去,请他把手中百里氏的所有记录给我一份。毕竟是他当年做事不够干净,方才留下这么多麻烦。”
巡夜打更的差事每晚戌时上工,只需敲二更到五更的报更锣,到了第二天清晨五更天过,就可以收工。
县衙中还特意为乐越等人预备下了一间耳房,可以在里面吃饭休息。
房内的方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一盘酱肘花,一盘韭菜炒蛋,一盘素三丝,一盘炒蒿根,一碟水晶皮冻,一碟拌粉皮,一盆青菜豆腐汤,甚至还有酒壶和酒杯。桌边的小凳上放着一桶热腾腾的米饭。
乐越抓起酒壶摇了摇,是满的,壶嘴处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烧刀子的气息。
这一路他们从没有见过如此奢华的饭菜,昭沅听见自己的肚子叫得更响亮了。乐越做顺水人情,诚邀两个衙役和他们一道用饭。
两个衙役一个叫宋善一个叫刘慈,都是个性直爽之人,两三杯酒之后,便开始滔滔不绝,告诉他们不少紫阳镇的传言和秘辛。
紫阳镇有个很独特的习俗,每天晚上,县衙的衙役们敲响一更的锣鼓后,所有人家店铺均关门闭户,大街上连条狗都没有。
因为,初更之后,就是紫阳镇的鬼时。
刘慈道:“十几年前的那件事,这个城里一城的人几乎全死光了,好多人家都是一家皆亡,更有外地途经此处的人,尸首认不出名姓,也没有人收尸。官府后来派兵清理尸首,就发生了怪事,尸首明明被搬出了城外,过了一夜之后,又重新回到城中。怎么也清不出去。官府疑心有人捣鬼,就派了几个兵卒在城中巡夜,结果,到了半夜,出现了更奇怪的事情……你们猜,是什么?”
乐越、昭沅和琳箐都忘记了吃菜,咬着筷子直直地看着刘慈,连洛凌之都暂时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唯有应泽仍在一碗接着一碗地埋头苦吃。
刘慈抿了口酒,喘了口气,把声音压低了几分:“那天晚上,这座城里忽然起了一场大雾,在雾气中,那几个兵卒发现,一城的灯光全都亮了。店铺里,酒楼中,大街上,到处都是人。那些死了的人,都像活过来一样,在城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到了第二天,雾散了,城外的尸体,又都回到了城中。”
晚风,顺着窗户的缝隙渗透进屋内,把桌上油灯的火光吹得左摇右晃,黑漆漆的人影在墙壁上摇曳。
昭沅感到一股幽幽的凉意从脊背上升了起来。
宋善接着刘慈的话头继续道,那样的怪事让官府的人也觉得害怕了,所以他们请来了天下最知名的玄道门派的掌门道长来解决此事。
宋善满脸肃然地道:“就是圣上亲封的天下第一派清玄派的掌门重华子道长。”
乐越昭沅和琳箐顿时叼着筷子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洛凌之。
乐越觉得,原本诡诞的气氛在重华子老儿的名字出现的一刹那,变得踪影皆无。
宋善继续道,重华子道长带着清玄派的十余位道长在城中做了场水陆超度大法会,满城尸骨方才顺利安葬在了城外。官府还派人在城中修建了祈福道观,将重华子留下的一柄宝剑供奉在观内,镇压冤邪之气。这把宝剑乃唐代名道邓紫阳的佩剑,相传是北极紫微大帝所赐。凃城因此改名为紫阳镇。
乐越剔一剔塞在牙缝中的韭菜叶,问:“法会也做了,又有什么宝剑来镇压,怎么还会有夜晚闹鬼之说?”
宋善道,此事说来又蹊跷了,自从改名重建之后,紫阳镇看起来是太平了一阵子,可是人人都当这里是座凶城,没人敢来住。后来朝廷强制迁入了一批因天灾流离失所的饥民,城中才勉强有了人气。但是到了夜里,关于城中种种闹鬼的传言还是越来越多。
五六年前,上一任的知县大人初来此地,想重新翻修一下县衙,结果在县衙后院挖出了叛王百里齐的尸首。
原来,如今县衙所在,是当年百里氏在凃城的旧宅,百里齐伏诛后,尸体被悬挂在城门上示众三日,后不知所终,看来是被百里氏的余党偷偷埋在了旧宅的院中。
知县挖到了这具尸体,不知如何是好,便上书朝廷,今上素来仁慈,命将百里齐收棺葬之。
京城距离紫阳镇太远,从递上奏章到皇上的旨意抵达,其间隔了近一个月,百里齐的尸首被草草停放在一个棚子里,他的尸身早已腐坏,白骨在外面风晾了一个月,也散架零落,连头骨都掉了下来,勉强拼接了才收棺下葬。
大概因此惊动了怨气,从此后,紫阳镇的夜里越发不太平,有人说曾见到一个穿盔甲的人领着一群士兵在街上游荡,等凑近了一看,才发现,那人竟然脖子以上只有一顶空空的头盔,身后的兵卒全部都是香烛店里扎的纸人纸马。怪事越来越多,紫阳镇人开始习惯入更后不再出门。
刘慈道:“本来吧,大家天天这样过,过了几年也都习惯了。哪知道最近咱们西郡的郡王被人害了,郡主搞什么招亲,前去郡州府路过本地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都不信邪。晚上非要出来遛达,结果出了好几桩事,有莫名其妙缺胳膊少腿的,也有像被鬼迷了一样昏睡不醒的。受害的人里有的挺有势力,非说这是有人搞鬼,本镇夜晚有强盗土匪,要去告我们县衙办事不力,知县大人也是没办法,才要招人巡夜。”
这么长长的一段旧事听完,一桌酒菜俱已吃尽,昭沅抱着盛米饭的木桶替应泽刮桶底的最后一点饭和锅巴。
乐越看了看桌上的更漏,戌时已至,上工的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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