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安从年少时就追随皇上,崇拜皇上,一辈子心中唯有皇上。此时听了胶东王妃“定海神针”比喻觉得的确一点也不错,不由得道:“不管是谁,有什么诡计,在皇上面前只能土崩瓦解!”
但转眼见胶东王和王妃两个玉人穿着带了污渍的衣裳,随便用布条系着头发,心里不由一动,难不成胶东王妃在暗示皇上并没有那样强大?
事实上皇上果真不是强大到无所不能。
先前的失败不提,这一次皇上在被困时其实受了很严重的箭伤,至今伤口尚未愈合,只是为了朝局稳定不得不瞒着天下人而已。
郑安就细细打量胶东王妃,她身上穿着一件勉强能看出天蓝底色的便装,颇有些狼狈,但好在秀丽的容颜却没有因为破烂的衣裳失去光彩,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什么时候最简单天真的胶东王妃也有了心机?
应该就在这一次的蒙难吧。
身为皇子妃,在府里养病时被皇后下令招到宫里,然后逃出京城被追拿,藏身山洞十几日,她不可能再单纯了。恐怕很快,她也会像胶东王一样恨皇上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恨了。
但,皇上也是无奈的。
从皇上带着大家杀了县令抢了粮仓起,他就没有任何退路了,只能一路向前,在向前的路上,他多少次差一点就走不下去了,但最终得到了天下。但有得便有失,皇上就失去了静妃还有好多人。
与皇上一样,郑安亦是在年少时便知道静妃的,那时他心里也是悄悄喜欢陆家的这位小姐——他们的小伙伴们差不多都喜欢她。但在知道皇上喜欢陆小姐之后,郑安就放下自己的梦想,他尽了全力帮着皇上娶到了陆小姐,看着他们琴瑟和鸣。
后来,郑安随着皇上到了青州,听到青州邓将军非但收留了皇上,还愿意把女儿嫁给皇上时他也是高兴的,一样尽力帮着皇上办了与邓小姐成亲的喜事,看着他们夫妻恩爱。
接着就是皇上成就大业,立皇后,立太子,可静妃的两个儿子却陆续病故了……
郑安不知什么时候生了疑心,他第一次瞒着皇上,按静妃临终前的恳求把胶东王送出皇宫,因为他觉得自己一直亏欠静妃。
皇上一定也觉得亏欠静妃,亏欠胶东王。可能皇上也起过疑心,更可能的是自己从来没有瞒得过皇上,一切都是皇上默许的吧。
但是他身为帝王又能如何?就算是将千秋宫翻过来查个水落石出,那又有什么用?静妃和那两个皇子都不可能重新活过来了。就如当年皇上他不能不顾天下只与静妃相守度日一般,如今皇上亦不能废了册立十几年的皇后和太子!
当年的青州之事犹在眼前,当年的誓言犹在耳边,皇上对皇后对邓家有承诺,也有情谊。
如今皇上能做的只有尽力补偿胶东王,可是胶东王从来都不会领情,现在又加上了一个胶东王妃。
不,哪里只有胶东王、胶东王妃对皇上不满?河间王、江都王、长沙王、颖川王,他们就没一个对皇上真心感谢,反而个个有或这样或那样的不满,甚至太子,皇上带在身边时间最多的太子,恐怕也是一样的。
无怪坐了那至尊宝座的人都要称孤道寡,皇上有这么多亲人,但郑安觉得唯有自己最心疼皇上。
明明接回胶东王和王妃只要派冯律前去就可以了,但是皇上还是一定要自己去,要知道皇上的伤口还没好,每天都要自己帮忙换药呢。是以当此之时,郑安最想让皇上省些心,早早看到胶东王平安无事,便吩咐车子先到胶东王府,“王爷和王妃赶紧回府沐浴更衣,早些见驾吧。”
“既然中常侍着急,我们就直接进宫拜见父皇吧。”素波从没想过要换了干净体面的礼服去见皇上,眼下的形象才是要父皇亲眼看到的!让父皇看看,皇后、江都王、邓十九将胶东王逼到了什么样子?他们才不得不逃离京城,杀了邓十九,藏身山洞。唯有让皇上对胶东王和自己起了同情之心,接下来的胶东王府的日子才能好过。
胶东王妃小小的心思岂能瞒得过郑安?在皇上出征期间,胶东王和王妃的确受了不少的委屈,但皇上特别留自己在京不正是为了平衡京城的局面?至于后来事出意外,自己也令郑守谨保护胶东王府了。更何况,如今胶东王和王妃安然无事,也就不必令皇上心里难过了。
因此郑安就十分坚定地道:“王爷和王妃还是更衣后再入宫的好,一则合乎礼仪,二则也免得皇上心忧。”
既然如此,素波只得依言回府整束一番。
胶东王府经历了一番劫难,府内早不成样子,自然诸事不便,但郑安早有安排,因此他们倒也顺利地收拾干净换了正式的礼服进宫。
几月未见,皇上黑了许多,瘦了许多,而且素波觉得他似乎很累很累,眼睛都没有过去的神采了,心里莫名地就升起了同情之感。但是,她立即告诉自己,最需要同情的是胶东王和自己,只是为了提醒皇上匈奴人的威胁,却差一点没有机会重新回到含元殿。
素波随着胶东王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半晌没有听到皇上叫他们起来,便悄悄抬起头,皇上正在宝座上望着胶东王,十分专注,神情中满是爱怜。
他毕竟是爱自己的儿子啊!
素波的目光再转到胶东王身上,他垂头跪在地上,端正而恭敬,却像一块石头,根本感觉不到皇上的目光。
但其实他也是爱自己的父亲的吧。
素波就替他们父子尴尬起来,想了想她就笑道:“谢谢父皇这么体贴地派了中常侍和冯参军接我们回来。”如果不是这两个人一同亲自到了山上,自己根本不可能相信任何人,也不会立即下山。
皇上便也哈哈一笑,“你们总算平安无事,这就好。”说着便吩咐郑安,“听严正说胶东王府被江都王几个闯进去损毁了多处,就赏胶东王府万两黄金回府修缮吧。”然后就向小夫妻两个笑道:“就快到酉时了,宫里就要下匙,你们也都乏了,赶紧回府歇着吧。”
素波还在路上时就想好了见到父皇要先问他辛苦了,皇上的确是辛苦的,春天出征,仲夏才回来,其间还遇到了匈奴人被困边城,回京后又要处理家中的乱事——但是,这都只是铺垫,素波真正想要说自己本来在王府安稳度日,却先被皇后逼着收邓十九入太学,后来更派江都王闯到府里抓到宫中,当时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一直穿到了刚刚回京;还有自己与胶东王受了委屈无奈想去青州找父皇评理,但颖川王在前面挡住了路,江都王和邓十九从后面追,当时真是走投无路,不得不逃进了山中;藏身于山洞之中,为了不被人发现,那些天大家不敢烧火,只能吃生稻米和生肉;还有邓十九偷袭自己,差一点把自己扼死,胶东王才拨剑杀了他的……
可是,这么多话素波一句也没来得及说出,皇上就赏了他们一大笔钱让他们回府了!
难道这是打发要饭的吗?素波第一次得了重赏没有一点高兴,她宁愿不要钱,也要把事情分辨清楚,让恶人受到报应!她最不情愿的就是眼下这般,不明不白的就将事情混了过去。
然后,皇后还是皇后,自己还要按日子进宫问安?江都王还是江都王,就算被关到皇陵里依旧过着奢侈的生活?带人进攻山洞,放火烧山的邓十还是邓十,继续在京城里当着武官?至于邓十九死了,可他不该死的吗?
不,素波不愿意!她要在皇上面前把一切都分辨明白!
可皇上既然已经发话让胶东王和自己回府休息,素波也没有办法,她转身看看至始至终神色没有一点变化的胶东王,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不见到亲生的父亲不扑上前去亲热,为什么不喜欢与父亲说话,为什么一点也不分辨?因为他已经习惯了。
“谢父皇,儿臣谨尊父皇旨意!”素波听着胶东王谢恩,下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遍,然后拜辞而去。
算了,对别人期望太大,最后得到的只能是失望。素波轻轻地拍了拍胶东王的手,“我们还是回府做些好吃的慰劳一下自己吧。”
看着胶东王和王妃退出了大殿,郑安搀扶着皇上回后殿换药,又陪着笑说:“胶东王妃年少单纯,有什么从来都摆在脸上,且胶东王与她前些日子着实吃了苦头,受了惊吓,未免就放纵些,皇上别与她计较。”
“计较什么?不过是个孩子,”皇上叹了一声,“若是没有她弄出来的那个防箭服,朕可能就没命回来了。”先前皇上根本没信胶东王妃献的防箭服,可后来便听人说果真有用,在边城时就罩在了铠甲下面,结果匈奴人的重箭穿过了铠甲,却被防箭服挡了一挡,才没有被射死。
“防箭服救了皇上的实情不能说出去,可是胶东王妃也得了厚赏了,将来皇上也不会亏待他们小两口,”郑安最心疼的还是皇上,一面劝说着一面熟练地把伤药抹在帛条上敷在伤口上。他跟随皇上出征多年,为皇上换过不知多少次药了,但这一次尤为难受,皇上真的老了吗?过去的皇上就是受了比现在还严重的伤也很快就好了,但是现在伤口愈合的却很慢,“还是把御医传来看一看吧,让他们为皇上配些更有效的药。”
皇上将衣襟掩起,“这就是最好的伤药了,再找谁来也没有用,朕就是太累了。”收复青州和翼中很累,逃出匈奴人和牛通的包围很累,带军回朝的归程很累,但最累的还是从自己回京后听一批又一批的人到面前来告状,每个人都受了很多委屈;每个人都出于无奈;每个人都要自己为他申冤……
但其实呢,皇上知道他们都想要什么,不就是想争自己的宝座吗?可自己还没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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