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漪宁不明白这位妇人为何会如此激动, 倒也如实点了点头:“是啊, 皇后娘娘便是我岑伯母。”     荆氏双手颤抖着朝漪宁伸过来, 漪宁犹豫着抓住了她宛如枯骨的一双手:“奶奶, 你怎么了?”     “你, 你莫非便是萧国公的女儿?”荆氏把小姑娘的手握在掌心, 她的肌肤柔软细嫩, 以至于自己分外小心翼翼,生怕手上的茧子伤了这姑娘。     漪宁还未开口,身后的佟迎代为回话道:“老夫人, 这位便是萧国公府独女,当今圣上亲自册封的安福郡主。”     “安福郡主……”荆氏呢喃了好几句,双目一点点变得湿润。这个封号她听过的, 而且烙印在了心里。原来, 这便是自己的孙女儿吗?     可怜的孩子……     “奶奶,您, 您怎么了?”漪宁觉察出了她的不对劲, 困惑地望着她。不知为何, 面对这位奶奶, 她居然觉得分外亲切, 似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     这时, 外面传来方德宣尖细的嗓音:“圣人至!”     话音刚落,便见顺熙帝和皇后一前一后的走进来。漪宁忙迎上前来行礼:“岑伯父,岑伯母。”     顺熙帝看到她很是意外:“阿宁怎会在此?”     漪宁回道:“我听闻岑伯母带了客人入宫, 一时好奇便过来看看, 本以为岑伯母也在呢。”     说起客人,顺熙帝的目光越过漪宁看向了后面的老妇人,瞳孔一点点缩小,健硕挺拔的身躯屹立未动,面上的神情略有些复杂。     漪宁感觉到了殿内气氛的不对劲,一时间也不好多嘴,只静静站立在一旁。     荆氏虽说看不见,却分明感觉到一双犀利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因为听到了方才外面的传话声,他自然晓得如今望着自己的人正是当今圣上,一时间如芒刺在背,哆嗦着起身,噗通跪在了地上:“民妇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不懂宫中规矩,叩拜却十分虔诚,额头贴在地面铺着的绒毯之上,似乎因为年纪大了身子经受不住,看上去隐隐有些发颤,可她却隐忍着,并不作声。     顺熙帝吼间一阵哽咽,鼻头渐渐变得酸涩,大跨步的迎上前去,亲自弯腰将人扶了起来:“叔母不必多礼,可还记得朕?朕是阿禹,叔母可还记得?”     方才进门的一刹那顺熙帝便已认出她来,这么多年没见,萧叔母明显衰老了很多,也瘦了很多,再不复当日的模样,但五官和慈善的眉眼还和小时候他记忆里的并无二致。顺熙帝心中十分肯定,这必然便是他的萧叔母,是景旗心心念念找寻了多年都没下落的亲娘。     阿禹,荆氏自然是记得的,当初两家就住在隔壁,关系好得像是一家人,她又如何会忘记?     她起初还有些坐立难安,近二十年未曾见面了,纵然知道当今圣上便是当初那个阿禹,可她又哪里敢认。却没想到,陛下倒是自己先认了她,倒让荆氏心中一阵酸楚,含着泪点头:“记得,记得。”     顺熙帝搀扶她去旁边的位子上坐下,看到桌上的膳食她一口没动,便问:“叔母怎的不吃东西?”     荆氏尴尬地笑笑:“我不饿。”     “不饿总还是要吃些的,皇后为你准备的膳食都是好消化的,您多少吃些,对自己的身子也有益处。”说着,亲自拿筷子给她夹菜。     荆氏一时间不好推辞,只得拿起箸子吃了几口。宫里的膳食自然是美味珍馐,十分可口的,荆氏活了大半辈子了,没想到临老了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命,一顿饭吃起来心里颇有些感触,眼眶也一直泛着红。     大殿之内静悄悄的,漪宁呆呆看着身穿龙袍的岑伯父拿筷子一下又一下为那位奶奶夹菜,画面违和的让她觉得目瞪口呆。     岑伯父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素来便只有旁人伺候他的份儿,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岑伯父伺候旁人的。     一时间,她对这位奶奶的身份越好好奇了。     荆氏用的差不多了,顺熙帝放下箸子命人将膳食撤了下去,和皇后一起搀扶她去一旁的坐榻前坐下。最后目光落在漪宁身上,冲她伸出手来:“阿宁,你过来。”     漪宁没料到岑伯父突然喊自己,怔愣了一下,到底还是乖乖走上前去,懵懵懂懂地站在那儿。     “你跪下。”岑伯父又说了句。     漪宁抬头望向他,见他神情严肃不像是在玩笑,目光再次落在那位奶奶身上时明显猜到了什么,倒也没说话,乖巧地跪在地上。     皇后握住了漪宁的手,将其交付在荆氏掌心,柔声道:“萧叔母,这便是阿宁,是景旗和宁姝的女儿,也是您的亲孙女儿呢。”     亲孙女儿?!     漪宁瞪大了眼睛望着坐在自己跟前的老妇人,震惊之余下意识想缩回手,自己的右手却已被荆氏握住。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抗拒,荆氏身形明显一怔,缓缓放开了她。     顺熙帝见此严肃望着她:“阿宁,你做什么?”     漪宁被岑伯父斥得回过神来,方才发现祖母这是误会了。她自然不是不愿意相认,只是,只是这真相来得太过突然,她有些被吓到了。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听任何人说过自己有祖母,如今骤然多出个祖母来,她实在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可看到祖母眼底的受伤,她自然知道祖母这是多想了,膝行着上前去,主动抓住了荆氏的手,双唇颤抖着问她:“你,真的是我的祖母吗?”     她记得初入宫时岑伯父跟她讲过的,当初有个恶霸看上了皇祖母,带人去包子铺里闹,祖父和皇祖父都因此而相继离世,后来祖母和皇祖母带着岑伯父和父亲逃离,祖母为了拦住恶霸的追赶,自己也遇害不在人世了。     却没想到,如今突然又多出个祖母来,她自然需要平复一下心情的。     荆氏朝她伸出双手,似乎想摸一摸她的脸,漪宁犹豫了下,自己把脸凑了过去。     面部细嫩的肌肤感觉到长满茧子的双手的触碰,却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让漪宁的心莫名觉得暖暖的。祖母的手很温暖,她的动作轻柔小心,似乎生怕自己手上的茧子刮伤自己,如此细心呵护的样子让漪宁觉得有种被疼惜在掌心的幸福感。     原来,她竟还有亲人在这世上的吗?     祖母还活着!她的奶奶还活着!     突然间,她又想起了爹娘,心中一阵难受。她的祖母,父亲的亲娘,如若父亲还在世,知道祖母还活着,那得多开心啊。     “奶奶……”她哽咽着唤了一声,眼泪突然不自觉的夺眶而出,滴答在荆氏的掌心,她也顾不得擦拭,一头扑进了祖母怀中,一声又一声的唤着。     皇后在一旁看着,竟也觉得鼻头酸涩。     望着萧叔母现如今的样子,便知她必然是吃了很多苦的。这么些年,她日子过得怕也是十分不易。若早知她当真活在这世上,萧国公只怕把整个天下翻个遍也要寻他母亲回来的。     眼看着祖孙二人皆抱头痛哭起来,竟是谁也止不住。皇后强自笑道:“阿宁,好容易与祖母相认,这可是好事,怎么还哭个不停?瞧瞧,你祖母都被你给弄哭了。”     漪宁是想到了爹娘,一时间哭得收不住。如今经岑伯母一提醒,这才发现祖母竟然也哭成了泪人儿,一时间哪敢再哭,只胡乱擦了擦眼泪,乖乖点头:“阿宁不哭,看到祖母,阿宁很高兴的。”     说完又很细心的抬手去给荆氏擦泪:“祖母也不要哭了,阿宁帮你擦擦。”     搂着怀里乖巧的孙女儿,荆氏突然很懊恼自己这双看不见的眼睛。如果可以,她多想能够瞧瞧自己的亲孙女儿是长得何等模样。     她爹小时候长得就好,俊俏极了,这丫头想必也是生得很标致吧,长大了怕还是个美人胚呢。     荆氏收了泪,拉着漪宁在自己跟前坐下,慈祥地问着:“阿娘现在多大了?”     “九岁。”漪宁乖乖回话,声音软糯中夹杂着甜腻,好似乳莺歌啼。     荆氏笑着点头,抚摸着孙女儿的头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像是一场梦。待梦醒时分,她还在老家的土炕上躺着,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骤然相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顺熙帝问了荆氏近些年的近况,荆氏自然是专拣好的说,对自己吃过的苦,受过的罪是绝口不提的。     说起自己的儿子儿媳,也是满口的夸赞人好,孝顺。     顺熙帝听了点头:“这些年多亏了李达夫妇二人的照顾,叔母放心,朕必然不会亏待了他们的。”     几人说了会儿话,顺熙帝念着荆氏有病的事,传了御医过来为她一一诊脉。     诊脉过后,御医们正欲回话,却被顺熙帝拦下,将众御医遣退至殿外,自己也跟了过去。     殿门外,顺熙帝双手负立,眸色深沉,目光盯着头顶的弦月,缓缓道:“萧老夫人身体究竟如何,务必如实上报。”     御医们自然也瞧出来了陛下对这位萧老夫人的重视,方才在殿内又闻安福郡主唤那人为祖母,心中自然有了猜想,诊脉之时也是格外谨慎。     刚刚从殿内出来,御医们也就萧老夫人的病情做了一番商榷,如今闻圣上询问,为首的杜御医回话道:“回禀陛下,萧老夫人体内似有寒毒,怕是冬日里寒毒侵体,未曾用药,一点点累积所致。寒毒伤至心肺,恐已有十数个年头,只怕……已无力回天。”     夜幕之下,顺熙帝神色阴鸷,眸中暗沉,肃冷的脸上瞧不出喜怒,却让人感受到森森寒意,还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和苍白。     其实早在看到萧叔母的面儿时,顺熙帝便瞧出了她的病只怕不轻。眼窝塌陷,颧骨突出,面部惨白,方才用筷之时也是隐隐颤抖着,身子只怕亏空的厉害。     这些年在外面,不知生受了多少苦难,才会把自己熬成这般模样。明明比母后还要小上两岁的年纪,不过五十出头,可瞧上去却好似七八十岁的看人家。     他对景旗一直心中有愧,当得知萧叔母很可能还在人世时,他便已下定了心思要将萧叔母奉养为母,替景旗尽些孝道。     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人就在眼前,却是如今这副模样。     顺熙帝心中突然沉重,似有一块大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闭了闭眼,又问:“那萧老夫人的眼睛呢,可还能看得见?”     方才陛下一直不说话,御医们都提心吊胆着,此刻听到这个问题,杜御医仿若抓住了希望一般,忙道:“有救有救,萧老夫人的眼乃是劳碌过度所致,恰好微臣对此证颇有研究,夜里睡觉时以药物贴服,假以时日萧老夫人还是能看得见的。只是,视力自然是不及从前的,比寻常的老花眼也差上许多。”     终于听到了自己期望的回答,顺熙帝心中自然又燃起了希望:“只要还有救,便要竭尽全力去医治,不管能看清楚多少,一日比一日好便算是你的功劳。”     萧叔母还没见过阿宁呢,如果眼睛好了,可以看到自己的孙女儿,她心里必然是高兴的。     说到此处,顺熙帝不免又想到了萧叔母身子亏损的事,到底还是仔细问了一句:“萧老夫人的寒毒治症,到底严重到何种程度?”     杜御医颤了颤身子,回答的小心翼翼:“萧老夫人的寒毒早已侵入五脏六腑,若依着她以前的生活环境,只怕也就几个月好活了。”     顺熙帝沉着一张脸:“那若在宫中悉心调理医治,又当如何?”     杜御医弯腰颔首,轻声回着:“若仔细调理身子,倒是有希望挨过今冬。至于明年会当如何,便要看老夫人的造化了。”     顺熙帝听得心中一阵疲惫,也无心去责备什么,只挥了挥手命他们退下。     此时天上的乌云将原本皎洁的月儿遮挡,周遭似乎都黯淡了下来。     顺熙帝在院中静默地站了一会儿,正要回殿内,一转身却看到了门口站着的漪宁。     她穿了件秋香色宫装襦裙,墨发随意绾着,精致的脸上不见笑意,甚至泛着一缕愁容。殿内的烛光斜射出来,打在她的脸上,只见上面似有泪痕点点。     顺熙帝心上一紧,快步上前,望着她娇小的身躯蓦然有些心疼,默了许久才沙哑着问她:“方才御医的话你听到了?”     漪宁仰脸看着他,突然跪在了地上,双手扯着顺熙帝的衣摆:“岑伯父,你让祖母住在宫里,让御医好好给祖母治病好不好?御医不是说如果在宫里细心调养会比宫外好吗,兴许她熬过了今冬,以后身子反而越来越好了呢?”     她没想到,自己还未曾从突然认下个祖母的惊愕中缓过神儿来,却又得知这样的噩耗。一时间,小小的心灵实在是有些承受不住了。     听着小姑娘话语里的哭腔,顺熙帝心疼的拉她起来,抬手为她擦了擦眼泪:“阿宁放心,岑伯父自然不会对你祖母不管不顾的。”说着,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宁今儿个肯定累了,回去早些歇着,明日一早还得去晋江阁念书呢。”     漪宁却摇头:“阿宁不累,阿宁想多陪陪祖母。”说着,复又进了殿内。     原本漪宁面对荆氏时还觉得不大自在,虽说是祖母,可到底是打小没见过面的,让她像对待皇祖母一样对待眼前的奶奶,她还是有些做不到的。     可如今听了御医的那些话,想到祖母这些年在外面受的苦,她心中也升起了一丝不忍,面对祖母时反倒少了那份生疏。     见祖孙俩人说说笑笑的倒也和谐,顺熙帝便由着漪宁多陪陪祖母,两人则是一起回了皇后的寝殿。     顺熙帝给皇后说了荆氏的病情,皇后听了一阵叹惋,想法也是同漪宁一样,老人家都成了这样,万不可再任其出宫,还是得好生调养的好。     不过,如今有了漪宁这个孙女儿,想劝老人家留在宫里想必不会太难。何况,还有太后她老人家可以帮忙劝劝。     说到太后,皇后坐在妆奁前扭头望向凤榻上坐着的顺熙帝:“萧叔母的事,陛下打算何时告知母后?”     顺熙帝走过来,亲自帮她取下发上的珠钗,语气温和:“后日便是母后的寿辰了,后日一早让母后知道,带着萧叔母一起参加宴会,也好让众人皆知道。”     说着,顺熙帝顿了顿又道:“景旗和宁姝都不在了,如今萧家也只萧叔母和漪宁祖孙两个,朕打算封萧叔母为正一品诰命,你觉得如何?”     皇后点头:“萧国公为国尽忠,萧叔母为其生母,自当有此封号。”     ——     荆氏和漪宁祖孙相认,李达夫妇理所应当也成了漪宁的叔叔和婶婶,翌日早膳时,皇后将众人请至一处,共用了早膳。     李达夫妇还是十分的拘谨,觉得自己跟这宫廷格格不入,吃饭时都十分的不自在。好在皇后和安福郡主都是和善之人,倒也不甚介意,依旧待他们极好。     眼见着跟孙女儿相认,母亲脸上的笑意都多了起来,李达心中甚是欣慰。     早膳过后,荆氏被人侍奉着去殿内歇息,皇后和漪宁则是又留了李氏夫妇谈话,说及打算留荆氏在宫内养病的事。     李达听了心中虽有不舍,却也知道宫中有御医照顾,对阿娘的病大有裨益。不像跟着他,穷得连治病的钱都没有,还得卖房卖田的才能到长安来。     阿娘留在宫中无疑是最好的结果,其实昨晚上他们夫妻两个便已经商量过了,若陛下和皇后当真开口让娘住在宫里,他们也没什么异议。一者,不敢有什么异议,二者,留在宫里娘受到的待遇肯定比跟他们夫妻回老家要好。     毕竟,安福郡主是阿娘的亲孙女儿,人家才是血脉至亲。有安福郡主在,怎么都不会让娘受什么委屈的。     是以今日皇后开了口,李达夫妇皆是满口应了下来,只说任凭安排,他们夫妻都是赞同的。     皇后自然是瞧出了他们的不舍,心知这夫妻也是纯善之人,便道:“本宫和陛下商榷过,萧老夫人改嫁你父亲,也算是你的继母,你们二人母子情深。念着你照料萧老夫人的情谊,陛下可以给你们在长安城里置备房产,今后便也住在这长安城里,不管怎样,只要大夏朝屹立不倒,便定会保你们一家衣食无忧。你们若不愿奔波,本宫可以派人去把你们的儿子元宝接过来,今后都在长安城安家落户,你们觉得如何?”     皇后的安排自然是无微不至的,但李达沉默须臾,却是拒绝了:“感谢皇后娘娘任善,但草民已经和妻子商量好了,若阿娘留在宫里,草民便和妻子回乡下去。把元宝从岳父家接回去,一家人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皇后没料到他们竟然不愿意留在长安,不免觉得诧异:“为何偏要回去,留在长安,本宫还可以时常安排你们母子见面,如此岂不更好?”     虽然她和陛下不会把他们一家人也留在宫里,但让他们在长安城安稳度日却并非难事。这本是对他们来说极好的照顾了,却未曾想两人居然不愿意。     李达却道:“家中祖宅是家父留下的,虽然破旧,到底也是遮风挡雨的地方。何况,老家亲切,草民一家人在乡下待着极好,倒也没想过换环境。至于阿娘,她待在宫里有御医照料,草民自然是极为放心的,纵然不见面,只要对阿娘好,却也没什么。”     看他说得真诚,皇后便也没再强留:“如此也好,你们回了老家,那边的官府也不会亏待你们的。不过却也不用着急,在宫里多住些时日,陪陪老人家也好。”     李达和妻子互望一眼,又道:“皇后好意草民心领了,只是草民想今日便回。阿娘的事有了着落,如今颇为想念家中幼子,心中牵挂,如此待在宫里也是寝食难安。”     都是做父母的,皇后明白他们的心情。也知道他们想早些离开,只怕也是在宫里觉得拘谨,不自在。倒也没反对,只是道:“既如此,记得跟你阿娘辞行。”     李达自然称是。     ——     荆氏得知儿子和儿媳要走,却是吃了一惊,心中也起了离开皇宫的念头。     她来了长安,还见到了孙女儿,这辈子便也没什么遗憾了,只愿回去等待着自己闭上眼的那一刻,如此也算瞑目了。     漪宁听罢慌忙阻拦,依依不舍地挽着祖母的臂弯:“阿宁好容易见到了祖母,祖母怎可再次抛弃阿宁?祖母,你留在宫里好不好,阿宁已经没了爹娘,如今刚有了祖母,难道您也要像爹娘那般不要阿宁吗?”     她说的楚楚可怜,眼睛里还闪着晶亮的泪光,话语里更是带着哭腔,倒让荆氏生出些许心疼来,一时间自然是分外不舍得。     盼了这么多年,总算跟自己的孙女儿相见,其实荆氏又何尝舍得就这么各奔西东?     可是,阿宁在宫里被教养的这么好,她自然是希望自己的乖孙女儿能永远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带她离开,反而是害了她。     可如若让她也随阿宁一起留在宫里,这却是她万万不曾想过的事。皇宫这样的地方,她从未觉得会成为自己的归属。     说到底,自己不过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呢?何况景旗不在了,她不好麻烦陛下。     见祖母不说话,面露犹豫,漪宁又道:“祖母如今重病缠身,如若跟叔叔婶婶回去,怕也找不到好的大夫来医治。叔叔婶婶是个孝顺的,免不了要为祖母操心,只怕日子还是要不好过了。祖母留在宫里,岑伯父会让御医为您诊治,你的病一定会好的。”     漪宁说及此事,荆氏不免又想到了儿子儿媳为了给自己看病又是卖田又是卖房,甚至把儿子送到他舅舅家的事,心中颇不是滋味儿。     说起来,达子和达子媳妇儿这几年也没少被自己拖累,如今她若留在宫里,不仅自己过得好些,他们一家人也能过一过安稳日子。     何况,她这身子自己是清楚的,怕也没多久好活的,倒不如趁着还没闭眼,多陪陪自己的孙女儿。     这般一想,荆氏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让儿子儿媳安心的去,并嘱咐他们定要把元宝给接回来。     李达夫妇走得急,但皇后仍为他们准备了丰厚的盘缠,只银票便有一沓子,让他们几代衣食无忧怕是没什么问题了。     他们若是愿意,可以在老家的县城里置备一处很好的宅院,日子过得必然也舒心。     因为怕他们带的钱财太多,路上不安全,皇后还特意安排了人一路互送,可谓是无微不至了。     明日便是太后的寿辰,顺熙帝和皇后原本是商议着明日一早才将荆氏的事告知太后的,殊不知哪里走漏了风声,太后老人家这日傍晚便得了消息,急急忙忙的往椒房殿赶来。     看到阔别已久的故人,太后和荆氏二人一时间泪眼婆娑,竟是抱头痛哭了许久。顺熙帝和皇后好一番劝慰,二人方才止了哭声,一起拉着手坐在一旁互相问着这些年各自的生活。     荆氏抹了抹眼泪,脸上是舒心的笑意:“当初听闻闯子认了个干娘,还教他们两口子做包子,我便觉得巧合,心中想着那人会做包子,又跟你一样姓姚,怎就那么巧呢。却原来,还真的是你。”     太后也是觉得巧合,拉着荆氏的手道:“正是呢,其实我这些年倒是没少听闯子提及他们老家的李达,说李达有个继母,却待他像亲儿子一样,父亲走后更是含辛茹苦的撑起整个家。任凭我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李达的继母居然是你。”     看着荆氏现如今瘦弱的身躯,太后一阵心酸:“这些年让你再外面受了不少苦。”     荆氏却笑着摇头:“我不觉得苦,当初被达子他爹救下,捡回一条命。早几年也是四处打探你们都消息,可到底没什么下落。后来死了心,跟随他爹在乡下倒也过了几年安稳日子。若说辛苦,其实当时那世道,在哪儿不一样辛苦?我认识了达子他爹,好歹也算有人照应着。可嫂子你呢,一个人带大了陛下和景旗,还为他们都娶了媳妇儿,若说不容易,嫂子又何尝不是?”     太后看她说得轻描淡写,唏嘘叹道:“阿禹做皇帝都十四年了,我纵然以前再苦,这十四年里过得却是养尊处优的日子,大家尊我一声太后,个个儿恭恭敬敬的,不敢稍有懈怠,陛下和皇后也是孝顺。还有孙儿孙女承欢膝下,苦什么呀,以前受得累早忘干净了。倒是你,一苦便是二十年,这辈子都没享什么福。”     荆氏却只是笑:“我倒觉得没什么,苦日子过久了却也甘之如饴。不管怎么说,你把景旗抚养长大,于我来说是莫大的恩情。”     太后摆摆手:“咱们俩也别把那些个恩情挂在嘴边了,当年若非有你舍身救我们逃离,这日子没准儿是个什么样呢。罢了,如今咱们姐妹团聚,今后的日子必然是好的。”     荆氏闻此也是连连点头,眼泪又是不争气的往下落。     看她目光无神,一双眼分明是辛苦劳作给熬坏了,太后瞧着也是心疼。年轻时候,萧家弟妹的眼睛是很好看的,又大又圆的一双杏目,看什么东西时都格外有神,发着光亮,讨人喜欢得紧。谁又想到,这双眼在岁月的磋磨下竟然成了这副模样。     太后叹了口气,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润,转而问一旁的皇后:“对了,你萧叔母的病情可传了御医给看,怎么说的?”     皇后回道:“已经让御医瞧过了,说是并无大碍,在宫中好生调理医治,会有所好转的。还有叔母的眼睛,也还有看得见的可能。”如今两人好容易相见,皇后没忍心提及萧叔母的实际情况。相逢本是喜事一桩,明日还是母后的寿辰,还是让她老人家高兴一阵子好了。     太后听了果然高兴,整个人也跟着松了口气:“能医得好就成,乡下的郎中都是胡言乱语的,还是宫里头的御医靠谱。着御医用最好的药材来为你医治,日后肯定会大好的。你我姐妹难得重逢,日后你便同我一起住在长乐宫里头,咱们俩互相做个伴儿也是好的。”     荆氏忙笑着应下。     太后和荆氏二人说了会儿话,眼看快到用晚膳的时间了,便直接接了荆氏去长乐宫里去住。     尚服局依着荆氏的身材连夜赶制出了新衣,到了长乐宫后由玉嬷嬷亲自伺候着给荆氏换上,又挽了发髻,头上插一支白玉簪,脸上再略施薄粉,整个人明显气色好了很多。     太后望着镜中的荆氏,也是一脸的惊奇,恍惚间竟有些不认得了。     一切收拾妥当,玉嬷嬷着人上了晚膳,荆氏和太后二人刚在桌前坐下,漪宁便来了。     漪宁今日从晋江阁放课回到椒房殿,却听闻祖母被太后给带到长乐宫了,自己索性也往这边来。如今一进门瞧见这边都开始用晚膳了,她上前对着太后和祖母一一行了礼,笑着道:“阿宁来的可是时候,赶上用皇祖母这里的膳菜了。”     太后嗔她一眼:“哀家才刚接你祖母过来,你倒是猴急的跑来了,怎么,还怕你祖母丢了不成?”     “哪儿能啊。”漪宁自己过去在太后跟前坐下,接过玉嬷嬷递上来的碗箸,嘿嘿一笑,“皇祖母这话说的,阿宁不是怕两位奶奶用膳太过寂寞,故而来陪你们嘛。怎么,莫不是太后不欢迎阿宁?”     她微微瞥着嘴,十分委屈的样子。     太后无奈点了点她的额头,轻斥一声“鬼丫头”。     有漪宁在,这顿晚膳倒是用得格外舒心,漪宁全程不停地为荆氏布菜,有孙女儿陪伴在侧,荆氏心情大好,食欲也比往日强了些,倒是用了不少。     晚膳过后,漪宁又陪着两位老人家说话,整个长乐宫都充斥着温馨和乐的氛围。     荆氏身子不好,到底撑不了许久,聊了片刻太后就让她去歇着。     荆氏的寝殿此刻早已收拾妥当,就在太后的隔壁,两人离得近,夜里有个什么事太后总能早早知道。     太后招待的如此贴心,荆氏心中自然是满心的感动。由漪宁搀扶着在床上躺下后,她拉着孙女儿的手:“我瞧着太后娘娘待你极好,跟亲孙女儿一样,这些年你在宫里,过得想来也不错吧。”     漪宁笑着点头:“皇祖母待阿宁自然是好的,岑伯父和岑伯母也好,还有太子哥哥,也像照顾亲妹妹一样的照顾我。不过阿宁很开心的是,以后还有亲祖母疼爱阿宁。”     “乖孩子。”荆氏怜爱的握着她的手,心中却有些苦涩,她这身子,亦不知还能陪自己的孙女儿多久。     ——     月弯如钩,疏散的星子零零散散挂在苍穹之上,周遭一片寂静。     夜幕已深,邵恪之的阅朗轩此刻却还是灯火通明着。     邵恪之一身紫衣便服坐在书案前,邵稀拿着手里的几套衣裙喋喋不休着询问他的意见:“二哥,你怎么不说话啊,明日太后娘娘的寿宴,我到底穿哪套比较好?”     邵稀平素里喜欢艳丽的颜色,此刻手里的两套衣裙也不例外,一套是海棠红的广袖寒烟裙,搭鹅黄色撒花褙子;另一套则是明橘色软烟罗上衫,撘乳白色绣着夕颜花的百褶裙。     两套衣服都挺好看,全是在衣铺里新做的,任意哪件都好,可一下子订做了两件出来,邵稀便有些犯难,她最讨厌做这种选择了。     “也不知道三皇子会更喜欢我穿哪件,二哥以前跟三皇子关系好,兴许眼光也会跟三皇子接近吧?二哥,你就帮我挑一件嘛。”见二哥不理自己,邵稀跑过去拉着他的胳膊撒娇。     邵恪之无奈摇头:“你一个小姑娘家,怎么一口一个三皇子,也不怕别人听到了笑话,还是小孩子呢,真不知你脑子里想些什么。”     邵稀撇撇嘴:“那有什么,郡主还总一口一个邵哥哥呢。”     “……”邵恪之被自己妹妹噎的嘴角抽了抽,脑海里莫名闪现出那个总喜欢围在自己身边,用甜软的嗓音喊着自己邵哥哥的小姑娘,不觉间脸上的表情都柔和了下来。     见二哥不说话,邵稀又扯了扯他的胳膊:“二哥,到底哪件好些,你倒是给我挑一件啊。”     邵恪之被这个妹妹搞得没法子,这才将目光落在她手里的两套衣服上,指了指明橘色的哪件:“这个吧。”他似乎记得阿宁穿过这个颜色,上身效果挺不错的。     “这个更好看吗?”邵稀望着二哥方才指的那件,“款式的确比海棠红的好看些,可是这套衣服的百褶裙是乳白色的,会不会太素了,如果这裙子是红色的就好了。”     “……那你自己看着选吧。”他这妹妹似乎对红色情有独钟。     邵稀看问二哥也问不出什么结果来,索性“哦”了一声,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只是突然又问:“对了二哥,明日太后的寿宴你是不是也收到了请柬,那你明日等着我,咱们俩一起去好不好?”     太后喜欢年轻孩子们,是以这次的寿宴皇后做主请了不少年轻的少男少女,邵恪之虽然已经入仕为官,但也曾在宫里做过伴读,太后对他印象一直不错,故而皇后的确也向他下了帖子。     邵恪之略点了点头:“那就快去睡觉,你若睡得晚了,明日脸上长出青眼窝来,穿哪套衣服可都不好看了。”     邵稀一听这话忙摸了摸自己的脸,慌忙站起来,抱着自己的两套裙子匆匆往外跑,站在门口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惊呼一声:“哎呀,都这么晚了,二哥我先回去睡觉,明天见!”     眼看话音未落她人影却已跑不见了,邵恪之无奈失笑。     解决了这个麻烦精妹妹,他将手边的书册放下,褪去外袍,也去了榻上睡觉。     不知怎的,想到明日能见到宫里那位小姑娘,他觉得心情似乎挺好的。     喜欢乖,叫夫君请大家收藏:乖,叫夫君更新速度最快。(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六六闪读:www.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