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顺熙帝不言语, 方德宣小声提醒着:“陛下, 可否让皇后娘娘进来看看郡主?”
漪宁眼底也有了期待, 她一声不响的跑出宫, 岑伯母肯定都急坏了, 方才在长乐宫都没怎么跟岑伯母说话, 她也想见见岑伯母。
不料顺熙帝却只轻描淡写道:“皇后有心了, 让她先回去吧,今日郡主乏了。”
方德宣张了张口还想为皇后说两句话,又见龙颜不善, 到底没敢多嘴,只应了声诺把肉粥呈上去默默退出寝殿。
顺熙帝端起肉粥,只见那粥熬得糜烂, 上面洒了些青菜和细碎的肉沫, 似乎还滴了香油,只那么闻着便让人食欲大增。
他用白玉瓷的勺子舀了一勺, 温柔的吹了吹, 这才哄着漪宁道:“阿宁乖, 喝些肉粥垫垫肚子, 你今晚上跑出宫去, 回来也没用膳, 是饿坏了才睡不着的吧?”
漪宁看着那肉粥此刻却没什么食欲。她在邵哥哥那里吃了很多琼花软糖糕,现在根本就不饿。想到方才岑伯父不让岑伯母进来的事,她目中神色黯淡几分, 小心翼翼道:“岑伯父, 我以后都要住在承乾殿了吗?”
顺熙帝搅拌着碗里的肉粥,眉眼间皆是慈爱:“是啊,岑伯父就住在你隔壁,你晚上若是睡不着了,或者做梦了大叫一声岑伯父就能听到,然后立马过来找你。这样不好吗?”
“那我还能经常见到岑伯母吗?”漪宁仰着巴掌大的小脸儿,头顶帷幔的流苏在烛光映照下在她鼻尖留下阴影,摇摇曳曳的。
顺熙帝脸上的笑意淡了淡:“漪宁那么喜欢岑伯母?若非她识人不明,派了孙嬷嬷在你身边,你哪能出这样的事?”他说着慈爱的帮她理了理头发,“你今儿个真把岑伯父给吓坏了,若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该如何对死去的景旗交待呢?
后面的话顺熙帝没说,生怕再引起她对父母的想念。
漪宁倒是还没想到这些,只是继续为皇后说话:“可是岑伯母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孙嬷嬷是坏人的。而且孙嬷嬷以前伺候我的时候真的很尽心,阿宁也没想到她是在骗我。”
“你看不出来是因为你还小,皇后统率六宫,这是她的责任。若她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楚,还如何母仪天下?”
漪宁一本正经的摇头:“岑伯父这样说不对,朝中那么多大臣,有好官也有坏官,可在他们犯错之前岑伯父你不是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坏事吗?”
“你说什么?”顺熙帝神色骤然变冷,望着漪宁时的那份慈爱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寝殿之内,温度似乎一下子变得冰冷异常。
漪宁小小的身板儿瑟缩了一下,望着顺熙帝的目光里带了惧意。
这一瞬间,尚且懵懵懂懂的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叫做皇权的至高无上。
岑伯父不同于寻常人家的父亲,他首先是一个帝王。而作为帝王,他永远都是没有错的。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所有的皇子公主都怕他惧他。
她吓坏了,泪眼汪汪的看着她,嘴巴一撇一撇的,却又因为害怕不敢哭出声儿来。
顺熙帝也发觉自己太严厉吓着她了,神色渐渐变暖,将肉粥搁在一旁的床头小圆桌上,将小姑娘搂紧怀里:“乖,阿宁不哭,岑伯父没有怪你的意思。对不起,刚刚吓着你了。”
做了九年的帝王,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所有人对他阿谀奉承,战战兢兢,如今骤然听到小姑娘这样说他,他自然是有些难以接受。
恍惚间他似乎又想起了阿宝,那个丫头也曾指着鼻子对他说:“阿爹,你这样不对……”
那个时候,他尚且不是君王,只是一个小孩子的父亲。对于女儿的指责和反对,他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容易愤怒,反而还觉得小姑娘年纪不大道理却知道不少。
如今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
低头望着在自己怀里抽噎的阿宁,他鼻头莫名觉得酸涩。温柔的亲了亲小姑娘的眼泪,轻声哄着:“阿宁对不起,岑伯父不该吵你的。”
顺熙帝不哄还好,一哄小丫头哭的更凶了:“阿宁想爹娘,他们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她不想待在宫里了,她想回家,回属于自己的家。
她这一哭,梨花带雨的,顺熙帝心都跟着软了,十分的不忍,一时间却嘴笨得很,只会反反复复地说那句:“阿宁乖,阿宁不哭……”
方德宣从外面进来时瞧着圣上那手忙脚乱,一脸惭愧的样子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不过,发现陛下“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这事,方德宣觉得还是自己默默知道便好,若此时让陛下瞧见他在这儿,以后指不定怎么对付他呢。
这般一想,他趁陛下还在一门心思的哄小郡主,蹑手蹑脚的开溜了。
这边,顺熙帝实在是没法子了,索性道:“阿宁不是想你岑伯母吗,明日你就还回椒房殿,还跟你岑伯母住一起好不好?”
漪宁抽噎着止了哭声,抬起水汪汪的杏目望着顺熙帝,我见犹怜:“那,岑伯父不生岑伯母的气了?”
哭了那么久,如今好容易开口跟自己说话了,顺熙帝心情大好,忙摇头:“不生气了,阿宁说得对,这件事不能怪你岑伯母,明儿个朕跟你一起跟皇后赔不是,好不好?”
漪宁见好就收,也不哭了,反而伸手抱住顺熙帝的脖子,娇娇软软的唇贴上顺熙帝的侧脸,被胡茬扎到了也不介意,软软糯糯道:“阿宁最喜欢岑伯父了。”
“是吗?”顺熙帝被她哄得心花怒放,“那让岑伯父看看有多喜欢。”说着伸手去挠她痒痒。
漪宁最怕痒,被他挠得咯咯笑着,从顺熙帝的怀里滚落在床上,用柔软的蚕丝被将自己裹成个蚕宝宝。
外面的方德宣听到里面的欢声笑语,嘴角不由噙了一丝笑。以前最常听陛下谈及幼年故去的大公主,言谈间总是无限感伤。现在有安福郡主代替大公主让陛下享受天伦之乐,必然是大公主在天之灵的保佑吧。
他这般想着,抬头看向苍穹之上的漫天星辰。
寝殿内,顺熙帝配漪宁玩闹了一会儿,又怕她夜里饿着,便问:“你岑伯母熬的粥,要不要喝些?”
漪宁乖乖点头。
这会儿看她这般听话,顺熙帝也十分满意,亲自拿了勺子一口一口喂给她喝。
因为马上要睡觉,顺熙帝没敢喂她太多,只喝了小半碗便把碗放下:“今日天色已晚,你少用些避免夜里饿着便好,明日早膳岑伯父吩咐膳房做你爱吃的酒酿丸子,还有鳄梨羹。”
“好!”小姑娘爽快地应着,声音又软又甜,沁到骨子里。
“时候不早了,阿宁乖乖睡觉,可好?”顺熙帝说着亲自为她掖了掖被褥。
玩闹这一会儿,漪宁心情不再抑郁,整个人也乏了,便乖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在鼻翼的两端落下浅浅的影子。
顺熙帝附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坐在床沿守着她,直到听到小姑娘浅淡而平稳的呼吸声,他这才轻手轻脚的回自己的寝殿。
——
皇后回到椒房殿时,太子岑璋在里面候着,听到外面的动静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却只看到皇后带着金嬷嬷和银嬷嬷回来。
他探着脑袋一直往后面看,皇后见了叹息一声:“别看了,阿宁在承乾殿。”
岑璋明显十分诧异:“阿宁怎么留在承乾殿了,天色已晚,父皇也不放她回来休息?”照着往常,这个时辰阿宁早困倦了。
皇后看了眼太子,什么也没说直接进了大殿。
岑璋这下有些急了,忙跟上去:“母后,你怎么不说话,阿宁今儿晚上回不回来了?”
见皇后不回头,金嬷嬷伸手将太子拦下:“殿下,陛下将郡主留在承乾殿歇息,今儿晚上不会来了,天色已晚,您也早些休息吧。”
“可是……”岑璋犹豫着还想跟上去,金嬷嬷又道,“殿下,这回郡主失踪一事陛下怪罪到皇后头上,方才娘娘带了肉粥去看望郡主,陛下愣是没让皇后娘娘进去瞧上郡主一眼。殿下,您就容娘娘清净清净吧。”
岑璋步子顿了下来,到底没跟上去。
金嬷嬷和银嬷嬷进了大殿,皇后已经在寝殿的妆奁前卸妆了,两人忙上前去帮忙。
金嬷嬷帮皇后梳发,银嬷嬷则是出去打了热水待会儿给皇后洗漱。
皇后一直什么话没说,神情自始至终都淡淡的,不辩喜怒。
大殿内安静了好一会儿,她侧头望向金嬷嬷:“璋儿呢?”
“回禀娘娘,太子殿下方才担心郡主,不过已经被奴婢劝回去歇息了。”金嬷嬷一边回着,一边帮皇后把头上最后一支翡翠簪取下来,如墨发丝没了固定系数披散下来,柔顺绵长,像上好的黑色的锦缎。
皇后叹了口气,从妆奁前起身,来到紫檀木洗脸架前接过银嬷嬷递来的帕子擦脸。
雪白的巾帕擦去脸上淡淡的脂粉妆容,露出那原有的容貌来。
秀丽的娥眉,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肌肤莹白如玉,在烛光下泛着红晕。
银嬷嬷在一旁看着,心中不禁感叹皇后的天姿国色。
皇后的美不如陈贵妃惊艳娇媚,也不比魏淑妃骄纵之余还透着股子灵气,更不像刘贤妃出尘淡泊,宛若冰莲。她就像万花丛中永远引人瞩目的一朵牡丹,雍容大气,端庄典雅。不论相貌,单周身散发出的气质便已分外迫人。
在她的映衬之下,所有的小花小草都显得黯然失色。
皇后的温和与柔善,让人在亲近她时又情不自禁带着一份敬畏。
有时候看着总不免教人感叹,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女人,阖该便是母仪天下的。
“娘娘,陛下到底是何意,该不会郡主以后都还住在承乾殿里吧?”银嬷嬷为方才的事有些不平,若陛下当真这么做,岂不是驳了皇后的脸面?这让皇后娘娘日后处理六宫如何服众呢?
金嬷嬷瞪她一眼,示意她别再乱说惹得皇后不悦。
皇后倒是没怎么在意的样子,只莞尔一笑:“阿宁在哪儿还不是一样,她过得开开心心就好。住在承乾殿也好,陛下宠着她,底下的人自然也就伺候得尽心竭力。”
“可陛下这么做让陈贵妃、魏淑妃她们怎么看皇后呢?”银嬷嬷想想都为自家主子不平。
皇后神色黯淡几分:“这件事陛下处理的没什么不对,孙嬷嬷的事的确是我的不是。”
金嬷嬷闻此上前,直接跪了下去:“皇后娘娘莫要如此说,当初皇后带安福郡主搬来椒房殿,让奴婢选几个得力的宫人伺候郡主。说起来,孙嬷嬷是奴婢指派的,若说有罪,那也是奴婢的罪啊。”
金嬷嬷和银嬷嬷两个人因为伺候皇后,宫女太监们才尊她们一声嬷嬷,可实际上也不过二十五六,皇后出身民间,没那么深的主仆贵贱观念,素来待她们二人极好。如今见金嬷嬷说着说着流出泪来,她亲自将人扶起:“哭什么,这事如何能怨你,后宫诸事由我掌管,我身为皇后自然要担负应有的责任。”
金嬷嬷擦了擦眼泪,仍觉得十分惭愧:“说到底,是奴婢识人不明,故而害了皇后娘娘。”
皇后笑着摇摇头:“行了,你也无须介怀,这件事本宫怪不到你的头上去。对了,南苑你们二人明日去收拾一下,我想过去住两日。”
金嬷嬷和银嬷嬷皆是一惊:“娘娘怎么突然这时候想着去南苑住了?”
南苑是陛下刚登基时依着宫外时的住所建造的,平日里帝后都很少去,只偶尔来了兴致才会一起过去看看。
那里,是陛下和皇后两人共同的回忆。也彰显了皇后娘娘在陛下心中地位的与众不同。
这么多年了,这还是皇后第一次自己主动一个人去南苑。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去住两日。”皇后永远都是那份恬淡雍容的笑,“时辰也不早了,你们俩都回去早早睡下,我这里有值夜的宫女,用不着你们在这儿熬着。”
金嬷嬷和银嬷嬷不好再问,只一起伺候皇后入了榻,盖上薄衾,放下幔帐,双双出了寝殿。
待寝殿之内只剩下自己,皇后躺在榻上却是辗转难眠,万千思绪萦绕。
——
翌日,早朝过后,内务府的人禀报,关于孙嬷嬷的事已经查出了些眉目。
“孙嬷嬷原是韩婕妤的舅母,韩婕妤舅父五年前病故,孙嬷嬷改嫁,育有一子。三年前小儿重病无钱医治,这才被迫进宫做了乳娘。据宁秀宫的宫女们说,圣上围猎之前,孙嬷嬷的确被韩婕妤叫去过宁秀宫。”说到这儿,李管事略微颔着首,“陛下,此事牵连甚广,若无陛下允许,奴才不敢找婕妤问话。”
李管事话音刚落,长浚伯带着秦六儿面圣,当着顺熙帝的面儿,秦六儿颤巍巍将昨晚上对长浚伯和邵恪之说的话又一五一十的复述了一遍,随后哆嗦着匍匐在地上,不多时背上便已是汗涔涔的,整个人如坠深渊。
顺熙帝听了秦六儿的禀报,倒也还顾不得去计较一个小家丁的错处,只神色暗沉,面目威仪,肃穆的神情带着怒火。
李管事和秦六儿的话一相契合,真相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顺熙帝一双眸子犀利如鹰,单手紧紧抓着龙案的边缘,冷冷吩咐:“传韩婕妤!”
尚不知情的韩婕妤在宁秀宫内听闻圣上传召,还只当是陛下又想起她了,正要好一番梳洗打扮,谁知侍卫们根本不给她机会,直接将人拖着便带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长浚伯和李管事等人皆带了下去,此时便只有顺熙帝和方德宣二人在。
韩婕妤被带进去后明显感觉陛下的神情不对,隐约觉得怕是出了事,一时间也不敢造次,规规矩矩的下跪行礼:“臣妾给圣上请安。”
顺熙帝坐在龙位上,望向韩婕妤的目光中泛着寒意:“韩婕妤,你谋害三皇子在先,诱拐安福郡主在后,你可知罪?”
韩婕妤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膝行着上前拽着顺熙帝的衣摆,楚楚可怜的哭道:“陛下,臣妾冤枉啊,不是臣妾做的。”
“冤枉?”顺熙帝眸中寒意越发凝滞,“奉议郎是你父亲,他指使府中管家买通长浚伯府家丁秦六儿的事莫说你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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