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衡山之后,蓝皓月做了一件让池青玉很意外的事情。
她一改之前的沉寂,带着他去了衡阳城。
离开烟霞谷的时候,她除了那柄宝剑,连一件衣服都没有带出来。池青玉以为她是想去买东西,但她却携着他的手,走遍大街小巷。她不顾街上行人异样的眼光,告诉他这城中每一处值得留恋的美景。
喧闹的车马,繁盛的市集,两个人的身影印在其间,从背后望去,他们只是与寻常的青年男女一样,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黄昏时分,她带着池青玉到了湘江之畔。
薄暮冥冥,残阳似血,成群的大雁掠过长空,朝着不远处的回雁峰飞去。池青玉听到了那带着几分凄凉的鸣叫,不禁道:“是大雁吗?”
“是啊。”江边晚风疾劲,吹着蓝皓月散乱的长发,她拂去飘在他脸颊边的发丝,望着远方。湘江之水滚滚而去,波澜起伏,溅起浪花无数。此时空中有孤雁缓缓徘徊,不住发出鸣叫,乌黑身影在苍茫天际越发渺小。
“那边就是回雁峰。”蓝皓月像以前一样,握着他的手,走向湘江畔一处浅滩。此处沙石泛白,临水处不时有大雁落下栖息,被他们惊动,又迅疾展翅飞起,在江上盘旋不已。
“这是南岳第一峰。”蓝皓月挽着他的手,抬头望着近在眼前的回雁峰,“青玉,我带你上去,好吗?”
池青玉犹豫了一下,道:“不用了,我走得困难,你又要耗费精神。”
蓝皓月央求道:“这山一点也不高,而且……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
他的心微微一抽,低下眼帘,道:“那好,我陪你一起上去。”
蓝皓月很高兴地带着他穿过这片浅滩,往回雁峰行去。尽管此山真如蓝皓月所说,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座小山丘,但池青玉毕竟目不能视,上山时还是极为小心。
两人来到峰顶时,夜幕初降,天地浩大。江水滔滔东去,雁群至此峰而回旋盘踞,哀鸣渐止。
“这便是‘衡阳雁去无留意’了吧?”池青玉朝着渺渺江面,自语道。
蓝皓月点头道:“这座回雁峰上,每到秋冬,便有许多的大雁落下栖息,就算是人们看到,也不会射杀。”
池青玉微微笑了笑,“为何会专门在此聚居?”
蓝皓月凝望长空,道:“相传很久以前,某年冬天有群大雁栖息在这里,其中有一只雄雁被猎人射死,与它同来的雌雁便当即撞死山头。剩下的大雁也都不肯飞走,整日在衡阳上空哀鸣,无论怎么驱赶,都不肯散去。后来,县令惩治了那个猎人,并在山上雕筑大雁像立碑挽诗,并在雁峰寺焚香三日超渡,那群大雁才飞走。此后每年大雁南飞,途经这里时,便仿佛都听到那双死去大雁的哀鸣招唤声,便都栖息在回雁峰上渡冬。这山峰的名字,也因此而来了。”
池青玉听得认真,神情微有黯然,问道:“你说的石像石碑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蓝皓月还是不脱稚气,着急道,“不过……大约年代久远,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呢……。”她说着,又怕池青玉不信她,便带着他往回走。
“我小时候就来过这里,你可不要以为我在骗人。”
池青玉微笑不语,也不问她到底要带着他去何处,只是跟在她身边。蓝皓月带着他自后山而下,来到山下的烟雨池畔,此处水波粼粼,雾气轻浮,在月色下如同幻象。脚下细沙似雪,身旁苇丛摇曳,她折下一枝雪白芦苇,轻轻拂过池青玉的手背。
“石碑找不到,这烟雨池却永远在这里,不会消失。”她俯身拾起池边圆润的鹅卵石,在手中撞击了一下,发出悦耳的声音,“若是阴雨天,这里水汽升腾,更是像仙境一样呢。”
池青玉蹲下身,伸手拂过微凉的池水,忽而道:“皓月,今夜之后,你真的不准备回来了吗?”
蓝皓月脸上的笑容凝滞住了,她低头望着月影浮沉的池面,道:“你不是要带我去岭南吗?”
池青玉沉默片刻,道:“岭南气候炎热,地域偏远,只怕不如你的家乡……。”
“你不是也在那里生活了十多年了?既然你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她握着鹅卵石,伏在他背上,枕着他的肩头。
池青玉微微叹息,她环着他,晃了晃,道:“把你的剑取来。”
“干什么?”
“叫你取来就取来。”
池青玉疑惑着将古剑递给她,她拔剑出鞘,运力流转,在光洁如玉的鹅卵石上刻了字。“给你。”刻罢,蓝皓月吹去碎屑,将一枚鹅卵石放在他手心。
他摸着石上的刻痕,唇边不觉浮起浅淡的笑意。“是我的名字?”
“嗯。”蓝皓月将烟霞剑交予他,“青玉,你来刻我的名字。”
池青玉握着她的剑,低声道:“我怕刻不好。”
“没有关系啊,我帮你。”她执着他的手,将剑尖指向地上的鹅卵石。池青玉淡淡地笑着,在她的指引下,慢慢刻下了她的名字。他的字迹算不上潇洒,笔划直硬,用力极深,每每完成一笔,都会停滞一下,似乎在想着下一处的方向。
“没有歪斜吧?”落下最后一道痕迹后,他蹙着眉问。
“没有。”蓝皓月拾起那枚白色鹅卵石,与之前刻着他名字的另一枚放在了一起。池青玉很仔细地摸着自己刻下的字迹,神情稍有释然。
“你会写字,我觉得很了不起。”蓝皓月勾起他的手指,倚在他身边。
他低头,紧紧攥着那一双鹅卵石,“皓月,这在常人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但是,你是我喜欢的人啊。你可以做到的,我都觉得好。”她挽起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脸颊边。江风卷起白浪,拍打两岸沙石,孤雁的鸣叫渐渐远去,苍穹寥廓,只剩余晖浅淡。
他以指尖轻轻碰触着蓝皓月的肌肤,谨慎而又柔和,像是拥有了千年珍藏的宝物。
“等回到岭南,你嫁给我吧。”他垂着眼睫,低低地道。
蓝皓月的心头涌起波澜,面前这个男子,始终无法看到她的模样,但自唐门月下初见,他的孤高清傲便映在其心间。虽历经辛酸,怨过恨过,她却依旧很想跟他在一起。
即便此一去,再也不能回到衡山,只要有他在旁,便也觉得风餐露宿,无可懊悔。
她的唇角扬起美丽的弧度,“好啊,不要忘记你在这里说过的话。”
“不会。只要你愿意跟着我……。”他深深地呼吸,吻在她的眉心,随后渐渐下落,直至她的唇上。
芦苇在秋风中摇曳起舞,苇花如雪,交错起伏,纷纷扬扬间,掩映了身影。
离开回雁峰的时候,池青玉将那两枚鹅卵石放进了他的包裹中。蓝皓月道:“把它们带回岭南,放在我们的家里啊。”
他背起包裹,挽住她的手,道:“好,到时候,随你喜欢放在哪里。”
她悦然。
于是就这样远离了衡阳,次日一早,走出这座古城时,蓝皓月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遥望。远山青黛,群峰依稀,斑驳城墙上秋草萧瑟,让人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从前。
“皓月,你在做什么?”池青玉意识到身边人的迟疑,不禁也停下了脚步。
“没什么。”蓝皓月扬起笑脸,故意高兴地道,“我在想是不是要去坐船,这样我们可以快些回到岭南。”
他没有说什么,跟着她去了不远处的渡口。轻舟扬帆,顺流而下,蓝皓月倚在他身边,伸出手拨着水波,闭上双眼静静听着江面上的风声。在她心中,其实也不知道此次叛离烟霞谷之后,是否还能踏足衡阳大地,更不知道在遥遥千里之外的岭南,又是否能找到栖身之处。但如今,她已经别无选择。
她租下的这条小船沿着湘江一路南下,直至到了郴州附近,那船家要返航回转,他们只能重新上岸。
起先经过的只是相对较小的村镇,随着临近郴州城,来来往往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池青玉能感觉到每次穿过市镇时,人群越来越拥挤,声音越来越嘈杂。
他在神霄宫的时候,除了跟着师兄去深山里替人治病,或是偶尔下山去博罗,几乎都一直留在飞云顶上。即便是较为繁华的惠州,亦只去过一两次而已。他不爱热闹,并不是故作清高,只是若在这样拥挤杂乱的环境中,即便有再高的剑术,也全然是枉费。始终都要全神贯注地走着,还是会时不时地被别人碰撞,或是被堆放在地上的杂物阻住去路。
蓝皓月一手要牵着马,一手不忘去挽着他。走过市集的时候,她为街边的卖花人吸引,只是转头去望了一眼,恰好路边的卖鱼妇人一盆水泼出,池青玉没及避开,顿时被淋湿了衣袍。
蓝皓月回身见他半边衣衫都湿了,不由生气,冲着妇人道:“怎么不看着人就乱泼水?”
妇人撇着嘴道:“你带着瞎子出门就要小心点,自己没看好他,还来怪我?”
周围人都在忙着买卖,只有几个好事者笑着看他们,似乎巴望着吵起来。蓝皓月气不过,还想上前理论,却被池青玉拉住了手。“走。”他不冷不热地说罢,便拖着她往前去。蓝皓月回过头,怒冲冲地瞪着妇人,她还在身后骂骂咧咧。
地上都是泥水,两个人直至离开市集,都没有说话。
虽是心里还有怨气,但看到池青玉衣衫湿透,蓝皓月还是有些不忍。到了僻静的小巷子,她停下脚步,替他拉了拉衣领,道:“去找个客栈,然后我给你把衣服洗掉。”
“洗掉了穿什么?”他慢慢地道。
蓝皓月捏着他那湿漉漉的衣袖直皱眉,“池青玉,你不要告诉我,你打算穿着这一件袍子直到岭南,要臭了!”
他无奈,“我也没有这样说。”
找到客栈落脚后,蓝皓月便出了门,回来时,池青玉果然脱去了外面的青衫,老老实实地坐在房中等着她。
“穿上这个。”她笑盈盈地道。
池青玉还未及摸清她递过来的衣衫,便已经被她抓住了手塞进袖子里去。“我自己来。”他微微蹙眉,摸到衣带系好,又摸了摸前襟,衣料顺滑厚实,比他以前穿过的都要舒适。
蓝皓月替他整着衣襟,“天气慢慢冷了,你之前带的衣服都是夏天的,要小心别着凉。”
“花了多少钱?”他神色有些不安。
“不是很贵的。”蓝皓月蹙眉看着他,“青玉,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
“没有。”他缓缓转过身子,将淋湿的衣衫叠起来。蓝皓月不解道:“我马上要去洗,你还叠起来做什么?”
池青玉这才停了手,道:“习惯而已。”
蓝皓月看着他,感觉自从在市集被泼湿衣衫后,他便始终都郁郁寡欢。她开始懊悔,是不是因为她想跟那个妇人吵架,才让池青玉不悦。
窗外的阳光淡淡地斜射而入,照在他侧面,有些恍惚的样子。
“青玉。”蓝皓月贴近了他,低下头碰了碰他的手臂。
他这才似乎回过神来,偏着脸,道:“怎么了?”
“你是因为刚才我朝人发火而不高兴吗?”
池青玉平静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我而跟别人吵架。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不要跟人争执……没什么意思。”
“可我更不能让别人欺负你啊!”她委屈道,“那个妇人凶巴巴的,还不肯认错。”
“对又怎样,错又怎样?”池青玉笑了一下,可那笑意中却似乎含着许多的情绪。他静了一会儿,又道:“我自己都不介意,你又何必生气?”
蓝皓月垂下头,心里有些沮丧。她不知道为什么池青玉又回到了那种冷静得接近于冷淡的样子,更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去洗衣服了。”她恹恹地抛下一句,拿起衣衫转身出去了。
晚饭是蓝皓月端进房内来的,池青玉的耳边响着叮叮当当放着碗筷的声音,却唯独少了她的话语。
他走到桌边,才伸出手,便被她用筷子挡了回去。“烫的。”蓝皓月只说了这一句。
池青玉踌躇片刻,站在桌边不动了。蓝皓月抬头看了看他,道:“椅子在左边。”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知道她必定是生气了。前几天吃饭的时候,她总是会鞍前马后地伺候,即便池青玉多次叫她不要那样做,她还是乐此不疲地给他放好椅子,再排好碗筷,甚至得告诉他从左至右都是哪些菜肴。
也正是因为这比常人要来得繁琐的事项,在店堂中用饭总会引起别人的关注,于是他们便选择避开。但今天蓝皓月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默默地将碗推到他面前,然后自己吃了起来。
这餐饭吃得沉默而缓慢。
池青玉有几次都想停下来,跟她说些什么,可还在思索时,她便已经收拾了自己的碗筷出去了。
很窒闷。
他默无声息地勉强吃了几口,便也停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蓝皓月推门进来,见他独自坐在渐渐暗下来的房中,背对着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背影有些寂寥。
蓝皓月心里酸酸的,这几天来,一直都黏在一起,她以为他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候了。可莫名其妙的因为微不足道的事情,忽然又陷入僵局,让她觉得委屈。
她走到桌边,见饭菜都没怎么动,便知他也吃不下。可又不想再去问他,因为感觉他也不会说。默默将碗筷放进托盘,她正想转身出去,却听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皓月。”
蓝皓月回过身,见他站了起来,但还是背朝着她。
她等了片刻,也不听他往下说,便只好道:“干什么?”
池青玉低着头,小声道:“对不起。”
她愣了一愣,放下托盘,道:“为什么这样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我好像没为你着想。”
蓝皓月听着这拗口的话语,心里不是滋味,嘴上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池青玉,你能不能不要总是弯弯绕,说话就说明白,我不愿意拐弯抹角。”
“你真的不懂?”
“就是不懂。”
“……向你认个错。”
她嘟着嘴,走到他身后,打了他一下,“谁稀罕?!”
池青玉转过身,握着她的手,“听我说,以后哪怕别人说得再难听,你都不要为了我去跟人家吵架。”
蓝皓月望着他,道:“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那么忍耐!”
他的手慢慢往下滑,离开了她的发端。“我只是,不希望别人因为我而不高兴,真的。”
“青玉……。”
他勉强笑了一笑,正对着窗外,远处是星星点点的灯火,家家户户欢欢乐乐。
“从爷爷死后,我便这样对自己说了,也一直这样要求自己。”
“爷爷?”蓝皓月一怔,想到了那个污水横流的地方,以及那一座孤零零的土坟,忽然忆及顾丹岩说过的话,不禁问道,“对了,一直没问你,爷爷是怎么会被气死的?是被村子里的人欺负吗?”
池青玉怔了许久,道:“并不完全是。”
她疑惑不解,还想继续询问,池青玉却道:“天晚了,你回房去吧。”
蓝皓月看看外面才刚刚暗下来的天色,沮丧道:“我还想跟你一起坐会儿……。”
他没有回应,往前摸到了床架,坐了下来。蓝皓月转身点亮了蜡烛,房中飘着暖暖的光晕,她悄悄走到池青玉身边,拉过了他的手,与自己的右手相对着叠在一起。
池青玉的手很好看,但在指尖上却有着许多细小的伤痕。除了练武时受的伤,更多的恐怕就是因为每天都要依靠伸手去触摸外界而留下的。
她轻轻比划着他的手指长度,没有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却一直没离开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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