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00

    早晨第一缕阳光,在厕所显现。     地上的手机滋滋滋地震动起来,李文森趴在马桶盖上睡得死沉,下意识伸手去捞,“啪嗒”一声从马桶盖上滚了下来。     她半梦半醒地躺在被暖光灯烤得暖洋洋的地面上,把手机拿到耳朵边:     “早上好,大兵。”     “……”     乔伊斜斜地倚在洗手间门口的小罗马柱上,与一个和他相隔一米远的女孩,打着一个他此生最愚蠢的电话:     “你该起床了,文森特。”     “不起。”     她含糊地说:     “你去拍封电报告诉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英国上将要睡觉,今天集体休战。”     “……”     洗手间里传来一阵细细嗦嗦衣物摩挲的声响,大概是他的女孩在地上打了一个滚。     乔伊顺手从一边花架上拿起李文森的一只耳钉,慢慢地掰直:     “真的不起?”     “打死也不。”     她大概还在梦里,模糊的声音就像从深深的水底传来:     “只要德军还没有登陆诺曼底,我就要睡到地老天荒。”     “那就没办法了。”     他冷淡地说:     “虽然看不出这个举措的本质价值,但出于对人类社会普世价值观和道德观的尊重,我给你三秒钟的时间把裙子拉好,三,二,一——”     李文森还没反应过来,洗手间已经悄无声息地开了。     她蜷缩在马桶边,黑色长裙拉倒小腿,像一只受到惊扰的猫一样抬起头看了看门,顺带瞥了一眼门边身材修长的生物,确定没有危险后,就非常熟练地把头埋进一旁厚厚的文件里……接着睡了。     埋进去前,还拿脑袋蹭了蹭……马桶脚。     完全一副“我看不见你所以你不存在”的死样子。     乔伊压抑住把她直接从地上打横抱起来的欲.望:     “文森特,起床。”     鸵鸟:“不。”     乔伊:“牛奶没有了。”     鸵鸟:“不。”     乔伊:“面包也没有了。”     鸵鸟:“不。”     “你无法拒绝,文森特,这是合理要求。”     乔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那坨不明物体:     “鉴于你昨晚一个人吃完了满满两冰箱食物,我现在需要你立刻起床,然后把我的早餐变出来。”     鸵鸟抱着马桶盖:“不不不。”     ……     黑色手机在他手里打了一个漂亮的转,乔伊在李文森身边蹲下,凝视着白色文件页下露出的一小截脖颈,轻声说:     “沈城来了。”     “……”     李文森瞬间清醒,条件反射一般地从一堆文件和数据组成的洞穴里坐起来,眼神极其凌厉地环视了一圈:     “他人在哪?”     ……     这招真是屡试不爽。     乔伊把手机放回口袋,极其自然地把手从她手臂下穿过,像抱起一个淘气的孩子那样,把他看起来已经醒了、实际还蒙着的阿西比尼亚小猫从地上抱起来。     “嘿,大兵。”     李文森趴在他怀里,下巴搁在他肩头:     “你有没有感觉到刚才我们所在地的海拔忽然升高了?”     乔伊抱着她朝外走:     “嗯,升高了。”     “现在水平位置也开始移动了。”     李文森坐在他的手臂上,长长的裙摆从他臂弯垂落。     她伸手抱着他的脖子,神情警惕地下着命令:     “据此分析,我们很可能正在德军d-eflt直升飞机上……大兵,立刻找到备用降落伞,五分钟后准备跳机。”     乔伊:“……”     ……     半个小时后。     他的公主从梦里醒来。     他的梦也随之结束。     灰色的木质桌子上摆着日本樱花小碟,里面盛着芝麻薄饼佐韩国蔬菜酱,一边的零零散散的马卡龙色搪瓷盘子里,装普罗旺斯炖菜、可丽饼和尼斯水果沙拉。     灰色黑色深红色,白色橘色玫粉色。     整张桌子宛如色彩系的盛宴,拍张照加个滤镜就能上instagram热门照片。     然而——     “水果里放了酱油,烤饼的饼芯是生的,炖菜里放了一吨盐。”     乔伊长久地盯着叉子上的一片小西红柿:     “以上尚可接受,但你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西红柿里会出现你的玛瑙石耳坠?这是你谋杀我的新方式?”     “当然不是。”     李文森一手拿着报告,一手端着牛奶,许久才漫不经心地说:     “我要是会因为你早上六点半把我扯起来给你做早餐、洗试管、清理解剖台、烘干被猴子的脑液浸湿的书籍、整理地板上的碎骨片这种小事就谋杀你的话,你早就被我谋杀了一千遍。”     “……”     “不过,你昨天晚上到底干嘛了。”     李文森翻过昨天做的笔记:     “无缘无故为什么要解剖猴子?”     “因为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猴子。”     ……     李文森脑海里蓦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乔伊就以一种极其专业的口吻说:     “这是一只患了双向情感障碍的雌性猴子。”     “……”     “这只雌性猴子的症状和你非常相似,不爱交际,性格孤僻,脾气变幻莫测,有暴食和自杀倾向,拒绝一切雄性猴子的求爱,并伴随明显的甲状腺功能减退……我想知道它大脑的激素水平是哪里出了问题,以便我更加全面地了解你拒绝我的原因。”     “……”     通过她的甲状腺功能来了解?     李文森放下报告,叹了一口气:     “放下猴子的事,乔伊,我昨天收到莫妮卡教授的电话。”     “那是谁?”     “……你五年来的合作伙伴。”     李文森搅拌了一下面前的炖菜,却没有动:     “莫妮卡说,科考队从美索不达米亚带回来了,带来的资料百分之九十符合你的十五年前的预言,阿卡德语确实比希伯来语、亚拉姆语和腓尼基语出现得更早,但是这门语言并不是亚述人和巴比伦人创造的,它来自一个更古老的语种。”     ——阿卡德语。     如果要换个更通俗的说法,就是楔形文字。     大部分人都认为楔形文字是古巴比伦人创造的,但这是一个误区,就像人们认为法语是法国人创造的一样可笑。我们现在所知道的大部分语言,追溯其源头都能回到阿卡德语,古巴比伦人只是现学现卖罢了。     而比阿卡德语更早的语言,那就要追溯到上帝降下大洪水毁灭人类之前,距离现在一万三千年——或许还要更远。     那是人类起源之初。     一个,古老得根本不应该有文字的时代。     ……     无论是对哪个级别的科学家,能验证自己十五年前的猜想都是巨大的荣耀,但乔伊像丝毫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所以?”     “所以,她想请你考虑一下,是否要成为英国皇家学会的终生荣誉院士。”     ……     英国皇家学会。     又称“伦敦皇家自然知识促进学会”,是世界上历史最长的科学机构,胡克、牛顿都曾任皇家学会的会长,基本代表欧洲科学界。     ……     乔伊的叉子停住了。     半晌,他抬起头:     “代价?”     “你必须回英国。”     “你和我一起?”     “当然不。”     “那没什么好谈的。”     乔伊望着她:     “我不需要堂皇的头衔,它于我空无一物,没必要为它放弃我真正重要的东西。”     ……     李文森沉默了一下,还是说:     “乔伊,我记得你曾说,你此生都在追溯人类的起源。”     “所以你想说服我独自回英国?”     “不,我想说服你追寻梦想。”     “那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     乔伊推开面前的餐盘,站了起来:     “我的梦想是你,文森特,七年来一直都是,从未改变,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地跑到别的地方去追寻梦想?”     ……     山茶花已经凋谢了,五月份的香水月季开始打起了花骨朵。     门庭外山野郁郁葱葱,湛蓝的天空如水洗过的牛仔裤,蓝色里泛着一点陈旧的白。     春天过去,夏天来临。     人生六十多个春景又过去一个,快得来不及感知。     李文森坐在阳光下用小木块挤浆果。她像对这个小动作着了迷,鲜红的小树莓被划烂、挤压、撕裂,从她手指下溢出。     一颗一颗、一颗一颗,时钟滴滴答答地往前走,直到小小的碟子里堆满了浆果的尸体,她才脱下手上薄不可见的透明手套放在一边,端起面前一钵满满的树莓汁。     一种,最原始的果汁制作方法。     “哦,愚蠢的人类。”     伽俐雷幽灵一样漂浮在一边,语气刻薄:     “埃及人的果汁挤压器都比您先进,如果您想喝果汁,为什么不使用榨汁机?”     “我无法解释。”     她望着手里的果汁,笑了一下:     “因为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     用手制作果汁不是她的习惯。     她在模仿一个人。     普通至极的男孩,出生一般,经历辉煌,从小排在年级前十,高中通过英国高考直接考入剑桥,一路名校保送,毕业后申请ccrn遇到一点小小的波折,但最后也成功签约,前路通畅,顺风顺水。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曾站在十七楼的高楼。站在她身后。     漫天星辰辉映,他伸出手,轻轻往前一推——     ……     曹云山从不用榨汁机。     她看过他坐在桌子前制作果汁的样子,一颗一颗小番茄从他手里经过,他的手指浸在鲜红的汁液里,宛如浸润鲜血。     ……他在想什么?     李文森打开冰箱门,像曹云山一样,用小指勾着瓶底,把果汁摆在冰箱右侧。     这一刻,她消失了。     曹云山的人格取代了她,她忘记了自己的喜好,忘记了自己的习惯,忘记了自己是个女孩,把自己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叫曹云山的男人。     ……     李文森关上冰箱门。     阳光慢慢从房间里退去,窗帘自动合拢,一排一排的书架在她身后倒塌又重建,融化的墙壁里生长出一张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夜色那样静谧。     那个男孩,他独自一人站在自己纯黑色的公寓里,没有人来,也没有人去。     李文森慢慢转过身。     眼前是她巨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死灵之书》,《德基安集》、《拉来椰文本》、《深海祭祀书》……还有《塞拉伊诺断章》,无一例外是黑魔法读本。     却又有大摞大摞的网络小说,风格差异大到就像两个人。     她的手指慢慢逡巡过一侧一侧黑色的封皮,像是有既定的目标,又像是漫无目的的游走。     ——她在找什么?     红色的汁液顺着她的手肘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慢慢在她脚下汇成小小的潭水。     书架旁的小格老玻璃映出她的面孔,五官清秀,瞳仁漆黑,细碎的短发散落在额际,眼底充满烟熏般的厌倦。     那是,一张男人的脸。     在这样意像的移位中,之前被她忽视的细节,像从海底浮现的砂石一样在她脑海里显现。     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未显露的面孔、被鸽子打断的谋杀,那封突如其来的简讯……     还有,眼前这个书架。     毛玻璃上的雾气被擦去,不久之前站在曹云山客厅里,面对这个书架的她的背影,与今天她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些疑惑过、忽略过、却从未想过的问题,此刻逐渐清晰。     曹云山是个谜。     他沉浸在历史的长河里,每天在哈佛的图书馆里伏案到凌晨,只为写一本无人过问的书。就像世界上大部分科学工作者一样。明显是热爱这门学科的。     那他又为什么突然要去学习数学?     他的电脑用沈城的指纹为什么打不开?     毕业时他手上明明有更好的offer,又为什么要来ccrn?     以及……     身为剑桥数学系博士,他的书架上,为什么没有一本数学相关的书籍?     ……     李文森垂下眼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鲜红的植物汁液宛如鲜血,还在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蜿蜒至手肘,一滴一滴地滴在黑色的地板上,图腾一般艳丽。     她手指下是一本书,黑色封皮,烫金色字体,华丽、低调又神秘。     那是……《塞拉伊诺断章》。     李文森顿了顿,伸手想把这本书从书架上取下。     只是,书还没有脱离木格,她偶一抬眼,蓦然发现书架背后的黑色光亮瓷砖墙面上,映出两张清晰的人脸。     曹云山站在她身后,隔着一只手的距离,正垂眸望着她。     ……     她手里的书“啪”一声掉在地上。     夏日的白天回归。     他一旦出现在她的意识里,就意味着自我人格的苏醒。     梦境结束了。     书架倒塌、面具粉碎,曹云山的人格从她身上剥离,潮水一样从她周身褪去。     ……     李文森站在阁楼一座的储藏柜边。阁楼里阳光极盛,正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没有书架,没有面具,也没有伽俐雷。她手还放在储藏柜的边缘,柜门上的玻璃映出她苍白的面孔,几缕黑发粘在她额头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手指冰凉。     ……     楼下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连起来听又觉精致恢弘。     那是乔伊,最近他正在写一首格律严谨的赋格作品。受巴赫、亨德尔和拉赫马尼诺夫这些钢琴家作品的影响,他写的曲子里,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浓郁的禁欲气质。     李文森在棋盘边坐下。     她手边摆着两个小牛皮纸袋,一份是曹云山的心理鉴定书,一份里装着她从十七楼坠楼那天晚上,卡隆咖啡厅b座的监控录像。     小小的u盘触手冰凉。     最近几天,她已经把这份录像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无论是走廊、电梯、还是洗手间门口,都没有见到任何有关嫌疑人的信息。     这也是她迟迟不敢确认凶手身份色原因。     她看到了他的鞋子,她听到了他的声音,除了没有直接证据,她几乎确定那个人就是曹云山。     但她的测谎经验却告诉她,他没有撒谎。     那天晚上,他真的不在现场。     人格之间无法沟通,一个人格可以不知道另一个人格做过事情。所以她根据曹云山对人脸的偏好,和凶手在屋顶上说的那句“他主宰我”,向她的心理学老师乌纳穆诺教授委婉地提出,她有个朋友或许患有轻微的妄想性障碍,需要他□□匿名精神病学鉴定。     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这世界上百分之八十的人有心理疾病而不自知,她身边学哲学的多少都自带一个半人格,精神分裂在科学界不算常见,但也不稀奇。     可现在……     录像带再一次重新播放,李文森一面等着录像带缓冲,一面第五十次翻开曹云山的心理学鉴定报告。     现代的心理学报告极其严格,除了传统的精神问诊,还有各式各样的激素平衡和磁共振鉴定,严重如精神分裂这样的疾病,不可能查不出来。     而就连最怀疑曹云山有精神分裂的她看了这份报告,也不得不承认……别说精神分裂了,他连最小的心理抑郁都不存在,完全就是个活宝,根本不需要治疗。     ……     楼下的钢琴声渐渐停了,隔了一会儿又重新响起。天色逐渐黯淡下来,李文森坐在小阁楼里,下巴枕在手臂上,一遍一遍地播放着黑白色的监控录像。     她不是乔伊那样的天才,所有的成就均由刻苦获得。小时候没有人指点她,她只信奉书读百遍,其义自现。     证据也一样。     如果她看一百遍无法找到证据,那她就看一千遍。     许久许久。     久到窗外已经看不清山峦,久到星空浮现,一颗一颗点缀在天际之上。     李文森怔怔地望着电脑屏幕上的一个画面,漆黑的眼眸蓄满泪水。     那是卡隆b座的大门口,遍植粉色小花朵,微风拂动一旁细细碎碎的风铃,路上的车灯风一样刮过玻璃的门窗,黑白交错,如上个世纪的默片。     画面上,空无一人。     她却像看见了什么似的,长久地凝视着那些黑白交错的车灯。     心也像眼眶里逐渐冷却的液体一样,慢慢地,凉下来。     ……     木色回旋楼梯有老式城堡的味道。李文森穿着她一贯的白色蕾丝长裙,把u盘□□,在地上蹭了一点灰,小心地扔在一堆旧物里,直到确定从外观上找不到它,这才朝楼下走去。     听到她脚步声,乔伊的钢琴声慢慢停了下来。     他坐在胡桃色雕花钢琴后,抬起头,像七年来每一个夜晚他做的那样,对她轻声说:     “晚上好,文森特。”     ……     夏日柔软的晚风穿过长廊。     落地窗外盛开着五月的蔷薇和香水月季,而他手指如象牙,眼眸如深潭。     一盏一盏星空般的灯光在他身后垂落,远处的青山隐隐,细长的月亮挂在山谷深处,光芒不及他万分之一。     这个男人,他坐在西路公寓五号小小的客厅里,也如坐在舞台中央。     你看过他后才会明白,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     繁华、喧闹、冷寂。     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他身后,小小的布景。     ……     李文森趴在楼梯上,从楼梯的一角探出一个小脑袋。     白色的裙角摩挲着木质的雕花,她对电影、视频、录像类的东西过敏,一看就会红眼睛,需要冰袋才能掩埋秘密。     然而今天,她泛红的眼角未曾冰敷,苍白的脸色未曾遮掩。     就像刺猬露出自己的肚皮一样,她第一次这样直白地,把自己的疾病暴露在曹云山以外的人面前。     ……     “嗯。”     她静静地望着楼下坐在花朵与星空之间的男人,忽然笑了:     “你也晚上好,乔伊。”     喜欢他在看着你请大家收藏:他在看着你更新速度最快。(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六六闪读:www.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