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俨是个难得的人才,学识渊博,如今他遭遇横祸,你母亲为他难过也在情理之中。”
帝王坐在小女儿的对面,手里正捧着一杯李宸煮的热茶,汤花上有李宸专门为了逗父亲高兴分出的一个康字,说是希望父亲平安康泰,万年无事。
李宸皱了皱眉鼻子,轻哼一声,“可永昌只觉得他鬼话连篇,从未觉得他学识渊博。”
李治笑睨了李宸一眼,抬手,将手中热茶凑至鼻端轻嗅了一下,淡淡的茶香萦绕鼻端,这些年来,大唐的茶道从无到有,从开始的简陋到如今的日渐讲究,说到底也跟眼前的小女儿分不开。
帝王将手中的茶杯搁下,那双带笑的眸子看向李宸,温声说道:“那是因为你对他有偏见,这可不好。”
李宸抬眼,看向父亲。
每次父亲笑的时候,嘴角微弯,眼睛也会带出细纹,李宸觉得这样的父亲看着很有魅力,她喜欢看父亲眼角笑出细纹的模样。
她想起后世的人,如果子女对父亲或是母亲特别依恋,会被人说是有恋母或者是恋父情结,李宸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恋父情结,可她每次想到父亲,都觉得父亲很棒。或许,这跟父亲这些年来对待她和太平的方式有关,父亲对她们总是怎么宠爱都不嫌多。
李宸反驳:“我才不是对他有偏见,他本来就是鬼话连篇。”
“你母亲晓得你这么说他,心里会难过的。”
“母亲才不会因为我这么说就难过,母亲心里难过,是因为明崇俨被人杀死了。”
李治脸上笑容不减,李宸则是睁着大眼睛,瞅着父亲。
明崇俨是母亲的心腹,谁都知道。这几年来,明崇俨明里暗里没少为母亲做事,李宸觉得这些事情,父亲心里也是明白的。明崇俨三番四次针对太子李贤,李治虽然没有放在心上,可也没打算要打压明崇俨。帝王心思,从来都不是李宸所能揣摩得清楚的,更何况父亲和母亲之间感情复杂,这些年来风风雨雨,可也二圣并尊,父亲卧病在床的时候,虽然有太子监国,可母亲也是把握朝政的。
“阿耶。”
李治望向李宸,“嗯?”
“永昌不明白一件事,从前不问,是因为不想多生事端,可如今明崇俨也死了,问与不问与他也没什么关系。”
李治笑了笑,了然问道:“你想问为何明崇俨一直在针对太子,而父亲却不管不问?”
李宸点头。
“永昌,身为一国之君,很多事情并不是非黑即白。朝堂之事,你不该过于关心。”
李宸却理直气壮地反驳:“可我的母亲却与父亲并称二圣,与父亲一同治国。我是父亲与母亲的公主,明崇俨所作所为,已经危害到我的兄长,难道我不可以关心?”
李治闻言,莞尔说道:“自然可以关心,可是永昌,父亲一直都希望你不必像你母亲那般。”
不论是他还是武则天,对两个女儿的期望都是她们可以过得纯粹一点,快乐一点。武则天身为国母,这些年来为多少事情所累,为多少事情操心,李治心中都是明白的。当年从感业寺中出来的武媚娘,是有心机有手段,可终归是小姓出身,见识有限。当年废王立武,李治与武则天是绑在同一辆马车上的人,丢了谁都不行,开始的那些年,他在这个国母身上花费的心血那是旁人想象不到的。而武则天在登上皇后以及在后位上所付出的,远比别人看到的要多。
李治跟李宸说:“永昌,父亲希望你和太平可以一直很快乐。”
李宸闻言,微微一怔,“可怎样才能一直很快乐?”
李治没有说话。
李宸忽然问:“阿耶,母亲会让你想到吕太后吗?”
李治脸色一变,看向李宸的双目带着几分严厉,“永昌!”
李宸抿了抿嘴,委委屈屈地垂下双目,看着自己的手指。夹在父兄和母亲之间,若是说她半分纠结也没有,那是假的。李宸觉得自己十分纠结,她一方面在跟母亲作对,一方面心里也害怕,母亲宠爱子女向来都是有底线的,她也怕自己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无意中越了界。可母亲一旦掌权,她的兄长们过着的是如同丧家狗一般的日子,李唐皇室的宗亲也难逃一劫,她从小被这些长辈们宠爱着长大,虽说其中有阿谀奉承的,可那些都是父亲的血亲。
人难道真的可以铁石心肠吗?
或许母亲可以,但是李宸觉得自己做不到。她也没那么远大的志向,会想到以后的历史如何如何,觉得为了不改变历史,什么都不作为是对的。她知道母亲是古往今来唯一的女皇,可是对她来说,以后的历史对她毫无意义。
李宸一想到日后自己的兄姐们会面临的下场,心中都不知道打了多少个结。
有时候她也想,纠结死算了。
可纠结死不了人,纠结只会让人想暴走。
李治看着眼前的小女儿,又想起自从太子李弘去世之后,这个女儿所做的事情。她一直在利用自己给她的两个暗卫收集信息,也时常有意无意地跑去东宫玩,毫不避嫌。李治知道自己的小女儿是个聪明通透的,但却不知道她这么胆大包天。
先是插手后宫关于李贤身世的流言,接着还查了一通明崇俨的事情,后来去不羡园,又把原本她母亲所属意的英王妃给搅飞了……这种横冲直撞式往武则天心里添堵的人,当今世上除了李宸,不作他人。
李治有时候听手下暗卫回报,也是啼笑皆非。
该说她什么好?
不知死活还是剑走偏锋?
不论怎样,李治觉得至少这个小女儿有一点是拿捏对了。
那就是不论怎样,她在自己的母亲面前都是坦荡荡并且十分理直气壮。
不论是大臣还是自己的子女,武则天都喜欢坦荡之人,当年太子李弘,与母亲政见不和的地方也多了去,可他一心为国,即便是在政事上与母亲辩论,有理有据并且从不藏着掖着。
相比较而言,如今的太子李贤在这些方面则是略逊一筹。
李宸不知道父亲心中在琢磨些什么,从小到大,她都觉得母亲的心思要比父亲的心思容易琢磨些。反正她就没弄明白过父亲心中在想些什么,但她只要知道无论如何,父亲都不会伤害她,这样就已经足够。
见父亲的神色似乎是有些动怒的迹象,李宸抿了抿唇,作检讨状片刻,“永昌失言。”
李治:“……”
李宸见父亲不吭声,又接着说道:“阿姐出宫好些时候,虽然也回过宫里,可我总觉得她回来的时间太短,我都没顾上与她说话,她就又回公主府了。阿耶,我想出宫,去看望阿姐。”
她都想好了,明崇俨死了,二兄的东宫表面上没什么动静,可二兄心里指不定早就爽翻了。可母亲那边气压又十分低沉,这种时候她虽然可以在凤阳阁里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可总归是有几分隔岸观火的意味,李宸觉得自己这样是不对的,还不如出宫去找阿姐。
阿姐的公主府她除了在图纸上看过,地方都还没去过呢。
而且如今阿姐在宫外,肯定比在宫内的时候不知道要逍遥多少,李宸在宫里也待得很闷,也打不起精神约李妍熙陪她去不羡园了,她觉得这种时候最适合去阿姐的公主府了。
最重要的是,想要出去遛弯的话,在阿姐的公主府里要方便得多。李宸向往坐在酒肆茶馆里听人说八卦的日子已经很久,可从来没有实现过,如今这么好的机会,她要是放过了可就太对不起自己了。李治见小女儿眨巴着眼睛的模样,又是怒又是好笑,可如今这个小公主是越发的无法无天,适才还将她母亲比作吕后这样的话也敢说,是得好好修理她一回。
于是,李治愣是板起脸来,“明崇俨在宫外都能无端遭人杀害,可见外头并不是那么太平,你还是好好在宫里待着。”
李宸:“长安城里有夜禁,明崇俨三更半夜不睡觉,在坊间厮混,可见不过是个表面高风亮节的人,并不比酒肉之徒高尚到哪儿去,活该他倒霉。我出宫是看阿姐,公主府中自由守卫,有谁那么大胆还能三更半夜跑进公主府里头?”
李治:“……”
李宸抬眼,那双像是会说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父亲,十分落寞地说道:“阿姐出降之后,凤阳阁中只剩下我一个人,虽然永昌也有阿耶和阿娘,可你们谁都不能像阿姐那样陪着我,我心中也是会觉得寂寞的啊。”
李治:“……”
李宸:“即便是适才永昌失言,说了不该说的话,可阿耶真的要将永昌关在宫里吗?”说着,她还十分可怜兮兮地望着父亲,咬了咬下唇,幽幽问道:“难道永昌已经不是阿耶最疼爱的人了吗?”
对女儿心硬从来不超过一刻钟的李治见到李宸这个模样,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之后,滚地缴械投降。
“你若是当真这么想去看太平,那就去罢。”
李宸见父亲点头,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多谢阿耶!”
李治看着眼前女儿的笑颜,心里千头万绪。
每个人都如同是一粒棋子,身在局中,一子动,全局皆动。
他和武则天,各执黑白子,动了谁都怕破了平衡、坏了大局。可偏偏,明崇俨这粒棋子,已经动了。
李宸将母亲比作吕后,这样的话说出来让他都觉得有些心惊。小女儿向来受尽宠爱,母亲如何,按理说都不会影响到她,可她在父亲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不是她也早就察觉母亲的野心,担心以后李家皇室会受到如同吕后所在的汉皇室一般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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