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定钧的眼睛又复眯起,隔了一会儿都不置一辞,只是瞧着裴漠阳,显然是在探究他此番话究竟出于真心还是假意。
在这样一双有些妖娆的眼睛探视下的人多少有些不自在,教中能坦然和他对视的人并不多,裴漠阳虽然年轻,居然沉得住气,目光都不躲闪,就这样任他瞧着。
雷定钧心道:“这人倒是个人物,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像是在向我陈述利弊,劝阻于我,但是话里话外却在暗示我用‘四面楚歌’杀暗使难免会在时候给我留下麻烦,这样年轻却细心至此……倘若他此番当真是出自真心,想来此人的野心应该不小;倘若他是假意,那么不能不说演技了得,居然瞧他不透……他在教中颇有人望,倒是个极为危险的人物呢,难怪那个大长老想方设法都要将他网罗旗下,多次不果之后便起了非毁了他的决心,这样不利的情形下都能屹立不倒,这人值得注意……这样的人,会为我所用么?——只怕很难……不管怎样,这一次顺水推舟利用他一番,将大长老的心腹先除掉再说,今后对这人还是提防着点为好,在适当时机再除掉他……嘿嘿,我教难得的清流么?我看是伪君子或者野心家的成份多一些吧……”
念及此,雷定钧沉声开口道:“裴左护法倒是心思缜密,只不过我教自创立以来,向来信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入教之时大伙儿也都是发了誓,这条命在那时候起便不属于自己了,随时预备着为圣教大业牺牲……暗使虽然是大长老的心腹,却也不例外啊,现在他和众多所谓的正道要紧人物困在地下,说不得便有人得了消息赶来救援——谢观潮和阮知秋可都没来啊。所谓夜长梦多么,难得有机会将这许多人围歼,总不能为了暗使一个人犹豫吧?”
他又扫了一眼裴漠阳,觉得是时候该给他一点压力,语声骤然冷了下来,“万一横生枝节,错失良机,教主怪罪下来,这个责任是你担着,还是我担着?”
裴漠阳默然,雷定钧一笑道:“裴左护法,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维护好容易得来的胜利果实,至于其他的人,其他的事,统统要为着圣教歼灭正道,一统江湖的大业让步……管他是谁的心腹都是一样!再说了,能以身殉教,可是他身为暗使的光荣,你说呢?”
裴漠阳眼中眸光闪动,似是在计较此刻究竟该如何行事,倘若默许了雷定钧,有着他启动了‘四面楚歌’,毫无疑问是将自己划入了雷定钧的阵营,至少在大长老看来是如此;倘若他坚持要保护教中暗使,那么便身不由己地站到了大长老的派系,自己之前因为行事公正,不结当谋私的形象算是毁了,先前为了抵制大长老的势力扩张而作的诸多努力,现在在有心人眼里却成了向大长老表示要“待价而沽”的矫情。这如何能够?
一直以来他都努力在教中处于中立的地位,别人冷言冷语说他是“两边不得罪的乖觉人物”,又有谁人见得到他这条中间路线走得艰辛?想要骑墙,也不是易事……他自认不是什么君子——所谓的“正人君子”又怎么会加入让他们鄙薄的圣鹰教呢?
也不是没有想过投靠明主,让自己今后的道路走得顺畅些,但是眼见雷定钧猜忌心重,即便是亲如门徒弟子也对他们再三提防,更何况自己一个和他素无渊源的人?
大长老行事诡秘——很多时候他都对这个神秘莫测男人的某些行为感到困惑:明明上一刻做出的判断和抉择都是先任何人看穿了整个形势的,下一刻却下了近乎荒唐的命令,这个男人不是像教中广为流传的那样,仅仅靠男色攀附上已故教主才身居高位的,像当年他在教主突然身故、教中各大隐伏势力躁动不已,他能够力挽狂澜,和宿敌、也是另一方争夺教主之位最大的势力的雷定钧联手,将现任教主、当时一个事事懵懂的孩子推上高位,然后在稳定外部的局势的同时,迅速控制了教内形势,用了短短两年时间,将除了雷定钧以外的其他势力基本荡平殆尽,单凭这件事便可看出他能坐上这个位置,靠的更多的是自身的实力,而不是和已故教主的暧昧关系。
但是这人到底要的是什么呢?教主之位?也许,教中又有多少人甘心为一个现年十六岁的孩子卖命呢?但是何以解释他有些疯狂的举动?他大肆诛杀本教有功之人,他和雷定钧的争斗几乎已经表面化了,为此不惜大肆构陷,即便是牵扯到无关之人也在所不惜,虽然可以解释为那是为了权力斗争不得不如此,但是未免有些……过头了吧?真的没有更好的方法了么?有时候他简直认为大长老像要毁灭了本教才甘心似的。是错觉么?他不肯定。
经过再三权衡,他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艰辛的路——两不相帮,做教中少之又少的“清流”,真正效忠教主的“清流”。尽管并不出于真心和己愿,尽管这条路很难走,但是既然道路是自己选择的,便没有回头的必要,因为很多时候回头路会更难走……
虽然选择了这条注定不会平坦的路,但凭着多年来在教中看到或者参与复杂斗争的经验,他看得出来,这条路说不定会是真正的通衢大道,如果能达成他的抱负和心愿,过程的艰辛……不值一提了!
然而看现在的情势,难道要他偏离多年来苦心经营、眼看越走越顺的通途了么?大长老和雷定钧迟早会有一战,现在选择加入哪一方,无疑是拿着自己的前途甚至生命进行一场胜负难辨的豪赌。裴漠阳向来不喜欢赌,但在不得不赌的时候,究竟该作何打算呢?
他背光站着,脸上的神情瞧不真切,雷定钧很有耐心地望着他,此刻却传来了本参大师的声音,算是将裴漠阳从困境中暂时救了出来:“雷长老,你究竟是为了围歼我等而来,还是为了《诛心诀》而来?”
雷定钧微微一笑,心道:“老和尚到底还是怕死了?难道他想通过和我说话,分散我的主意,让我一时想不起开启机关么?如意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他扬声说道:“本参大师,你可不是和雷某第一次打交道啊,我的胃口大得很,自然是你们的性命也要,《诛心诀》也要!”
本参大师道:“雷长老的确太过贪心了,你以为我们死了之后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诛心诀》拿到手么?老衲虽然现在被困,但是武功可没有废,将一本小小的书册毁个一干二净的本事倒也不在话下!”
他这话一出口,却听争执的声音即使隔着石门也隐隐透了出来:“大师,不可!现在事情还没有到绝望的地步,毁了这个,倘若援军到了,岂不是可惜?大家毕竟都是为了它才身犯险境的……”
“都快性命不保了,还记挂着什么劳什子璇玑城宝藏?来来来,不用大师亲自动手,老子先将这祸水撕个粉碎,看姓雷的如意算盘如何打?”
“狄掌门不可鲁莽!”
“对呀,留着这个说不定姓雷的投鼠忌器,说不定咱们还能和他谈条件……”
接着是刀兵相交之声,想来是底下有人主张毁了《诛心诀》,有人却不同意,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当中夹杂着叫骂声:“喂,你做什么翻动《诛心诀》?想混水摸鱼吗?快放下!”
“呸!凭着你也想参悟《诛心诀》的门道么?”
“我有什么错?大伙巴巴来到这里送死,死前瞧上一眼有什么错了?难道你们不想么?”
……
本参大师高声叫道:“诸位不可轻举妄动!现在生死关头,大家不可以自乱阵脚,应该和衷共济才有生还的可能……”他的声音虽然依旧洪亮,但是雷定钧隐隐察觉到他中气不如刚才丰沛,似乎受了内伤,想来是刚才他想毁掉《诛心诀》,猝不及防地被平日的正派同道所伤。
本参大师的话还没有说完,却已经被人打断:“本参大师,我们若然不是奉了你盟主的命令,也不至于落得现在这般田地,你老人家领导应天盟多年,不但没有灭了魔教,现在我们这般老兄弟的命都要送在这里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的不满竟像连珠炮似的,源源不绝:“说得好!本参大师,大伙儿平日里敬你是盟主,又是少林派掌门,这对你礼让三分,可不是因为你老人家满口道义比旁人讲得好多少。现在这个时候,你认为还能教训我们么?”
“可不是,我们前脚刚进来,魔教便将我们围困起来,他们来得这样巧,我当真以为你这盟主是不是和魔教说好了……”
……
雷定钧微笑着听着,他展颜向裴漠阳道:“即便我这一生有过想加入正道,做一名大侠的愿望,现在也要庆幸我加入的是圣教呢……裴左护法,你不必再为难了,因为我有一个比‘四面楚歌’更好的收拾他们的方法……”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道:“各位听着,雷某现在有个提议,我决定放过列位中的一个……只要谁能将《诛心诀》安然无恙的抢在手里交给我,我便放过谁远走高飞。雷某虽然不是正人君子,倒是从来不食言的,各位不妨考虑一下……”
裴漠阳笑道:“久闻雷长老喜欢培养‘人蛊’,今日倒可以开开眼界了……”
雷定钧阴恻恻地笑道:“人蛊么?嘿嘿,雷某培养了多年人蛊,却没有哪一批的素质及得上今日这一批啊……”
他又提了一口气,高声道:“当然,列位也可以不答应,但是如果这样,雷某这就要启动‘四面楚歌’了!”
地下玄宫的形势一片混乱,自从雷定钧一番话说完,众人的眼神都不对了,瞧着互相的眼中都流露出杀机和防备,各人之间下意识地分开了距离,便好像狭路相逢的猛兽一般打量着对方,随时准备扑上去将对方撕个粉碎。
本参大师刚才果然受了重伤,但现在一旦动起了手,后果不堪想象。他勉强调匀了呼吸,叫道:“大家不要上了敌人挑拨离间的当,他们是要我们自相残杀……”
话音未落,众人忽然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地底玄宫原有数十根火把,当石门关闭之时,众人皆惊乱,很多人慌乱之下将火把失手落地,是以已然熄灭了大半。刚才为抢夺《诛心诀》,众人动手混战,这一乱,火把又熄灭了十余根。原本还有数根火把兀自在燃烧,维持着玄宫内的光照,众人正在考虑究竟动不动手,无人留意火把,却不料此刻同时熄灭了。
火把尽数熄灭的一刹那,众人因为陡然间陷入了黑暗之中,直吓得手足无措,过了没多会儿,不知谁人喊了一声:“这里有奸细!魔教的奸细!”
众人回想火把熄灭地的确蹊跷不已,显然是有人施放暗器同时熄灭了剩下的火把,眼下玄宫里伸手不见五指,那奸细却可以肆意杀人,反正周围都是他的敌人,杀了谁都是不错的。
念及此,人人危惧,便均挥舞手中兵刃,力图将自己四周舞得滴水不漏,可怜这些人十之八九都是久经历练的老江湖,此刻却除了盲目地挥动兵刃之外别无他法。
人人武功总有高下之分,即便是各派掌门、名宿聚会也是一样,这样便难免相互之间有所误伤,毕竟地下玄宫就这样大。更有人心存不良,想夺了《诛心诀》求一条生路,现在虽然目不能视物,但是将这里的人都杀了,自己一个人活着不就成了?对于这些人来说,除了自保,更是积极主动地向着周围的人发起进攻,反正身处黑暗,即便杀了熟人也不会心存愧疚,这样想的人还真是为数不少,而这些人往往在砍伤、砍死旁人的时候不忘喊一句:“奸细!”却不知道是为了说给旁人听的,掩饰自己的行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让自己心里好过些?
一时间诺大个玄宫中充斥着“奸细”的叫骂声,以及被旁人砍中的惨呼声,幸好身处黑暗之中,不然这幅活生生的修罗道场的画面不就活生生的展现在众人眼前了?
君无念早就在火把熄灭的当口悄悄的站起身来,火把自然是他打熄的,黑暗中也无需掩饰脸上的冷笑:“平日满口仁义道德的正派人物在撕去了最后一层纸之后还不是像禽兽一样?却不知道火把没有熄灭的话,他们要到几时才彻底撕破脸呢?当真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呢!”
他信手拾起掉落在地上的一柄长剑,顺手一撩,便听得一声惨呼,然后在无声息,想是这人被刺中要害,倒地身亡。紧接着听得耳边风声响动,他拍出一掌,正中那人胸口。
有多少年没有随心所欲地施展自己的武功了?幸亏“她”不在此间,不然的话,他还能不能如此毫无顾忌的出招?他就是不知道答案,这才使出那种方法将她逼走,但是扪心自问,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么?还是他唯恐这一役之后,他和她终究要陌路,这才用最卑劣的法子将她据为己有呢?没有答案,也不愿意深思……
厮杀了一阵,但听兵刃相交之声稍减,惨呼声出现得也不像刚才那样频仍,偶尔才有这样一两声,据他估计,现在连他在内,存活下来的人不会超过十个,再杀下去,可就太便宜了雷定钧了……
是时候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想到这里,他长啸了一声,将声音远远地送了出去。雷定钧等人尚且没有反应过来,那刚才那了钥匙呆立一边的下属像是忽然从梦中警醒了一般,飞身跃起,雷定钧隐隐觉得不妙,左足一点,探手向那下属后心抓去,在指尖挨到那下属的背心之上前一刻,他远远地将钥匙向守在控制机关的教众抛了过去,那教众显然早有准备,飞身扑出,牢牢地将钥匙接在手中,反足踢中另外两名教众当胸要穴,让他们萎顿于地,然后将钥匙插入锁孔之中。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显然事先演练过无数遍。
但听得机括声响,石门缓缓移动,玄宫之中之人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停了手,只呆呆地望着缓缓开启的石门。
雷定钧有些气急败坏的说道:“快!夺下钥匙,乘他们能出来前将石门再度放下……”
却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没那么容易!”
但听惨呼声连连,前去夺钥匙的教众纷纷被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剑刺中要害,倒地不起,来的却是一名二十岁不到的少妇打扮的女子,她年纪虽轻,出招却狠,不多会儿,便有十个左右的教众倒在她剑下。
雷定钧见再有一时三刻地底玄宫之人便能尽数逃脱出来,心知刻不容缓,好在这女子武功虽然不错。却只有一个人,要想制住她应该不难,当下也顾不得身份,向那女子直扑而去。
裴漠阳却认得这女子便是去年在瓜州有过一面之缘的出云斋韩暄。他高声叫道:“雷长老,这人是出云斋的,多加小心!”
雷定钧不以为意地笑道:“除非是谢观潮亲临,不然凭着她一个小妞儿,能成什么事?可不是螳臂当车么?”
韩暄却是听到了“雷长老”三个字浑身一震,跃开了三步,冷冷的注视着眼前长得宛若妩媚女子的中年人,道:“你便是雷定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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