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姜无岐才将映入目中的飞禽走兽斩杀干净。
他望着足下层层叠叠的尸身陡然有些恍惚,此事虽是势在必行,但他到底是亲手夺去了众多飞禽走兽的性命,其实它们本身并无过错,只因被那怨气所驱使, 便须得丧命了么?可倘若留它们一条活路, 不是变相地堵死了毓秀镇众人的活路么?左右无法两全。
不知别处可还有被怨气感染的飞禽走兽?
他望向重峦叠嶂, 施展身法没入其中,将能寻到的飞禽走兽检查了一遍方才罢休,幸而山中的飞禽走兽感染怨气的寥寥可数。
他提着十数飞禽走兽的尸身返回毓秀镇,后又将尸身尽数聚集到一片空旷处,才立于尸山,以指在虚空画了一个符咒。
符咒飞至半空, 红光大作, 将尸山拢得结结实实,不多时, 尸山便燃烧了起来。
——此番祸事皆是由恶犬的尸身所引起,故而, 未免再生祸端, 这许多的尸身应当彻底烧尽。
白烟密密地在姜无岐眼中铺展了开来, 不过须臾,诡异的皮肉焦香乍然而起。弥漫开去。
“太上敕令, 超汝孤魂。脱离苦海, 转世成人……”
姜无岐面含慈悯地念着往生咒, 双目被白烟熏得通红,如同哭了一回似的。
尸身层叠,费了约莫三个余时辰,尸山才化为尸油,又费了一盏茶,尸油才消失无踪。
若是以凡间的烈火来烧,恐怕烧上一日一夜都烧不干净。
夜幕既降,倦鸟早已归巢,姜无岐行至“珍宝馆”,却左右不见酆如归。
酆如归必然不会回来了,酆如归定是厌烦他了罢?酆如归将他留予此处,不闻不问,直教他觉得他与酆如归共同渡过的岁月乃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心口失望横生,以致于脚步迟缓,但那脚步却突然加快了。
无论如何,他须得寻回酆如归,问个清楚,不然他将难以成眠——但,为何他会觉得自己将难以成眠?
转眼的功夫,他便回到了大宅院,双唇一动,收起了结界。
有一人开了头后,又有重伤的五人向云研求诊,但这五人不是趾高气扬,便是满面厌憎,云研也不同他们计较,医治完毕后,便继续自顾自地闭目思念子恒。
忽而有动静漫入他的耳蜗,他放眼一望,却见姜无岐回来了。
入眼的姜无岐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上是点点殷红,他面上、颈上、手上均沾染了血污,原该瞧来凶恶如罗刹,但他周身却是透着一股悲天悯人之气,分毫煞气也无。
他行至众人面前,扬声道:“所有失控的飞禽走兽已为贫道所除,你们且回家去罢。”
话音落地,众人竟是无人敢动,生怕姜无岐欺骗于他们。
姜无岐心中了然,朝云研道:“云研,你且先随我出去罢。”
云研原就暗暗地轻蔑着这些孤立、中伤他之人,更不愿与他们共处一室,为他们医治仅仅是本着医者之心罢了,而他不离开毓秀镇,也仅仅是为了方便祭拜子恒。
如今见得他们俱是一副胆小如鼠、畏首畏尾的模样,嘴角不禁挟起一抹讥笑,遂不假思索地与姜无岐一道出去了。
宅子虽大,于他却是逼仄,触到新鲜空气,他才算是又活了过来。
他拼命地吸着气,却闻得姜无岐道:“云研,就此别过,你且珍重。”
未及他反应过来,姜无岐那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已消失于重重夜色中了。
他全不理会在不远处探头探脑之人,径直回了“珍宝馆”去。
“珍宝馆”残留着腥臭的血迹,他拿了破布,蹲下身将地面、墙壁以及一干物什擦拭了一番,又拿了铁钉与榔头,将书有“珍宝馆”三个字的牌匾悬挂了起来。
“珍宝馆”这三字乃是由子恒亲手所书,切不可怠慢。
挂妥了牌匾,他又望了这牌匾良久,才阖上门,洗漱沐浴,上了床榻去。
他发了一个梦,梦里,幼时的他与子恒青梅竹马,子恒每每欺负于他,他并不恼怒,反是觉得甜蜜,只是在长成后,将子恒欺负了回来。
那厢姜无岐算了一卦,辨明了酆如归所在的方向,便往东方去了。
不知行了多久,他远远地瞧见一座山峰形若雄鸡鸡冠。
纵然形状奇特些,也不过是山峰而已,但他却本能地驻足,望着这山峰微微发怔。
他于算卦不算精通,算不出酆如归所在的准确方位,此时他正身处城外,周遭是无人打理的荒地,已过五更,四下无人,他勉强回过神,便去了县城,欲要打探一番。
他方才走出数步,便闻得耳侧雄鸡鸣叫,不多时,零星的白光利落地撕开暗夜,天光大亮。
尚未踏进城门,却见不少百姓牵着儿女,背着包裹,或挑了担子,或推了板车,行色匆匆,应是举家迁移。
这县城莫不是出了甚么事罢?怎地会有这么多百姓举家迁移,仿若是在逃难一般?
他走进城门仅仅五十余步,竟已有三十户以上的人家出了城门去。
他方要拦住一人问问可见过酆如归,眼角余光中却窜入了一身红衣——看身形,正是酆如归。
他直要疾步追上酆如归,由于涌向城门的百姓过多的缘故,行动艰难,他心急如焚,当即高声唤道:“酆如归!”
酆如归的身影却无半点停滞,不知是不愿理会他,还是未曾听见。
待他从一众百姓中脱身,酆如归仅余下微小的一点火红。
酆如归……
一时间,他双目中再无周遭的一切事物,只有酆如归的形容愈加鲜明,宛若是以一把淬了毒的匕首刻在心尖似的,毒素不住地钻入创口,激起痛感的同时,将酆如归的种种神态嵌入了心脏内部。
他飞身追赶,起起落落间,他却始终近不得酆如归的身。
他之前斩杀了数个时辰的飞禽走兽,加之赶了一夜的路,已有些疲倦了。
但他如何能容许酆如归消失于他眼前?
酆如归上了那形若鸡冠的山峰去,他亦紧随而上。
山顶上乃是一座宅院,数个守卫被外衫捆着,理应是酆如归的手笔,可酆如归去了何处?
他走得再近些,便瞧见了一汪湖水,这湖水又陡然起了巨浪,巨浪滔天,实在古怪。
还未靠近那巨浪,他却亲眼见到数人高的巨浪束缚住了酆如归的双足,硬生生地将酆如归卷入了湖水当中,转瞬,一点不可见。
他登时失了方寸,手足冰凉,浑身战栗,凝了凝神,方才潜入湖水当中。
这湖水甚深,幸而他善水,不过片刻,便顺利地在接近于湖底一处发现了酆如归。
他破开水浪将酆如归拥进了怀中,酆如归恍恍惚惚地伸手抚过他的面颊,而后乖顺地伏在了他心口,一双手更是圈住了他的腰身。
却原来酆如归并未厌烦于他么?那便好。
他正欲抱着酆如归上岸去,双足却被一物缠住了,他低首一望,这湖底原先空无一物,而今竟是无端生出了水草来。
水草缠人,他默念口诀,一把拂尘凭空而现,直直下去,将水草尽数拦腰斩断。
但这水草却在弹指间抽长了,草尖一直蔓延到他与酆如归身侧。
怀中的酆如归安静得好似早已死去,连危险逼近了都恍若未觉,莫不是出了甚么事罢?
姜无岐满心忧虑,以指挑起酆如归的下颌,酆如归眼神涣散,露出一个直如虚幻的笑来,又探出舌尖来,舔舐着他的手指,湖水却是趁机蹭着舌与唇瓣的空隙灌入了酆如归口中。
酆如归一副难受的模样,却执拗地不停地舔舐着他的手指。
他收回手指,一按酆如归的后脑勺,令酆如归抵着他的肩头,酆如归并不反抗,磨蹭了几下,便又安静了。
弥留之际,酆如归发了一个梦,梦是美梦,他看见了他所心悦的姜无岐,姜无岐满面急色,将溺于湖水当中的他拥在了怀里。
他也顾不得姜无岐是不是厌恶他,是不是觉得他很是恶心,不假思索地伏在姜无岐怀中,又圈住了姜无岐的腰身。
即便在寒冷刺骨的湖水中,姜无岐的身体亦是暖和的,他汲取着姜无岐的体温,顿觉这一世的下场倒也算不得太过凄惨。
不久,姜无岐抬指挑起了他的下颌,担忧地望住了他的面容,他欢喜得几乎要哭出来,忍了又忍,末了,讨好又卑微,甜蜜又忐忑地舔了舔姜无岐的手指。
姜无岐的手指生有薄薄剑茧,剑茧触到舌尖,舌尖便通了电流一般,酥麻难言,连湖水灌入了口中,他都无暇感知。
他贪婪地舔舐着姜无岐的手指,宛若舔舐着世间难得的美味珍馐,但姜无岐却按住了他的后脑勺,逼得他不得不抵在姜无岐肩上。
姜无岐不喜欢被他舔舐手指罢?
也是,姜无岐原就无心于他,怎会喜欢被他舔舐手指?
可,这是他的梦,应当听凭他做主才是,姜无岐为何不能顺应他的心思?
他满腹委屈,但又恐惹姜无岐不悦,蹭了蹭姜无岐的肩膀,乖乖地不敢稍动。
姜无岐的肩膀甚是宽阔,他一点一点地阖上了双目,暗道:死前能梦见姜无岐已是我人生大幸了,我不该对梦中的姜无岐做过多的要求。
在姜无岐怀中安心万分,他放任自己被睡意侵袭,睡着之后死去,理当较醒着死去要舒服一些罢?
他是怕痛怕苦的二公子,自该选择舒服些的死法,但阖上双目,他便再也看不见姜无岐了。
他所心悦的姜无岐,从长相到性子皆符合他的心意,他如何舍得不在死前多瞧上两眼?
他拼了命地睁大了双目,仰起首来,凝望着姜无岐。
他想要吻一吻姜无岐的唇瓣,却不敢亵渎了姜无岐,只吻了吻姜无岐的下颌。
姜无岐生得这样好看,高洁如清风明月,他匹配不上,更玷污不得。
一如父亲所言,他身为断袖即是深重的罪孽,若不及时回头,娶妻生子,便是不容于世,须得剥皮抽筋,受油煎炮烙等重刑,方能赎清罪孽。
但纵然如此,他都未有一刻后悔,与姜无岐在一处的岁月实乃他一生最为快活的日子。
寻常的荒草、山林、溪流、城镇、蝉鸣、犬吠、人声……都因姜无岐而鲜活起来,犹如一幅平淡无奇的水墨画添上了浓墨重彩。
他心悦于姜无岐,即使要下无间地狱,他依然心悦于姜无岐,不可更改。
眼帘重若千钧,沉沉垂下,他意识渐散,四肢无力,他知晓自己将与那个天真无知,自以为被父母无条件娇宠的二公子一样,溺死于湖水中,没有救命的浮木,没有人会惋惜。
姜无岐觉察到酆如归失去了意识,立刻咬破指尖,画了一个符咒,手持拂尘,势如破竹地退开湖水,急急地上了岸去。
那湖水竟又逼压了上来,他那拂尘为内息驱使,腾于半空,一一将湖水扫了开去。
酆如归浑身透湿,颜色惨白,躺于地面,似无生机。
“酆如归,酆如归……”姜无岐一面呼唤着酆如归的姓名,一面按压着酆如归的腹部,逼出藏于内里的湖水。
酆如归吐出了湖水来,但神志却并未复苏。
姜无岐心焦地俯下身去,深吸了一口气,便含住了酆如归的双唇,将气息渡入了酆如归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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