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此时, 姜无岐却又听得云研目色黯淡地劝诫道:“你还是勿要多走动为好,那恶犬古怪得很,被它所咬的伤口,未及一月,不肯见好, 极易腐臭溃烂, 更有甚者为保住性命, 迫不得已截去了伤肢。”
“无妨。”酆如归勾唇笑道,“我与他们却是不同,那恶犬若是现身,你只管知会我便是。”
云研身为医者,自是不愿自己的伤患再有损伤,更何况是截肢之苦, 他见酆如归坚持, 不得不假意应承道:“那恶犬若是现身,我定会知会于你。”
“那便好。”酆如归起身去洗净了手, 又朝着布置碗筷的云研笑道,“云研, 你布了三副碗筷, 是要邀我与道长一道用晚膳么?”
云研颔首道:“我本就准备了你与道长的晚膳, 你们若不嫌弃,便一道来用些罢。”
酆如归毫不客气地执起竹箸, 夹了那清炒反枝苋, 送入口中, 好奇地道:“这是何物?我此前从未尝过。”
“此物唤作反枝苋,性凉,味甘,有清热明目,抗炎补血等功效,但它对长于它身边的作物而言,危害却极大,它若生于棉花地,会使得棉花产量降低三成以上。”这桌案前只一椅一凳,云研又从里屋搬了把竹椅来,才笑着道,“世间诸物大多如此,利弊相依。”
有抗炎补血之效么?酆如归立即夹了一竹箸清炒反枝苋送到姜无岐唇边:“姜无岐,你多吃些罢。”
进得这“珍宝馆”后,酆如归只顾着与云研说话,已许久不曾理会过他了,姜无岐一时又惊又喜,面上却不显。
他正要去用那清炒反枝苋之时,却猝然与酆如归四目相接,映入眼帘的酆如归双目晶亮,好似盛着万千星光,逼得他沉溺了下去。
酆如归见姜无岐不言不动,颇为失望地问道:“你是不喜我夹菜与你,亦或是不喜这反枝苋?”
姜无岐凝了凝神,赶忙将酆如归竹箸尖的反枝苋用了,方才答道:“贫道并非不喜你夹菜与贫道……”
酆如归抢话道:“那你便是不喜这反枝苋了?”
不及姜无岐反驳,酆如归又委屈巴巴地道:“却是我勉强于你了。”
姜无岐全然不知该如何哄酆如归,便道:“你再喂贫道一口罢。”
酆如归手里抓紧了竹箸,小心地窥着姜无岐的神色:“你毋庸勉强。”
“这反枝苋口感鲜嫩,贫道确无半点勉强。”姜无岐伸手覆上酆如归的手背,“你抓得这般紧作甚么?贫道又不会与你抢竹箸。”
酆如归手背一烫,遂将竹箸松开了些,又乖顺地任凭姜无岐将竹箸从他掌中抽出来。
酆如归细嫩的掌心嵌着竹箸印子,已然红了一片,衬着包扎于其上的雪白细布,显得分外可怜。
姜无岐无奈地道:“你瞧,都红了。”
而旁边的云研正一面用着凉拌千张丝,一面听着酆如归与姜无岐你一言我一语。
由他所见,这俩人与在打情骂俏无异,虽不肉麻,却腻歪得很,使得他不由起了些鸡皮疙瘩。
又见那姜无岐伸出手来,揉着酆如归的掌心,手势之轻柔宛若捧着举世罕见的名贵瓷器。
姜无岐的揉捏催得酆如归不住地以齿尖研磨着口腔内里的软肉,才能稍稍排遣心中难言的悸动。
酆如归心悦于姜无岐,是以,全然抵挡不了姜无岐施于他的温柔。
倘若姜无岐同他一般嗜血啖肉,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这副肉身献上。
但姜无岐倘若并非眼前的姜无岐,而是嗜血啖肉的姜无岐,他又何以会对姜无岐动心?
他脑中乱作一团,双目凝望着姜无岐,唇瓣轻启,却不知该如何言语,只觉得从姜无岐手中漫过来的温度几近将他的手灼伤。
姜无岐终是松开了酆如归的右手,又将放置在一旁的竹箸送入了其手中。
酆如归的右手酥软难当,几乎执不住这竹箸,半晌,才用竹箸夹起反枝苋喂予姜无岐。
姜无岐张口吃了,酆如归喂个不停,一口,两口,三口……一盘子的清炒反枝苋大半进了姜无岐腹中。
他们是否反客为主了?姜无岐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了,而后朝着云研道:“抱歉。”
一听反枝苋可抗炎补血,酆如归便忙于将清炒反枝苋一一送入姜无岐口中,这时才意识到这盘子的清炒反枝苋竟然仅余下寥寥几片,大半已由他喂予姜无岐了,他浑然不曾想到应当留下一些与云研,便如同姜无岐般歉然道:“抱歉,云研,你这反枝苋是从何处摘的?我现下便去摘来。”
云研堪堪将鲫鱼豆腐汤从庖厨中端出来,方才盛了一碗慢慢用着,这鲫鱼是下午看诊的其中一个伤患送来的,而豆腐则是隔壁的李寡妇自己磨的。
他极有耐心,费了近一个时辰,以文火熬制了这鲫鱼豆腐汤,添上花雕与姜丝,起锅后又洒了一把门前种的小葱所切成的葱花。
听得姜无岐与酆如归接连向他致歉,他摇首道:“不妨事,这反枝苋为一年生草本植物,终年可食,并不稀罕,道长若是喜欢便尽数吃了罢。”
说罢,他又指了指余下的两道菜,客气地道:“两位也尝尝这凉拌千张丝与鲫鱼豆腐汤罢。”
姜无岐不食荤辛,酆如归便夹了凉拌千张丝与他。
姜无岐为护住酆如归右臂血肉模糊,用起竹箸来,确有不便,但酆如归除却用了那一口清炒反枝苋,便一直在喂食予他,实在令他有些过意不去。
故而,吃下这一口凉拌千张丝之后,他便柔声道:“酆如归,贫道自己来便可,你也用膳罢。”
酆如归如何受得住姜无岐的柔声细语,立刻妥协道:“好罢。”
姜无岐右手无力,便换成左手,他未曾用过左手来执竹箸,因而进食缓慢。
酆如归觉察到此,三两下用尽自己碗中的米饭,又吃了些凉拌千张丝,饮罢一碗鲫鱼豆腐汤,便抢过姜无岐手中的竹箸,不容置喙地道:“我来喂你罢。”
姜无岐见酆如归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仿若要披甲上阵一般,不禁失笑,便由着酆如归去了。
酆如归喂一口,姜无岐便用一口。
酆如归的视线下意识地随着姜无岐咀嚼的动作,被牵引到了那咽喉上。
那咽喉上缠着厚厚的细布,凸起的喉结却是分明,那咽喉被他咬破了,流淌出了大量的血液,染红了一大片荒草,不管是说话,亦或是用膳应当都很疼罢?
酆如归吸着鼻子道:“今日起,你勿要再言语了,直至你的伤好透为止。”
姜无岐闻言,方要作声,却被酆如归抵住了唇缝道:“不许出声。”
姜无岐颔首,示意自己知晓了,酆如归这才收回抵住了他唇缝的指尖。
酆如归喂姜无岐用罢晚膳,又主动收拾起来,他的动作半点不熟练,云研生怕他将自家的锅碗瓢盆一并摔了去,便好言好语地将酆如归赶出了庖厨去。
酆如归出得庖厨,见姜无岐仍坐在桌案前,疾步过去,从背后虚虚地圈住姜无岐的脖颈,又附到姜无岐耳侧,可怜兮兮地道:“姜无岐,那云研嫌我手脚笨拙,将我赶出来了。”
姜无岐思及酆如归要他不许出声,便只回过首去,仰首望住酆如归,又伸手抚了抚酆如归的额发。
被姜无岐抚摸额发极是舒服,酆如归半阖着眼,身体软软地依偎在姜无岐背上,慵懒地吐息着。
但不过须臾,姜无岐便将手收了回去,酆如归不满地睁大了双目,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厉声命令道:“姜无岐,吻我。”
姜无岐已渐渐习惯酆如归的阴晴不定了,闻言,并不恼怒,而是依循着酆如归的命令,略略站起身来,吻了下酆如归的眉心。
酆如归咬了咬唇瓣:“再吻一下。”
即便姜无岐的吻中不含情爱,然而对于姜无岐的吻,酆如归却无论如何都要不够,但他又舍不得过分逼迫姜无岐,向姜无岐索要了三个吻便作罢了。
云研洗罢碗碟,又将庖厨收拾了一番,一出庖厨他见得酆如归与姜无岐又腻在了一处,不免又起了身鸡皮疙瘩。
他倚在庖厨门口,朝俩人道:“你们可要沐浴?”
沐浴?自己与姜无岐身在一斗室中,假若姜无岐褪尽衣衫,他定会生出遐思来。
酆如归犹豫之间,却闻得身侧的姜无岐道:“那便劳烦你了。”
“稍待。”云研先是搬出一只许久未曾用过的浴桶来,后又去庖厨煮水。
未多久,水便沸腾了,云研将沸水注入浴桶中,接着掺了些凉水,而后压低声音,朝着酆如归嘱咐道:“道长的伤口碰不得水,你帮他擦身即可,还有勿要行闺房之事,以免伤口崩裂。”
“我清楚了。”酆如归耳根发烫,待云研走后,他端了一木盆水来,置于床榻边的一矮几上,然后微微垂首道,“姜无岐,你过来,由我为你擦身罢。”
姜无岐立于狭窄的窗枢前,望了眼天色道:“明日大抵要变天了。”
近几日皆是艳阳高照,明日若有降雨,自然是好的,但那恶犬的藏身之处却是愈加不好找了。
酆如归思忖间,姜无岐已到了他身畔,动手褪去了身上的中衣、里衣、下裤、足衣以及双梁履,少时,身无寸缕。
由于右手远未痊愈之故,姜无岐褪去衣衫的动作迟缓,期间,酆如归却是不知该作何姿态,便兀自垂着首,忐忑地细听着姜无岐的动静。
忽地,有水声乍然响起,酆如归抬首一望,竟见姜无岐已将手探入了水中,去绞那汗巾。
“适才我不是说了由我来为你擦身么?”酆如归从姜无岐手中抢过汗巾,又捉着姜无岐的右手,用自己的衣袂擦干了,才望住姜无岐,“姜无岐,你怎地这样不听话?”
“太过劳烦了罢?”姜无岐欲要将汗巾自酆如归手中取出来,被酆如归狠狠一瞪,直觉得自己好似一打滚撒泼的顽童,不由哂然一笑,“那贫道便却之不恭了。”
酆如归却是提声道:“我不是要你勿要出声么?”
姜无岐无可奈何,抬指在虚空写到:全数是贫道的不是。
“本就是你的不是。”酆如归恶声恶气地言罢,但视线一触到姜无岐暴露在外的身体,他的心脏却当即软得一塌糊涂。
姜无岐这一身的伤是他亲手造成的,他究竟有何脸面责备姜无岐?
但与此同时,他的唇齿却蠢蠢欲动地思念起了姜无岐的肌肤以及血液的滋味。
——好想再尝上一尝。
他凝定了心神,其后便拿着汗巾为姜无岐擦身,好容易艰难地擦完了上半身,拼命地吸了几口气,才硬着头皮去擦拭下半身。
姜无岐一身是伤,他却不合时宜地起了绮念,当真是不知羞耻,苦读十余年的圣贤书全无用处。
他偏开视线,索性一鼓作气地将姜无岐的下半身擦拭了一番。
姜无岐对酆如归所思半点不知,待酆如归为他穿上里衣,便指了指三步开外的浴桶。
浴桶上头弥漫出来的袅袅白烟明显较适才稀薄了许多。
酆如归会意,但又不敢当着姜无岐的面赤身入浴,便仅褪去了红衣与中衣,身着里衣,踏入了浴桶中。
他与姜无岐初相见时,他由于那瘾发作得厉害的缘故,一身的衣衫凌乱至极,几不蔽体,身处逢春城的乱葬岗时,他更是主动褪尽衣衫,任由姜无岐将他浑身上下的肌肤细细看过。
当时,他虽然心思浮动,但算得上镇定,仍能维持面上的坦然。
但如今,他已明白了自己对姜无岐的心意,加之不久前才见过姜无岐不着一缕的身体,教他如何能不心慌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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