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与泖河村相距甚远, 回来一趟不易。陆宴初决定逗留一段时间, 带福宝去拜访拜访故人。
乡里民风淳朴, 村民们对他们一家热情极了, 平时舍不得吃用的精细玩意儿全慷慨地拿出来送给福宝, 陆宴初不愿让他们破费, 遂与豆苗儿在市集采买许多实用之物, 送给他们改善生活。
连续几天,最高兴的自然要数福宝。从前在扬州书院虽生活惬意,可各地风土人情皆有不同, 泖河村附近的高山上有许多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树啊花啊果啊之类!他稀罕得紧,从吵着让陆宴初教钓鱼,到耍赖要豆苗儿陪同采花摘果爬山冒险, 小孩儿的精力真是远比大人想象中更加旺盛。
由着他尽兴了十多天, 豆苗儿率先提出回京。因着那件事,她心底一直不踏实, 尽管父子两并无异样, 可终归提心吊胆。
陆宴初没有异议, 拜别村民后, 他们带着福宝于次日清晨启程。
一路跋山涉江, 两人比来泖河村时显然更放松些。至于福宝, 他还小,起初娘亲不见了,陆宴初哄他一哄, 他便开开心心跟着爹爹千里追娘亲, 还当是游历呢,十分兴奋。
行路七八日,一家三口转乘宝明船回京。
一晃,又两天过去。
隅中,艳阳渐烈,船艏甲板上,陆宴初正抱着激动的福宝赏景。
白鸥展翅翱翔,福宝小手跟着白鸥在蔚蓝的天空画圈,描绘着它们飞行的痕迹,直至白鸥远去,他才悻悻收回手指,既然没了鸟儿看,他便嚷嚷着让陆宴初抱他往前走两步,等贴近精铜护栏,他将双臂攀在护栏上,兴致勃勃盯着船轰轰前行时在水面惊起的大片波浪,不时发出雀跃的声音。
立在他们身后,豆苗儿静静看了会,笑着上前劝福宝回舱休息,毕竟太阳毒辣,晒伤了不妥。
福宝嘟着嘴,眼巴巴瞅着爹娘,无言地撒娇抗议。
可惜这招并没得到想要的结果,陆宴初失笑摇头,应允傍晚再带他出来吹风,福宝这才满意颔首,高高兴兴亲了陆宴初一口。
三人简单用了午膳,福宝小玩半个时辰,躺在床上沉沉入睡。
豆苗儿照看了会儿,回隔间暂歇。
陆宴初并没有午睡的习惯,船上空间有限,没有旁的消遣,只能临窗而坐,靠几本书卷打发时间。
侧躺到榻上,豆苗儿翻来覆去,思来想去。
不管如何,都不能让陆宴初和福宝这么不确定下去,果然还是得对小承郡王下手吗?
翻身面朝左壁,豆苗儿睁着双大大的眼睛出神。
“在想什么?”
突如其来的嗓音近在耳畔,豆苗儿吓了大跳,猛地侧身,差点撞上他凑过来的脸颊。
陆宴初忙退开半步,抬手触了触鼻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抿抿嘴,豆苗儿也想笑,却收回去,叹了声气,回:“还能想什么?”
“船到桥头自然直,多想无益。”陆宴初合拢书卷,轻轻放到一旁。
欲言又止,豆苗儿掀起眼皮扫了眼他看似淡然的脸,虽多想无益,可她却也没办法不去想。抬宋家姑娘进门的事她不愿再提,想必后续他都应该已经处理好了。这条路他选择不走,她应该高兴,可同时又有些无奈。
统共只有两个选择不是吗?这边不行,那就没得选了。离京城越来越近,她就越发的心慌心悸,此行回去,恐怕注定是条无法避免的杀路。
陆宴初懂她的顾虑,却不愿道破。
扪心自问,别人家的孩子与自己家的孩子,孰轻孰重?他不是圣人,没法做到公平。
可小承郡王本也无辜。
往窗外望去,河面上的风夹卷着腥热扑面而来,陆宴初面无表情站着,这种事不能多想,一旦瞻前顾后,便越来越下不去手。
倘若这世上真的有因果报应,只愿将来所有的惩罚都降临在他一人身上。
风渐渐大了,江面的水绵延起伏,划出一条条望不见尽头的波浪线。
五日后,一场暴雨初过,宝明船抵达京港。
两岸的树被雨水冲刷得青绿,他们一行上了府邸派来接他们的马车,于半个时辰后到达府邸。
出乎意外的是,道徵大师竟去而复返,昨夜就已经登府拜访,从家仆口中得知他们一行还未从泖河村回来的消息,特地留下等待。不曾想巧得很,他才到,他们紧跟着也回了京。
见到道徵大师,豆苗儿十分欣喜,只是怀里抱着的福宝却成了蔫蔫打卷儿的叶子,船上折腾了七八日,他身子渐渐吃不消。
心疼地摸摸他头,让陆宴初带他去休息,豆苗儿亲自招待道徵大师。
引他到旁厅喝茶,豆苗儿问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道徵和尚微笑着说:“去寻一位故人。”转而问,“府邸戒备森严,陆大人是将承郡王接了过来?”
豆苗儿笑不出来,说是“接”,倒不如说是扣押。
坐在旁侧,她惭愧地低下头。身为出家人,道徵大师必定不会赞同他们的做法。上次她最终没能对承郡王下杀手,那这次呢?
“老衲其实有猜到这一切。”面露了然,道徵和尚祥和的说。
他浅啜了口茶水,眸色澄明。数月以来,邪术将他的心与眼睛都沾染上了尘埃。人间百态,修行就是在红尘中穿行,然后去感受身边的七情六欲。他从这件事里,透过这些人,已经有了万般体会。离开京城的日子,他慢慢地顿悟,也慢慢地有了决定。
“夫人,老衲明白你秉性善良,不忍对承郡王下手。也知道陆大人情深义重,不肯让你受屈,所以现在的局面在离京之前,老衲就已经差不多有料到。”
苦笑一声,豆苗儿抬眸无奈地看他,就算料到,又能如何呢?
明白她的意思,道徵和尚斟酌着说:“其实,老衲这里还有个不失为下下策的办法。”
“什么?”足足愣了半晌,豆苗儿才不可置信地问。她承认她有被吓到,倘若为陆宴初找有福之人算是下策,那这个下下策究竟有多可怕?一时之间,她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道徵大师的这番话。
道徵和尚缓了缓:“说起来,老衲不止一次与夫人提及,除了‘夺福’,曾经盛行的还有另外两种邪术。这其中的一种与‘夺福’同样恶毒,且两者有一定相似之处,‘夺福’是将受害人的福运转移给当事人,后者是将当事人的疾病灾难转移到被害者身上。从前有位赫赫有名的战神将军,他出生不久便被高僧断言活不过八岁,一生命途多舛磨难重重。这位将军的母亲为续儿命,动用了邪术。沙场征战多年,将军伤痕累累,屡次命悬一线,却都能在阎王爷手上捡回一条命,百姓都说是将军武曲星转世,有天神庇佑,所以才能逢凶化吉。”顿了顿,道徵和尚歇了口气,继续说,“这世上没有一具肉体是铜墙铁壁,将军再神勇,也不可能承受这么多重创仍能好好活着。真相只有一个,就是邪术,他一次次度过危机的背后,皆是有人在为他分担本不该承受的苦难。”
听得瞠目结舌,豆苗儿震惊地开口:“这意思是说……”
“没错,老衲身为出家人,本不该明知此举不可为,却向夫人建议这个方法。但经过这么多的事情,老衲也说不清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对与错的界线或许根本就没有那么清晰。邪术确实害人不浅,可对夫人来说,如果能分担陆大人身上的苦难,想必是极其愿意的,是吗?”
“当然。”毫不迟疑地颔首称是,豆苗儿迫切追问,“这样他们父子就不会有事了对吗?”
道徵和尚静静望着她,摇头:“若能等福宝长大,他自然无碍。可陆大人与夫人你,便不好说了。”
脸上喜色稍减,但豆苗儿心底仍是高兴的。
这个法子怎么能叫下下策呢?如果一切顺利,陆宴初不用迎娶别人,他们也不用伤害承郡王,这明明应该叫上上策才对。承郡王毕竟是皇亲国戚,哪怕皇上不予计较,他们也真的不应该剥夺一个无辜的生命。
“大师,这个邪术没有失传吗?什么时候可以施术?”
道徵和尚温言道:“说起来一切都是缘分,上次老衲还是从这个邪术的传人口里得知陈老三‘夺福’的部分情况,之前离京,我便去找了这位故人。他听说了你们的事情,倒是愿意出手相助。”
闻此,豆苗儿眼眶微湿,显然是喜极而泣。
“夫人先别高兴得太早。”道徵和尚叹了声气,“老衲刚才也说了,只要夫人和陆大人能撑到福宝长大,孩子便不再需要福泽庇护,可承郡王终究是个未知数,他这一生已经与陆大人紧紧相连,若夫人又与陆大人通过邪术承担苦难,一旦承郡王身上发生什么事情,你们……”
豆苗儿安静片刻,嘴角划过一丝笑意,轻声答:“没关系的!”
早已知道她的答案,道徵和尚再无顾虑,他微微一笑,不确定的提议说:“夫人,等这件事彻底结束,老衲想带承郡王一起去游历四方,天高地阔,看得多见得远,对承郡王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还未定性,困在京城,难免不受非议,万一被闲言碎语挑拨,成长过程中很容易误入歧途。老衲不才,但愿意倾尽余生来教导他好好成人。命数部分由天定,但剩余的那部分何尝不是自己的选择?老衲相信承郡王经过种种磨砻砥砺后,会成为一个秉性良善的人。老衲也会一路指引他向善,去帮助更多的苍生百姓。”
“这……”豆苗儿没有权利作出决定,她思忖着说,“初回京,我都没来得及去看承郡王。大师的用心我自然全明白。等会我会跟陆宴初商量,恐怕这事得知会宁远候侯府一声,另外,最终的决定应该看皇上如何考量。”
话是这么说,豆苗儿心底却有几分把握。
承郡王被陆宴初□□,若非皇上睁只眼闭只眼默认了这番作为,肯定不会这么顺利。
既然承郡王身份尴尬,让他远离皇城,也就是让他背后的故事悄无声息的沉寂,皇上肯定是愿意的,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这可是皇家的家丑。
那么,接下来,就该她跟陆宴初坦白了。
又详细商谈片刻,道徵和尚称那位邪术的传人暂留在同福客栈,他需过去与他会和,开始准备施术的相关事宜。
亲自送他出府,豆苗儿折身回到别院,去看孩子。
福宝刚喝了盅养神静气汤,现已歇下。
见她过来,陆宴初让人再端来碗热汤。
这养神静气汤由白术茯苓甘草等熬煮而成,汤汁略苦,豆苗儿紧皱着眉头,一鼓作气饮下,连忙含住陆宴初送到她嘴边的蜜饯,缓冲舌尖的那股冲鼻涩味。
“福宝都比你勇敢。”陆宴初笑着摇摇头,再递给她一颗蜜饯,稍缓须臾,才问道徵和尚去而复返的事情。
嘴里仍有挥之不散的苦味,又喝半杯蜂蜜水,终于舒爽了。豆苗儿用帕子擦了擦嘴,掀眸定定望着他。
看她眼神似有古怪,陆宴初起疑:“有事?”
“你先别紧张,不是坏事儿。”安抚住他,豆苗儿压低眉头,拢手说,“我不会再瞒着你,其实这件事我想你也不会有异议。但在说之前,我还是希望你不要有任何负担。我们结发为夫妻,本就该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你说是也不是?”
迟迟没有说出那个“是”字,陆宴初神情严肃地凝视她,想从她脸上辨别出端倪。他心底有股直觉,这句话背后或许藏着什么深意。
没有闪躲,豆苗儿直直对上他幽深的眸,嘴角微弯,笑得很坚定。
“话虽如此,不过……”不敢说得太过绝对,陆宴初隐隐已经察觉到了苗头,却无法肯定,只能问,“道徵大师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你得先告诉我,我才能给你答案。”
“好。”点点头,豆苗儿主动握住他右手,嗓音轻浅,将道徵和尚刚刚与她说的话全部转述给他听。
中间豆苗儿明显察觉到他数次身体僵硬,眉心也深深拧着,似在斟酌权衡。
末了,豆苗儿安静地望着他,不再言语。
他的双眸如罩迷雾,教人难以猜透他此时的真正想法。豆苗儿略收紧握住他手的掌心,继续说:“道徵大师希望此事了结后,带承郡王云游四方,我觉着这主意不错。与其将承郡王留在身边,不如让他随道徵大师游历学习,对这孩子来说,或许是另一种机缘也不一定,你认为呢?”
陆宴初蹙眉看她一眼,复而收回目光,神情不改最初的凛然。
僵持片刻,豆苗儿打破沉默,耐心与他说:“既然有了别的法子,承郡王就算了吧,权当是我们为福宝积攒福德!倘若我们取了他性命,又和赵静书有什么区别?”
“那你呢?”不忍地望向她,陆宴初嗓音难掩沙哑,“就没有关系?”
“我当然没有关系。”
她的回答清脆而笃定,没有丝毫犹豫。陆宴初微湿的眼眸里倒映出她含笑的脸颊,弯弯的眼睛,似灿灿的星辰。
“真的没有关系,你都不知道,当道徵大师跟我说这个术法时,我有多高兴,再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了。我不用眼睁睁看着你们受苦,不用胆战心惊的等待命运安排,更不用为剥夺别的生命而心中有愧。”豆苗儿紧紧握住他的手,笑着说,“我和你这下便生则同寝死则同眠,有没有觉得很浪漫?”
陆宴初跟着轻笑,声音隐隐含着颤抖:“不觉得。”
“也不一定我们都会死啊!”豆苗儿明白他的心情,很正经的与他解释,“你看,承郡王他本就是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人,连老天都无法安排他的命数对不对?只要他健康长大,一心向善,他或许根本不需要借你的福运也能余生顺遂,倘若是这样,我必也不需分担你的苦难,我们都会没事的。”
良久无声,陆宴初认真看着她。
生则同寝死则同眠吗?这么决绝的一句话他当真不觉浪漫。
但有这句话,他这一生,也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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