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弘跃下马, 抱着庄扬直奔军医的帐篷。
庄扬为刘弘抱起,他沾血的脸庞贴在刘弘冰冷的甲胄上,他意识已有些模糊,却不肯昏厥,他的手指想抓住刘弘的衣襟, 却无力滑下。他听到刘弘在和军医说话,但是庄扬太累了, 他没听清都说了什么, 他被刘弘轻放在一张席子上,刘弘用他还在滴血的手指, 试图擦去庄扬脸上的一滴血,根本擦不净, 反倒有更多的血迹涂抹上庄扬的脸。庄扬的眼角溢出泪水,那是疼痛的泪水, 庄扬分辨不出是因为医师在检查他腿伤引起,还是因为看到刘弘呆滞的神情,毫无意义的举止。
“阿弘。”
庄扬轻轻唤着, 他的意识在涣散,体力耗尽加上失血,庄扬倦得几乎要撑不开眼睑。
“二郎, 不要睡着。”
刘弘把庄扬上半身揽到怀中,他捧着庄扬的脸庞, 他的声音颤抖、低哑。庄扬小腿腹中了一箭, 很深, 血染红了庄扬长袍的下摆。庄扬失血,然而在失血之前,庄扬就已憔悴虚弱,发丝衣物凌乱,他被羁押时,受了不少苦。
庄扬只听到刘弘在喊他,有冰凉的液体掉落在他脸上,庄扬阖上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别哭……”
阿弘,你别哭。
刘弘像他年少时那样,从身后紧紧搂住庄扬,他将头埋庄扬肩上,泪水湿透庄扬的肩膀,庄扬无知无觉,陷入了昏迷。
此时,军医不慌不忙在为庄扬把脉,虽然公子弘悲恸的样子对他而言是蛮新鲜的事,但他是位尽职的大夫,不会为他事干扰。
刘弘的头盔早已摘下,湿淋淋的发贴着他刚毅、俊美的脸庞。也就这么一张脸,挨向另一张清秀、略显苍白的脸上,像似在轻蹭,又似在耳语。
军医抬了下眉头,他放开庄扬的手腕,用公事公办,没有起伏的声音说:“他只昏迷,还有脉搏。”
刘弘像似没听到军医在说什么,他扯下自己的甲胄,解开被汗水、鲜血渗透的朱袍。刘弘将庄扬侧放在席上,他这才跪在席边,细细解庄扬的衣带。
若是其他人,恐怕要以为公子弘这是要做非礼之事,军医不同,他知晓,公子弘这是在检查伤口。
庄扬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袍,长袍上沾有血迹,血迹呈溅洒的样子,那不是庄扬的血。刘弘将庄扬的长袍脱去,庄扬穿着贴身的白色衫子,衫子轻薄。刘弘没将衫子脱去,若是有伤出血,隔着单薄且白色的衫子,必能发觉。
刘弘细致地察看庄扬的脸庞、胸腹,手脚,唯一的伤,在左腿的小腿腹上,那是箭伤,再无其他伤口。刘弘把他从庄扬身上脱下的素色长袍,披盖庄扬身体,他不愿被人看去庄扬衣着单薄的样子,何况那对庄扬而言也是失礼。
“除去箭伤,体表未见其他伤痕,血虽流去不少,却也还不至于令人晕厥。”
刘弘抬起头看向军医,此时他的眼眶中没有泪,脸庞上也没有了泪痕,他显得很冷静,他盯着军医,在寻求一个说法。
“公子在担心什么?”
其实在军医看来,这人只不过是昏过去而已,昏过去,一会就会醒来,实在醒不来再说。
“二郎他分明消瘦了许多,模样憔悴,想必是在关押时,受过什么折磨。”
刘弘捏着庄扬的手,他没找到其他伤痕,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是过度担虑,可他无法停止这份恐惧。就在适才,刘弘抱着庄扬冲进帐篷时,他浑身都在战抖。他无法形容当蜀国的弓箭手朝庄扬放箭时,他那时的感觉;此时想来,若是二郎今日,就在混乱中被杀,他只怕是要自裁。
“那可能是挨了饿,再加上失血,虚脱。”
军医觉得,既然是被关押过,那挨饿是家常便饭,说得轻描淡绘。
“公子,趁他昏迷,你扶住他的脚,我取箭头。”
还省去煎麻药的麻烦,直接拿刀子把箭矢挖出就行。
“轻些。”
刘弘叮嘱,他把庄扬的左腿抬起,将小腿腹朝向军医。
军中军医有许多个,刘弘找的这位唤老秋,时常为刘弘处理伤口,手法简单粗暴,虽然伤口经过他治疗,很快能愈合。
老秋剪去箭柄,尽量轻些取出箭矢,他是位十年老军医,这类箭伤难不倒他。这番操作手法娴熟,比对待刘弘时,显然温和多了。
毕竟刘弘是个武将,而这位伤患白净清秀,实在让人下不去重手。
为伤口洒上疮药,老秋仔细包扎,并将庄扬的长袍拉下些,盖住庄扬露出的白嫩小腿。做好这些,老秋这才看向刘弘手指及手掌虎口处的伤痕。
老秋不再觉得这是小伤,撒药,包扎,叮嘱:“一月内不许拉弓射箭。”
庄扬被安置在刘弘帐内,他昏睡了许久,到深夜才醒来。
醒时,人躺在刘弘怀中,庄扬平躺,刘弘侧卧,刘弘的手臂搭在庄扬腰间,护着庄扬。
军中的卧具自然不如家中讲究,只是张席子,铺在硬实的地上。刘弘在席子上,垫着自己的战袍,庄扬就躺在刘弘战袍上。
这一觉醒来,周身都是刘弘的气息。
庄扬刚睁开眼睛,刘弘便就察觉,他温情唤他二郎,用包扎着布条的手指去摸庄扬的脸。庄扬虚弱地对刘弘微笑,他抬手贴上刘弘的手背。
“饿吗?”
刘弘轻蹭庄扬的唇角。
“嗯。”
庄扬应声,此时他觉得身体舒适多了,虽然腿上的伤,时不时在抽疼。
刘弘起身,为庄扬拉好被子,而后,他急冲冲出帐去。
早先,不知道庄扬什么时候会醒来,所以刘弘吩咐伙夫煮的一份米粥已凉了,现在去叫他热一热。
这类事本无需刘弘亲自去吩咐,却又怕侍从耽误了。刘弘去伙房唤伙夫热粥,待粥热好,亲自端到帐内。
回到帐中,庄扬人已从席子上坐起,灯火下,他的身影温雅、美好,犹如梦中所见。
将近两年,刘弘无数次梦见过庄扬,而此时,庄扬就在他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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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庄扬离开汉国后,刘弘一直在打仗,没有一月得以休息,就像被鞭子抽打那般,他马不停蹄的征伐,他得回到锦官城。他有一个魂牵梦萦之人,就住在锦官城。
刘弘盛上一碗粥,搁放在木案上,他的手刚要移开,庄扬便就握住刘弘的手,庄扬神色凄然。庄扬昏迷前,记得刘弘用一只滴血的手,抚摸过他的脸庞。
此时,这一双手缠着布条,布条上的血迹,还带着湿润。
庄扬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样的伤造成,但十指连心。
“没事。”
刘弘抽回手,他搅拌热粥,想喂庄扬。庄扬示意不必,庄扬自己执木匙,舀起米粥,一口一口吃下。
庄扬慢慢进食,刘弘则坐在对面看着他,刘弘不时会抬手,去碰触庄扬的脸庞,他很心疼。
他不忍去问庄扬,在羁押时是否挨了饿,饿了多久。一旦打入锦官城,他决然饶不了魏川。
庄扬吃下两碗米粥,刘弘撤走木案,扶庄扬躺下。而后,刘弘仍是侧躺在庄扬身旁,他搂着庄扬,让庄扬将头枕在他臂膀上。
庄扬贴着刘弘温热的身子,他的手掌捂在刘弘的胸口,能感受到刘弘跳动的心,他还活着。
今日,在战场中的遭遇,庄扬永世都难以遗忘。
庄扬的性情温和,恬静稳重,但他内心亦有着炙热的情感。
他对刘弘的爱难以割舍,带着柔情与宠溺,而刘弘对他的爱,深挚到足够去以命相许。这让庄扬害怕极了,害怕刘弘拼死救他,把命给了他。当他搂抱着刘弘的腰身,血液在他眼前飞溅时,庄扬脑中所想的,只有刘弘。
在那个时候,自己会被射伤,会被砍伤,疼痛、恐惧都已毫无意义,庄扬已不在乎,但他希望阿弘活下来。
此时,两人偎依在一起,庄扬很欣慰。
庄扬有许多话,想告诉刘弘,然而伤痛让人筋疲力尽。
“二郎,睡吧。”
刘弘熄灭烛火,他捂住庄扬的眼睛,他温热的气息吹拂庄扬的脸庞,然而他并没有亲吻庄扬。
这一年多来,刘弘很渴望庄扬,他这份渴望,又岂是一个吻能化解。
若是亲了庄扬,便要一发不可收拾。
白日,周景来帐中探望庄扬,除去周景,前来的还有霍与期,以及刘弘的父亲和弟弟。
在众骑兵面前,奋不顾身,单枪匹马去救庄扬的事,又怎能隐瞒。刘弘不清楚他父亲如何看待,却觉得父亲恐怕已起疑心。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攻入锦官城,他和庄扬的事,他父亲会推后去处理。这些年的相伴,刘弘已熟悉父亲的行事风格。
这夜,搂着庄扬入睡的刘弘,几乎没有合眼。
天未亮时,刘弘已起来,他起身穿鞋、穿衣,他本想再看一眼睡梦中的庄扬,不想庄扬也醒来了,他无声无息坐在席上。他小心翼翼地搁置自己的伤腿,他伸出手臂,捡来刘弘的外袍,递给刘弘。
“二郎,今日好些了吗?”
刘弘接过外袍,将袍子披上,系结腰带,他腰带上的带钩对庄扬而言再眼熟不过,那是庄扬的一件铜带钩。
他们曾交换过信物,互许了身心。
“好多了。”
腿伤仍是疼痛,但疼痛有所缓和,而且,这一觉让庄扬恢复了精力。
“阿弘,你要上哪去?”
为何天未亮就起来,他昨夜为照顾自己,似乎都没怎么睡。
“此时,城中密探的书帛,应该已为士兵拾得,我过去看看。”
刘弘在等一份重要的信息,能不能攻入城,在此一举。
“二郎,你多睡会。”
刘弘把滑落的被子捡起,披在庄扬身上,秋日凌晨,天冷。
庄扬又卧下,他牵挂锦官城里的家人,实则睡不下。不知阿平他们可曾知道,他已为刘弘所救,就在汉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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