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戏子是下九流行当, 地位低微, 也就比娼.妓好上那么一些。大部分权贵人家将之视为玩物,不当人看。
薛蟠身边连自家的小厮都没带, 自然亦无认识鱼儿身份的荣国府下人。
因为鱼儿在戏台子上练习步伐动作,薛蟠就一心认定了鱼儿乃是荣国府养的一个小戏子。
不过是区区一个玩物,薛蟠深信, 就算贾母、王熙凤等人知道了他玩弄了荣国府里的戏子, 顶多就是说他一两句而已。
如果薛蟠看上的只是一般的戏子,王熙凤就算知道了,确实不会拿薛蟠怎样。
可问题在于, 他想要下手的人是鱼儿呀!
鱼儿是老太太的心肝, 是王熙凤认定的福宝, 是下人们心目中的神明,皇帝不久前刚封的国师。
薛蟠要是敢冒犯他, 事情便大条了!
当然, 按照鱼儿那个脾气,都不需要老太太她们出手, 薛蟠要是当着他的面露出自己敢肮脏的意图,鱼儿准当场就让他哭爹喊娘。
薛蟠一双眼睛猥琐地盯着鱼儿, 微醉的身体摇摇晃晃地向着鱼儿所在的方向走去。他挤开了台下围观的戏子,笨拙的爬上了戏台子,张开双手从鱼儿身后扑过去, 嘟着嘴想亲他。“美人……嘿嘿, 美人, 过来让大爷亲一口。”
鱼儿甩袖的动作做到一半,突然闻到一股熏人的酒气,伴随着人沉重的脚步声朝着自己袭来,翩然一个转身,抬起左腿,不假思索便踹了过去。
薛蟠应声而倒,鼻血哗啦啦往下流,一个鞋印清晰地印在了他的脸上,横贯左右脸。
他爬了起来,晃了晃晕眩的脑袋,手掌摸了下鼻子,摸出了一手的血。
脸上受伤了,薛蟠心里挺生气的,但目光一对上鱼儿那张脸,他满脑子都是美人,瞬间就不恼了。
鱼儿瞟了一眼薛蟠,瞥见他脸上下流的笑,眼睛当下白辣到了,不由得嫌恶的扭过头。
薛蟠越挫越勇,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鲜血,走过去想握住鱼儿的手,与他亲近亲近。
鱼儿听见了他移动而来的脚步声,一把夺过方词手中的道具折扇,头也不回,手腕轻巧转了一个圈,扇柄便敲击中了薛蟠的手指。他仿似轻飘飘的几下,立马就让薛蟠伸过来的十根指头骨断了。
下一刻,杀猪般的叫声传遍半个荣国府。
十指连心,薛蟠的脸像白纸一样白,疼得整个人都抽搐了起来,嘴里除了惨叫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薛蟠娇生惯养,如何能承受得了这样的痛,没多久就痛晕过去了。
鱼儿紧紧皱着眉头,看向众人问道:“这不是我们府上的人吧,怎么进来的?”
柳言等人无事不出戏园子,薛蟠住在荣国府虽有一段日子了,可众人都没机会见到他。一时之间,没人能够回答得上鱼儿的问题。
思索了好一会,方词开口了。“最近时常听丫鬟婆子谈论,府里住进了金陵来的薛姨妈一家。若是所料不错,地上晕厥的这一位,约莫便是薛家大爷了。”
“薛家?” 也就是说这个令人倒胃口至极的色中饿鬼,是他名义上的表兄?
鱼儿果断发话道:“去喊几个小厮进来,将他带走。再去个人往我院里找晴雯,和她说,祖母到家门口的时候,让她过来这边知会我一声儿。”
哼,他就是要告状。
不久便有人带着几名小厮进来抬走了晕死的薛蟠,鱼儿示意柳言继续往下教。
收到了国舅府上的请帖时,王熙凤从薛姨妈手上得了不少好处,遂向贾母提议带上薛姨妈母女二人一同前去赴宴。贾母略微思索了一下,想着薛姨妈一家住在荣国府还算安分,点头应允了。
赴宴归来的时候,薛姨妈与王熙凤同乘一辆马车,薛宝钗和惜春、迎春姐妹俩一辆。
当日归家之时,惜春、迎春抱着从海底公园带回来的两条蝶尾金鱼,还有一些画作,去和错过了海底公园的贾探春分享,劝她下回一道去海底公园玩。
当时贾探春面上挂着疏淡的笑着,说要去和嬷嬷学习规矩,瞧也不瞧两人的礼物就走了。
那日起,双春彻彻底底的不和她玩了。贾探春对她们疏冷,她们就对贾探春冰冷。三人坐在一起,谁也不搭理谁,沉默冷漠到底。
这一回,三春本是乘坐同一辆马车的,然贾探春不乐意,跑去了王夫人、刑夫人那一辆里,说是就近伺候太太。
薛宝钗从老太太对待三春的态度中,看出了双春的重要性在贾探春之上。她最近一直在和惜春、迎春搞好关系,见此情形,自然不会错过此次机会。
于是,薛宝钗和薛姨妈说了一声想去和妹妹们说话,便从薛姨妈、王熙凤这辆车换到了双春的马车上。
薛宝钗性子温和,谈吐有礼,腹有诗书,擅于察言观色,若想获得他人的好感是极容易的。
但是林黛玉占了时间的先机,同双春一块儿在荣国府长大。尤其是鱼儿醒来后,发生了不少事情,三人之间的感情迅速进化,比亲姐妹还亲。纵然双春对薛宝钗有好感,却不怎么深,只当她是平常亲戚家的姑娘。面儿上,她们虽和薛宝钗相处的不错,其实并没有真正交心,满门心思都在盼着林黛玉快些回来。
另一辆马车上,薛姨妈就寻找当日打伤薛蟠的之人一事,向王熙凤开了口。
“自打你姑父去后,姑妈带着宝钗和蟠儿两个,孤儿寡母三人时常让人小看。往常在金陵的时候,那些高官都瞧不起商人出身的薛家,有些时候出个什么事,就算使了大笔大笔的银子,想找个真心帮忙的人还是艰难。好在如今到了京里,离娘家人住得近,有了依靠,便感觉心安了。”
王熙凤听出了薛姨妈有事相求,看在她给了不少银子的份儿上,王熙凤爽快道:“姑妈您有什么烦恼尽管和我说,能帮的上的我一定帮。”
薛姨妈叹了一口气,握着王熙凤的手,恳求道:“姑妈想求你帮忙。”
“说什么求不求的,您是我的姑妈,侄女儿帮您那是应该的。”王熙凤笑呵呵道。
“上京的路上,船只每经过一处地方,蟠儿总会下船买些地方上的特产带来京城给你们。有一次,停船在某座镇子上挑选特产时,蟠儿碰上了一群蛮横无理之人,与他们起了冲突。那群人一言不合就将蟠儿打成了重伤,若非大夫救治及时,他那条小命恐怕就要交代在了那里。”
薛姨妈先是解释了过了缘由,哽咽了一下,才又道:“我可怜的蟠儿呀,后来的一路都半死不活的躺在船上养伤。幸亏至京之前总算是好了七八成,但也没痊愈。每天睡到半夜他就会因为腰腿疼痛醒来,还得继续吃药。”
薛姨妈的语言中夸大的成分居多,她掩饰了薛蟠起了色心,调戏人家不成反被揍的事实,责任一股脑推到了对方的头上。
王熙凤满脸气愤道:“是何人行事如此狠辣可恶?”
薛姨妈眼睛一红,眼泪就掉了下来。“正是因为不知是何人,姑妈才求到你头上。”
王熙凤立即拍着她的肩安慰了起来,见薛姨妈的情绪渐渐控制住了,便问:“姑妈请说,想要凤儿如何做?”
薛姨妈用手绢抹掉眼角的两滴泪珠,“朝中百官都愿意给荣国府面子,宝钗画下了为首行凶者的画像,我想托你同老太太说说,请动朝中比较有权势的大人帮忙找下人,姑妈一定会好好感谢你的。”言外之意是,事成之后还有银子给王熙凤。
突然记起还有一个信息没说,薛姨妈快速补充道:“对了,那伙人中有一位女子。宝钗根据她的长相特色,猜测他们是苏杭一带的人家,届时可往苏杭寻觅。”
王熙凤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信心满满,拍胸保证道:“此事,我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如果对方是江南人士,那就再好办不过了。玉儿的姑父是扬州巡盐御史,都不必劳烦老太太,你给我凶徒的画像,我让我家那位修书一封,连同画像一同送往扬州,托他林姑父派人搜寻即可。”
薛姨妈登时大喜过望,忙道:“如此甚好!待回了府里,我让宝钗亲自送画像过去给你。”
此刻满心欢喜的薛姨妈,还不知晓自家的宝贝儿子惹恼了鱼儿,又一次的受伤了,情况不比贾环造成的轻。
那厢,晴雯收到了鱼儿差人传达的命令后,亲自去了侧门守着,她踮着脚尖,拉长脖子,远远瞧见人流中间荣国府的车马队伍,立马举步生风跑去戏园子跟鱼儿报信。
大半天下来,鱼儿的动作已经非常熟练了。柳言的唱腔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以鱼儿的天赋,只需要回去自个儿慢慢调节练习便好。
瞧见晴雯奔跑而来说贾母回府了,鱼儿顺势结束了练习,带着她前往老太太屋里。
回了荣国府以后,众人寒暄三两句话,就散去了。贾母回了自个儿院子,屁股刚沾到坐塌,就听见外头的丫鬟高兴的喊道:“宝二爷回来了!”
老太太扬起笑脸,朝走进屋的鱼儿招手。“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有段日子不见你,可想死祖母了。过来我瞧瞧瘦了没有?”
鱼儿脑袋亲昵地靠在老太太的肩上,气呼呼道:“祖母,我是来同你告状的。”
贾母点了点鱼儿的额头,用夸赞欢欢时候常使的语气,笑眯眯的说道:“哎呀,我家玉儿还学会告状了,真厉害。”
“我没开玩笑。”鱼儿抱着老太太的手臂,神情认真道:“我今日到家的时候你们都不在,于是去了戏园子与柳师傅学戏。中途突然闯进来一个人,色眯眯冲过来想要抱我亲我,占我便宜。我一怒之下打伤了他,后来方晓得他是薛家的表兄。”
鱼儿说完看向贾母,等着她老人家的反应。
贾母脸上慈祥的笑容瞬息不见了,她一张脸拉得长长的,两只黑黝黝的眼睛里燃起了两簇怒火,气得牙齿咯咯作响。
“好个薛家!好个薛蟠!我家玉儿身为海神神使,大夏国师,身份何等的尊贵,岂是他薛蟠一个癞□□能够欺辱的?”
蹬鼻子上脸的东西,给一点好脸色看就敢上天了!胆敢对她的宝贝金孙下手,打断他第三条腿都是轻的!
站在身边伺候的鸳鸯、琥珀和贾母统一战线同仇敌忾,义愤填膺道:“呸!如此侮辱咱家宝二爷,不过区区打伤也便宜他了。而且还脏了疼了咱家二爷的手。”
老太太脑补了鱼儿差点被玷污的画面,心态爆炸,一怒而起。“欺人太甚!”
贾母还想继续骂些什么,倏尔瞥见鱼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珠子,可怜巴巴的瞅着她。老太太心里顿时一软,一把搂住鱼儿,柔声安慰道:“打疼了手没有?委屈祖母的玉儿了,乖孩子你放心,祖母会为你做主的。”
还以为薛家不同王家、史家,是个好的。
结果呢,薛蟠这个脑袋里装满了下流玩意的色棍,竟敢对玉儿不轨之举。
让一个禽兽吓到了玉儿,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同意她们入住荣国府。
鱼儿表面上看起来软绵绵的,实际上就像那长了龟壳的刺猬,只有他能伤人,谁也伤不着他。贾母虽然知道他的本事大,但在她老人家的心里,鱼儿一直是个天真容易受伤害的孩子。
鱼儿摇头道:“不疼,我用了方师傅的扇子打他,没用手。”
贾母松了一口气,转头和鸳鸯、琥珀一起唾骂起了薛蟠。
取得了王熙凤的承诺,薛姨妈偕同薛宝钗高高兴兴地会梨香院取画像。母女俩一只脚刚走进梨香院,伺候薛蟠的丫鬟就哭哭啼啼的跑了过来,说薛蟠受伤了。
一听薛蟠不好,薛姨妈顾不得画像,径直狂奔去往薛蟠屋里。
晌午抬着薛蟠回梨香院的荣国府小厮,丢下人,半个字没说就走了。薛家从金陵带过来的下人都不清楚薛蟠的伤是怎么来的。
直到看过大夫后,薛蟠醒来,哭嚎着说是荣国府里的戏子打伤了他,下人们才知晓薛蟠伤势的由来。
了解了始末,薛姨妈看到十根手指都包裹起来的薛蟠,肝胆欲裂,直接泪奔。
母女两人直奔贾母处,请她给薛蟠做主,打死那个胆大包天伤人的戏子。
薛姨妈一边哭着,一边走进门,抬头便瞧见一名玉质金相的少年人坐在老太太身边,她老人家一副仿佛吃了火.药的表情。
这副画面,极其容易使人误会,是鱼儿惹怒了老太太。
薛姨妈只好奇了一瞬,刚冒出来的好奇心,就被胸口处沸腾的滔天怒火烧灭了。
老太太暗沉沉的目光无端地令人感到压抑,她的声音带着冰渣子,道:“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遣人去唤你们来呢。”
薛姨妈只觉得贾母还在少年的气,不晓得老太太的怒火是针对她一家而来的。这会儿听老太太突然说了这么句话,以为她是知道了荣国府戏子伤了薛蟠一事,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薛姨妈立刻声泪俱下,控诉着所谓戏子的恶毒行径。“我可怜的孩儿,十根指头全断了,惨兮兮的躺在床上哀哀叫着,我这个做娘的心都要碎了。那名戏子蛇蝎心肠,下手狠辣至此,恳求老太太将那人交予我处置。”
鱼儿歪了歪头,在贾母之前开口问道:“交给了你,你要怎么处置他?”
薛姨妈咬牙启齿,恨声道:“自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根根将他的指头打断。”
事实上,薛姨妈的打算,远远并不止她嘴上说的这些。
权贵人家养在府里的戏子,都是签了卖身契的,生死由主人决定。薛姨妈求贾母将人交给她,是带上卖身契的那种交给。
等人到了薛姨妈手里,到时候,对方是生是死,什么时候死,怎么死,还不是掌握了卖身契的薛姨妈一句话的事情?
薛姨妈算盘打得响,然而荣国府里根本不存在她所以为的那名“戏子”,她心中所想的一切这辈子都不可能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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