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早晨空气里便带着湿气,平江城外,山间薄雾弥漫,鸟雀啾啾,越发显得四周空明。
这会子来上坟扫墓的人不少,半山腰一片的坟墓大多是平江城里或是附近村民的,满山回荡着炮仗的声音,反而令人觉得有些热闹。
奚画将爹爹的坟培上新土,简单修整了一番,便压上纸钱点香点烛。
罗青把花了一夜功夫做的酒菜,细心地一一摆上,嘴里还不住道:
“阿城,快有大半年没来瞧你了,这些日子我和小四过得都很好,你在下面莫要惦记,莫要担心……”
“我们这回多烧纸钱下来,你也好去打点打点阴曹地府那些小鬼大鬼,让他们别为难你。”
“……记得可保佑咱们娘俩平平安安的,保佑小四能金榜题名,最好还能遇上个好的人家……”
奚画把香插好,起身举目四顾,转了个圈儿,垂头对罗青道:
“娘,往年摘柳枝儿的那树好像给人砍了,我去别处寻寻。”
罗青只道:“小心点,早些回来。”
“知道了。”
正所谓清明不折柳,来生变黄狗,这柳条不仅要摘,还得挑新鲜青嫩的才行。
奚画走了老远才看到一棵青翠的柳树,她正抱了个石头准备踩上去,余光却见左侧的歪脖子树下有人跪在一座新坟前,取了酒杯在地上浇了一缕。
坟上的香烛烧了一半,明显已是有人祭拜过的。
奚画顿觉得奇怪,待得仔细一看,赫然发现这来拜祭之人竟是同窗钟勇谋。
此刻她心中愈发狐疑,若是没记错,勇谋家祖坟不在此地,况且来挂青好歹也要他爹娘跟随才是。
这坟既不是他家的……那会是谁的?
自己离得那新坟并尚远,隔着这般距离瞧不清碑上的文字,奚画因怕凑太近被他察觉,犹豫再三,只得折了柳,原路返回。
放完鞭炮后,天上竟渐渐下起了小雨,春日里的雨朦朦胧胧,细润如酥,洒得那草间枝头也格外清亮。
奚画和罗青撑着伞,慢慢下了山,往家里而行。
不知是否是时候还太早,街上行人寥寥,铺子也许些未有开门。她正从流云街小巷里出来,一抬头,就见那湿滑的道上一人垂首慢悠悠地走着。
他没有拿伞,仍由雨丝牵牵绊绊落入怀,青衫湿透,似没有注意,一心专注地盯在地上深深浅浅的水洼间。
奚画静静看了一会儿,忽而把伞递给罗青。
“娘,您先回去罢,我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啊?”罗青接过伞来,满目担忧,“几时回家来?”
“我……午饭前就回。”她一面笑,一面另取了把纸伞撑开,“您不用在意我啦!”
“去哪里啊?早些回来……”
“知道了!”奚画举了伞,话语刚毕,一头便扎进雨中。
清风微凉,把笔直的雨丝斜斜吹到眼里。
关何抬手不经意揉了揉,不想手上也是水,视线越加看不清了,他只得拿衣摆将脸上擦干净,待得放下袖子时,却觉得雨势变小了许多。
他纳闷地摊开手,半晌没有雨点落下来。
“你在干嘛?”
猛然回过身,潇潇的烟雨中,有人举着伞过他头顶,双眉一弯,唇边荡开笑意,似乎是习惯性的歪了歪脑袋,问道:
“怎么出门不带伞啊?”
关何怔怔看着她。
这一瞬,感到心中蓦地突了一下。
“你怎么了啊?”见他神色呆滞,良久都没反应,奚画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关何嘴角一抽,方是回神过来,解释道:
“雨下得突然,出门时尚是晴天,没想着要取伞。”继而又有些奇怪地问她:“你如何知道今日会下雨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奚画得意地扬眉笑道,“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既是逢上此日,怎有不带伞的道理?”
“哦。”关何甚是了然地颔首,“原来是这样,学到了。”
“怎么瞧你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奚画凑上前看了看他面容,“不舒服么?”
他摇摇头“不妨事,每年这个时节总会这样。”
奚画眉毛一拧,喃喃自语:“什么病如此古怪,还挑节日?”
大约不欲多言这个话题,关何朝她瞅了一眼:“今日不上学,你起这么早?”
“扫墓啊。”她指了指头上戴着的青柳枝环,“才从龙脊山回来,对了,你家不是在蜀中么?怎么不回去祭祖?”
关何面色平静地又摇头:“我没有祖坟。”
“呃……”奚画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只得另寻了话说,“那你往年都怎么过这节的?”
“怎么过?”
关何微微颦眉,仰首思索了一阵,脑中蹦出些许画面,他笑了一笑,“我们那里一般都会请道士来做法事。”
“诶?”奚画愣了一瞬,“做、做法事?”
“嗯,庄主……不,村长说这节日阴气重,该驱驱邪,偶尔还会叫上全庄……全村的人一起跳萨满舞。”
“你们清明节还跳大神?”这描述的画面实在太美,奚画想象无能,“蜀中的习俗可真是奇怪得很啊。”
“没办法,就图个吉利。”他淡定道,“毕竟做我们这一行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驱邪避鬼,干活儿时也放心许多。”
奚画:“……”
发觉她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关何登时恍悟,暗骂多嘴,后者那眼神又直把他看得浑身发毛。
“……怎、怎么了?”
“关何啊,你……你从前是挖坟的?”
“……”他额头沉下黑线。
“不是。”
其实这早间出门没带伞的也不止关何一人,临街的小茶肆里头,这会子人满为患,几乎都是前来避雨的。
奚画和关何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小二忙先摆上茶水。
“两位客官可要用点别的什么么?”
闻言,关何便看她:“吃吗?”
“吃啊。”刚随口一应,奚画又防备地睇他,“你请?”
他点头:“我请。”
“那感情好!”她抚掌一拍,笑道,“早想尝尝这里的蛋黄蟹肉糕了,就是寻不得机会。”
“行,没问题。”关何颔首对那小二道,“上两碟来。”
“好咧。”小二把那巾子一甩,“您稍等片刻!”
才侧过身,就扯着嗓子往庖厨喊道:“天下第一糕两碟!”
门外的雨没见小,倒是越下越急了,淅淅沥沥的,那房檐上水珠聚成一股,滴溜滴溜的串成珠儿落下来,晶莹剔透。
奚画托着腮偏头去看窗外模糊的街景,自言自语道:
“你说我们现在像不像是‘小楼听春雨’啊?”
“嗯?”关何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这都不知道。”奚画笑道,“宋时陆游的一首七言,‘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对方老实道:“没读过。”
“想也知道。”奚画叹了口气,“冉先生可是留了‘清明’的七言绝句的,你好歹也写一点给他,成日里扫茅厕,不嫌脏么?”
“嗯……”后者皱着眉,沉痛的思索了许久,“你说的是,我该专心念书了。”
还有七天便是每月的课考……
要是在此时被逐出书院,只怕无法和庄主交代。
痛定思痛,关何闭目长长一声嗟叹,再睁眼时,已见奚画捧了个小册子认认真真地在默读,他兀自一愣。
回想起上次问过她的话,记得她是想考进宫中,以某个职位。
“你,就这么想考女官?”
他不禁好奇,“考上有什么好处么?”
“当然有好处啦。”奚画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地解释,“我朝的女官,就是最低的九品每月也有五两银子的俸禄,天天吃肉都有剩的。”
他眉峰蹙起:“怎么,你很缺钱?”
奚画闻之即笑:“像我这般家境的,自然是缺钱了。更何况,我是觉得无所谓,过清贫一些倒也没什么,只是我还得养我娘。”
她认真道:“我娘为我操心劳累这么多年了,我总得争口气,让她过上好日子才行啊。”
见她眉宇间尽是勃勃斗志,关何一时语塞,只看着她双目不知如何接话。
不过多时,适才叫的糕点便被小二端了上来,奚画遂放下书本,一心一意品尝食物。
此刻茶肆里人进人出,雨声人声混在一块儿。听那动静雨好像渐小了,不少茶客也陆陆续续离开。
这会子门外却跑进来两个被淋得狼狈的人,二者只顾躲雨,没想倒不慎撞在了一起。
“啊哟!”
“对不住对不住。”
这身穿书生长衫的男子赶紧扶住那人,连声道歉。
那人稳住身形,也忙应道:“没事没事,不打紧的。”
四目一对,两人皆是呆愣。
“诶?”
奚画一眼望见,起身就招呼道:
“勇谋,小颜,你们俩也避雨啊?”
听到不远处有人唤,丁颜率先反应过来,探头就笑道:
“小四,关公子,你们如何在这儿?”
一边说,一边已款步绕过钟勇谋,径自往奚画身边去。
“我们路上碰见的,他正好忘了带伞,故而来这儿避一避,吃吃茶。”她言罢,挪了位置让她坐,抬手又去叫小二。
“再上一壶茶来!”
那边儿的钟勇谋也兀自拂着身上水珠,埋怨道:“这雨还真是说下就下,没个准头,害我这身衣裳又要换了,哎……”
听他这句话,奚画想起方才在山腰见他正祭拜什么人,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
“勇谋刚刚在龙脊山上扫谁的墓呢?”
钟勇谋一个激灵,支支吾吾:“我、我哪有去扫墓。”
“还说没有,我都看见了,你还往那坟前倒酒了呢。”说话时,她有意无意朝对面的丁颜瞄了一眼。
“我……”大约觉得是瞒不住,他只好道,“是,我是去山上祭拜了。那坟、那坟是归婉的。”
闻得此言,丁颜手上一抖,茶水就洒了出来。
且听钟勇谋哀叹摇头:“好歹同窗一场,我去拜拜她,也没什么错罢?”
“看样子,你和她关系挺好的呀?”她随信一笑,而后又凑近几分,“上回听你说她是自缢而死的,你可知她因何要自尽么?”
“这……”钟勇谋捧着茶杯,神色复杂地迟疑了许久,“我也不很清楚,那段时间她精神好像有些不对劲,成日里恍恍惚惚的,不和人说话,先生问她的题,一个也答不上来。是不是心里闷得?”
“我曾闻得,她和含风好像有些关系。”她眸色一沉,“会不会是,含风,将她……”
“不会的!”钟勇谋眸色微变,竟嚯的一下站起身,“含风虽然作风不正,可归婉与他清清白白,从未有越轨之事,你们莫要胡说八道,毁了人姑娘家清誉!”
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奚画听罢也有些惭愧,只好拉着他坐下,好言道:
“是是是,是我唐突了,绝对不会拿出去说嘴的,你且坐着,安心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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