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

    求贤殿中, 龙涎合香的袅袅烟气从龙首香炉嘴中缥缈地缓缓而散。     元和帝斜斜地盘坐于榻,身着长衫大袖,雪白的狐狸毛皮翻露在领外,头戴细金绞丝的白纱帽, 更显得他眉目如画,清朗似仙,他手中懒懒地拎着一只长颈的白玉如意,不经意地问道:     “你说, 仲衡那小子是心有余恨,还是自持清高?总不会真的要报恩效忠厉弦那蠢货一辈子吧?”     田喜弯身躬礼, 恭敬地禀道:“奴此次赴狄丘传诏令, 见仲衡衣着简朴,身体强健,据说正为厉校尉操练新兵, 很是卖力。辞谢陛下恩令时,奴观其感恩甚深, 倒是无有怨意。此人忠勇铭恩, 又颇有将才,只是可惜不愿出仕。”     “哼!”     元和帝将手中的玉如意随手掷在锦榻之上, 发出“咚”一声轻响。     “厉弦这草包倒是好狗运, 如何能让仲家子死心塌地?”     “这……”     田喜微一犹豫,元和帝冷眼已如利刃尖锋一般扫了过来。     “说。”     “喏。厉校尉与仲衡在其难时有援手之谊, 又从教坊司赎了他一家七位女眷, 自是大恩, 但奴在宣诏之时,仲衡辞谢之际,却对厉校尉说了一句:‘君若不弃,我必不离。’     奴观之,仿佛并不止主奴或兄弟之情谊。”     田喜说完这句,便眼观鼻,鼻观心,垂目闭口不言。     皇帝自就藩以来,费尽心机与手段,付出良多才终于迈上这血淋淋的台阶,登基为帝。然则,高处不胜寒,更何况是这摇摇欲坠的塔顶。     蛮胡入寇,围京近月,虽是一朝退散却留一地狼藉,若不是皇帝以雷霆手段杀尽斩绝那些魑魅魍魉,这大燕天下还不知要动荡几何。蛮胡虽退,却如利剑悬首,西北草原的动乱已侵害边塞,无论君民,一日三惊。     偏生北方还有强邻在卧榻之侧虎视眈眈,近日竟是遣发了那位鼎鼎大名的白袍庆则,在北塞练兵。     哼,练兵!     好在大将军刘琦虽是极擅龟缩,更擅尾随“欢送”蛮胡,这次好歹还是顶在边塞,千军万马未敢退后一步“避白袍”。     强敌在外,朝中却还波澜未息,废太子与周政的党羽骨干虽折,一时也无法尽扫,皇帝依仗厉相之大力登基,如今又要面对一家独大,派势难衡的状况,而后宫之中,皇后正是厉相的嫡长女。     种种繁杂之事,焦头烂额,皇帝年纪虽轻,却也咬牙撑了下来,人前温文宽和,连在皇后面前也是儒雅温和,在他这等心腹死士面前,却是愈发地阴晴不定,暴躁难言。     田喜自小看着皇帝一点点长大,怜他孤苦,惜他艰难,心底里隐隐将他当作了自己的孩子,看他如此,也是伤怀又焦虑,偶尔也看时机讲些趣话让主子开开颜。     元和帝听了田喜转述的这句话,愕然张口,许久才噗嗤一笑,甚是鄙夷:“这草包,如今也知以色-诱人了?哈,哈哈!他有那色么?”     田喜也和着笑了两声,道:“说来也怪,厉校尉当日在京城尚未出仕之时,并不以姿容见长,也无甚突出的才干……”     “你这老货倒是不得罪人,他那身肥油刮下来能点一夜的灯!胸无点墨,纨绔乖戾,又称得上什么姿容才干。”     “是,是,往日确实如此。但此番老奴在狄丘见到厉校尉,倒真是眼前一亮,也不知是抽长拔个了,还是水土不服,厉校尉瘦了许多,但也不显萎靡憔悴,五官却分明艳丽颇多。他那双眼您是知道的,像极了厉相,可脸盘子一瘦下来,倒是颇像他母族的郑氏玉郎。”     “郑锦?”     元和帝当年是见过郑家玉郎的,那人虽是久病之身,风姿却是让人见之忘俗,偶尔在街道上出行,必是鲜花满车——京城女郎热情,却不忍掷果伤了玉郎。     厉弦若是有他三分姿容,再配上厉相那双桃花美目……他一时也想不出一个惨绿的圆胖子,如何能变成个颠倒仲二这等虎将的美人。     这等草包,即便外皮子绣上花了,里面也不过一团草,多思无谓。     元和帝笑了几声,转头丢开,继而又问:“仲家那几人你查探得如何了?”     田喜面上微露难色,道:“仲行当日判流南蛮之地三千里,奴查了官档,他在入交州之前,便已不慎在山崖小路上坠入毒瘴之地,那些押差也不敢入谷搜寻,九成是尸骨无存了。”     元和帝眉间的纵纹又深起来,烦躁地追问:“那几个小的呢?”     “仲肃有两个庶子,皆没为官奴婢,大的那个伤病在身,惊恐之余,卖与人家不过半月就病死了。小的那个转卖了几道,最后一个买家是越家的嫡二子越治,皇上您大赦令下之后,此人就带着仲六说是去了西北访友。”     “越家?西北?”     “度支曹越平越子均大人家的侄子,据说这位越少爷与厉校尉以往相交甚笃,厉校尉当日去采买仲家女眷时,他也是随行的。”     “又是厉弦?他怎地……”     门外内官一声长传:“皇后觐见——”     元和帝一凛,深吸一口气,顿时扬起一个温和的笑颜,平心静气道:“传。”     厉澹一身紫红镶金的常服,裙摆曳地,头戴金钗玉冠,面上淡敷桃花妆,唇含笑意地缓缓而入,尊贵华美,如仙临凡。     “陛下安康。”     “梓童,你来得正好,田喜正与朕分说,阿弦如今可出息了,将狄丘之地治理得井井有条,连肉都瘦了不只三斤,可变成美人一个了……”     厉澹捂嘴轻笑一声,虽知皇帝此言不尽不实,却也愿意聆听他说起阿弟的近况,一别许久,阿弟也长大了。     “梓童,听田喜说,阿弦在又在狄丘弄出了个好大的水车,能担低处水,能浇千亩地,还把南苑纸坊一概古古怪怪的器械都搬到了那边,倒是未听厉相说起懂得这些,莫非都是你母家郑氏的家传?”     元和帝笑吟吟地陪着皇后闲聊,有一搭无一搭地问,这些东西不是生发之利器,便是垦殖之宝,门阀大族当真底蕴如此之深?他虽是垂涎,如今实力不济却也不敢太过强取豪夺,当朝却不比前朝汉时皇权尊贵,若是动了一家豪门的利益,便如捅了马蜂窝,且等着群起而攻之吧!     值此多事之节,他也不愿轻易招惹这些彼此姻亲势力,相互牵扯甚深的门阀,但若是有忠心的臣子愿意主动奉上,那自可笑纳无忧。     厉澹盈盈一笑,眼波流转,柔声道:“妾也不知呢,舅舅们便是偏心阿弦,好东西都留给他了。”     ***     “阿舅,如何?”厉弦亲自为大舅斟了茶,问道。     因为皇帝大赦天下,温夫人不必再偷偷垂泪记挂远配南蛮的儿子,便私下求了厉大人打探。     厉弦自已却是无有什么消息来源,无非是“有事情,找舅舅”。     郑阀生意遍布天下,如今虽是收缩了江南一带的“郑氏布”生意,但郑氏“草纸”却是凶猛如虎,横冲直撞地撞开了大户小家的茅厕,当下大江南北稍有些余钱的人家,谁还屑得用那臭哄哄的厕筹?     生意做到哪里,人手就要布到哪里,这些人便是天然的哨探,大江南北的消息便通过这些蛛网般的生意网,一点点汇聚到西北郑阀。     南蛮之地虽是生意未到,但郑阀一年也有几趟南珍的采买,若说探问什么消息,问阿舅是再合适不过。     “……仲大说是在过青蝎沟时掉下山崖了,那山头甚高,瘴气又凶,掉下去也不知死活,怕是凶多吉少。仲三病死了,仲六让你那好兄弟越治买了,大赦令后说是带着去西北访友了,却不知是不是访你这个友。”     郑铸爽利地说完,占了阿弟最喜爱的,他家好外甥让人做的躺式胡椅,摇了几下,赞道:“甚是舒服,阿弦帮我也做几张,家里用。”     “这还用您吩咐?这是初版,二舅偏喜欢,说是什么朴质自然,妙韵天成,就给他用了。木工坊里又做了三张精细版的,就等您来了带回去。”     厉弦笑嘻嘻地,让思庐拿出自家新出品的,由二舅亲手精心调制的各类精美纸笺交给大舅。     “草纸”出货讲量,细水长流,积少成多。这“玉郎纸笺”么,则是专坑,呃,专供美人思慕,深闺写诗用的,必须贵!贵得壕无人性才能体现他家美人二舅的矜贵珍惜么!     “你这猢狲,连你二舅的美名都用上啦?!”郑大舅抖着胡子,悄悄与外甥玩笑,如此也好,玉郎美名随着雪浪笺纸遍天下,还愁找不到一个满意的弟媳妇?     厉弦良心痛了一秒,摇头叹息,都是“穷”之一字害人心啊!     而后便心安理得地与大舅商量那坑人之价如何设定,又搬出了钟大仙坑他的百般手段,让郑大舅连声叹息,这当官真是耽误了好外甥一代奸商的绝顶资质啊!     待得晚间,厉弦将舅舅处听来的消息转告仲衡,仲衡沉默良久,抱着小肉腰轻轻叹了一声:     “我与大哥从小并不亲近,他喜欢读诗书,站个马步都能歪倒,阿爹不是很欢喜,后来便只带我一个练我仲家的功夫,那时,大哥常常拿了本书悄悄站在廊后偷看,后来渐渐就不看了。等得我十二岁能随父上战场时,他已是诗书精通,文才清雅,却更让父亲不喜。     母亲常常教大哥诗书之道,也鼓励他身为仲家子,要多学些武略,然则,他虽是应下,却与我走得更远。     我以为,我是有些讨厌他的,讨厌他常常占了母亲的时间,我要被父亲揍着练功,他却可以听着母亲轻吟浅颂那些诗书,然则,然则……”     仲衡将自己的脸紧紧贴着厉弦的胸口,厉弦轻轻摸着他有些偏软的浓密黑发,胸腹间忽地感到冷冷的湿意。     仲衡连夜去了女营拜访。     次日,厉弦见到温夫人时,她神色无异,仍是温和优雅,但无端地,鬓边多了几许银丝。     乔姨娘肿着眼睛,却是忐忑不安,仲六是她的儿子。     陈姨娘却突地病了,仲三是她的孩子。     喜欢恶贯满盈重生男[直播]请大家收藏:恶贯满盈重生男[直播]更新速度最快。(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六六闪读:www.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