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钟大仙的说法, 地球近现的医学与中古时代相比,最大的进步并不是发明了多少科学分析仪器,或是发现了多少新的病例医治方法,而一整个体系的总结与科学的分类分析。从整体而言, 尤其是内调慢理、外伤疾科等等,中古时代的中医比之同时代西方那些可怕的放血吸x之类,近乎巫术的“医术”,可以毫不夸张地说, 它已站在了时代最先进的巅峰。
然而,厉大人掏出来的师门秘宝“神书”, 完全是一本超越千年时代, 科类虽然设立古怪,但出于“奇”近乎“道”,却又完全自洽自融, 偏偏还简明有效,白话明了——厉弦直接用了简字来抄写, 但这华夏同宗的缺胳膊少腿, 类似草书的文字,完全不妨碍各位医士的阅读。
愈是沉浸此道的名医方家, 愈是一看入迷, 如中邪毒。
柳老先生才看了一章,脑海中已是一片混乱, 什么细菌、手术、消毒、血型……一个离奇古怪, 可怖又让人敬畏的新世界似乎已在他眼前打开一丝缝隙。
老先生颤着手不知道自己该念“朝闻道, 夕可死矣!”还是该把这妖邪无稽的书一撕了之,再踩上十七八脚,焚之后快。
柳老是宿州名医,祖上甚至在前汉宫中任过御医,他自己尤擅大方脉与风科,在中原一带甚有名望,这七八位被郑家请来的医士,隐隐便以他老人家为首。如今柳老捏着那神书如中风邪,旁边几位急得伸脖子,恨不得夹手抢过书来好好研究。
然而,钩上饵食若是让鱼儿轻易吃了,那还怎么钓大鱼?
在众医士饥渴不甘的目光中,厉大人心安理得将自家的医书秘籍收起,要想研究参详?请诸位在平陆多住些时日罢,此书每旬日会让下人抄录一个章节,请诸位医士验证讨论,因此书成书甚“早”,有些章节和案例不太适合当前,也望医士们能以适合当下的要求和情形来加以修订。
这修书的酬金自是从优,有些验方也可在此地百姓身上得以实践,厉大人说了,为了众医士研修方便,将在此地建一所专用建筑,名谓之“狄丘医院”。
“医”者,医治百姓;“院”者,研修之所也。
两全齐美,岂不妙哉?!
***
麦粟新苗初发之时,郑家大舅郑铸带着新任为官的外甥去拜见州郡的长官。
对于跑到外甥地盘上,就一去不复返的不省心幼弟,郑铸也只能无奈地任其而为,唉!这样能跑能躲,总比二十几年来只能躺在江南静养,让人忧心到白头的孱弱好上太多,至于姻缘,也只能随缘了。
郑家两位表兄弟随行。
一位表兄是郑大舅的嫡长子郑纪,只比厉弦长了三岁,却已为人父了,膝下一位幼女。郑纪虽是郑家嫡长,却很是腼腆,在郑大舅面前更有些拘谨木讷,时不时惹得郑铸火起。
另一位表弟却是郑大舅的庶子,叫郑纫,才十四岁,母亲据说是一位舞姬,早已过世。他长得与郑大舅颇为相似,方脸浓眉,英武非常,但在父亲面前仍是跟只鹌鹑似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恼得郑铸时常和外甥抱怨,这两个都是前生的冤家投胎,今生对着老子也没话说!
两位表兄弟厉弦前生都未有机会见过,今生既然相聚,自然也有些好奇,只是那位嫡表兄敦厚腼腆,问一句答一句,话语又老成,差了三岁,竟似差了一辈似的,很是无味。那位庶弟只要老子不在当面,倒还爽直,但厉弦自己出身嫡长,家里那一窝庶弟妹都视若无睹,对这位自也没什么心思应付,不过点头招呼而已。
挖个小铁矿的微末事宜,原本不必劳烦到刺史大人,但郑家世居临洮,又是高门豪阀,并州历任的刺史即便是看着郑阀不太顺眼的,也难免要碍上几分情面,更何况,此事还干系到厉校尉——厉相大公子。
铁矿虽不在平陆县境内,但主要用途却系在这位厉校尉身上。
厉校尉有一千正兵之选,甲胄兵刃原本应到州郡武库领用,但武库中的陈年老货,各人都是心知肚明,虫蛀鼠咬、铁锈木烂,有那完好的早就私运出关卖与蛮子了,如今能不能凑出几套完整的都是难说。
好在厉校尉虽是武职,官职又微末,但这靠山够硬,人也是识情识趣,体恤长官的为难之处,根本没向州郡伸手,只要了一纸军中器械自制自担的允令,虽有些不合规矩,但厉校尉自掏腰包抵了那些缺数,还有什么可说的?
更何况,徐刺史眼角扫过郑家奉上的礼盒,早有心腹暗自点数告之,这一百个金铤子足合五百多金,也着实算得上一份厚礼了。
看在厚礼份上,也卖郑阀和厉相一个面子,兵器什么的虽然,咳,不甚足,这个州郡再是困难,粮食总还是要让人领一些去的,总不能饿到厉校尉么。
徐刺史大手一松,只漂没三成,放了七成千兵一年的粮饷出去。下头的人自是对长官的意思心领神会,过手也只抽了一成,虽是陈粮菽黍,倒也足了六成给新任厉校尉拖回去。
出了刺史府,厉弦又跟着大舅奔波几日,辗转拜访几位相识有旧的文武官员,又拜见了郡守朱尔达,手中金银铤子流水介似地送出,换来一声声“后生可畏”“年少有为”,默契相连。
西北这一路在大舅的提携之下,背后又有厉相的身影,转了这一圈,他这小小七品武官总算在官场上打开一点小小的局面,诸位长官听到厉校尉的名号,也算隐约有个印象,不会当是什么随手可捏的蝼蚁了。
劳心劳力跑了一旬,大舅才放了厉弦回自家地盘,他家族之中事务繁多,能抽出这点时间来为外甥打点已是不易。分别之时他再三关照,有事情找舅舅!至于赖在狄丘的那个,让他早日归家,想几时娶亲便几时罢,老父都懒得理会了。
匆匆州郡一行,显而易见,街角巷尾又多了些流民乞丐,这些能混入城内的还算幸运,据说还有更多的滞留在外,城中长官严命不得放流民入城,许多逃难的百姓便不得已散入荒野群山,也不知能支撑几时。
愈近狄丘,厉弦便心情愈舒畅,知道家中有人等候,有人记挂,便是辛劳奔波在外,心中也总有牵挂寄托。
远远的便见一行人齐整地,隔着条小河从车队前跑过,临到车驾正对面,那领队的英武将官转头直面,牢牢望着厉大人的车驾,大声吼道:“奋勇直前,保家卫国!”
他身后几十个兵卒也跟着直嗓子大吼:“奋勇直前,保家卫国!”
声势威猛,动作齐整,煞是惊人。
小驴打着前哨,此刻兜马回来,在厉大人车驾边禀报:“……师父他们这几日都在这一带那什么,什么‘拉练’!清早跑一趟,昏时跑一趟的,倒真是威武。不过老根说,他们今日大概就不用跑第二趟了。”
看着厉大人踌躇满怀、怡然自得,抿嘴含笑的模样,小驴忽地福至心灵,道:“啊,师父是在等着迎接大人您?!”
“回去罢,都辛苦了。”厉大人摸摸下巴,摒不住嘴角那丝笑意。
一回到狄丘,这几日堆积下来的杂事都涌了上来。
虽说厉弦已将各个职责和任务分派下去,让各人分块管理,但这事情纷繁复杂,有些事情更是大伙闻所未闻的,譬如什么制钢的土转炉、平炉,什么水力器械设计安放,什么耐火砖,高能燃料,甚至那施粪肥的道道,也不是照本宣科能做的。
唯有等多专多能的神仙大人来解说处置,决断分派。
更有那被《赤脚医生手册》五雷轰顶,劈开一条生死新路的医士们,如魔似幻地读了第一章节,还没等弄明白其中许多专有名词的含义,能懂的部分已让他们大吵一顿,若不是都有一把年纪,说不得拧着胳膊就要开打了。
伸着脖子盼了这些日子,听闻厉大人归来,那一帮黑胡子白胡子花白胡子的先生们,仗着医士身份人人敬畏,便无耻地堵在厉大人门前,非要与校尉大人探讨一番他师门的古怪医书不可。
好容易打发了一帮又一帮的下属,又为医士们解说了那些新名词,引出更多不可思议的医学定理,厉大人便将若痴若颠的先生们哄回临时医院,让他们继续“研究”,吵着吵着,打着打着,道理总是战出来的么!吩咐烟青把老先生们的起居安排好,厉大人终于能歇下口气来。
没等这口气喘平,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又悄悄摸上门来,向大人禀告一个甚是惊恐的消息。
“什么?!采花贼?!”厉大人一口茶含在嘴里没咽下,生生被惊得喷了来人一脸。
如今为人师表、衣冠楚楚的柴东城悻悻地抹了把脸,拭去鬓角的茶水,精神一振,俯下身低声在厉大人耳边道:“大人,我日前……”
“站直了,成何体统!”厉大人被他说话的热气喷得耳根痒,怒瞪一眼喝道。
“我,我这不是怕隔墙有耳,有损女娘们的清誉么。”柴东城讪讪,看了一眼同来密告的老根,指望他也说几句,谁知这老家伙毕恭毕敬立于一旁,竟是一声不吭,实在太过狡猾!
无奈何,柴东城只得干笑着悄声道来:“事情是这样的……”
这位前任肥使,现任小学教师对自家剑衣娘子的忠心热爱,车队里那是众人皆知,只是剑衣却忠心于公子爷,为厉大人的事业鞠躬尽瘁,担任了医护队的队长,救死扶伤,尽心尽责,不止在女娘们中间,在所有跟随而来狄丘的百姓中都是极有声望。
柴先生虽是想要鸳鸯成双,奈何娘子要奋发图强,以报公子爷深恩,日日忙忙碌碌,最近来了许多名医高士,医护队的女娘们更是借着为医士们服侍抄书之机,借以请教诸多医学护理上的知识。
医士们原也看不起一帮未识多少字的女娘,但她们承自公子爷的护理知识,发前人之未省,又出奇地新奇有效,更能与那《手册》的片段相应相合,不得不让先生们转目相看,几日下来,教学相宜,彼此都有很大长进。
这本是好事,可医护队女娘们忙碌至此,白日根本没空闲与幽怨的柴大官人你侬我侬,柴先生也甚是执着,发狠盯牢医护队和其他女娘们共同居住的女营,想着哪天剑衣回来有些许空闲,说不得便嘿嘿嘿……
只是盼星星盼月亮没盼着剑衣有空,倒让他发现了一桩耸人听闻、惊世骇俗采花贼案的蛛丝马迹!这如何不让他心急如焚?!要知他家亲亲剑衣娘子,也同住此女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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