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畔

    爹的婚宴的确是十分简单,只十来位友人。我在他们的成亲拜堂时露了一面,然后就回避了。我和爹在边厅说了一阵话,把我对他的那些人的印象赶快在我没忘了以前告诉了他。然后我向他道了安,离开了那边的喜宴,想好好在府中走走。     时值傍晚,天色渐暗。我不认识路,杏花带着我在府里左行右行,到了一处小小的水塘旁边。水边灌木丛立,新叶花苞满枝条。我站在那里,看着水面的天光渐渐暗去,一时感怀万千。     丽娘等了十年,如愿以偿了。人间的□□如果都有这样的善终该多好,不像我,处了那么多年,反而……     想起第一次我发现他和别人有了那事情,真的像是一个最拙劣的电影。我在一次偶然的外出时,远远地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搂着一个女孩子的肩头走进了五星饭店的大门。我在那个饭店的大厅里木呆呆地等了两个多小时,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甚至想打电话问我的父母,但我残余的那点理智告诉我不能那么做。     过去多少年的相处,他对我从学习到工作方面的帮助,我对他的照顾和顺从……看来都不够。爱,不够。了解,不够。温存,也不够,都不够让他只爱我一个人……     看着他搂着那个女孩子走出电梯,我对自己说绝不能哭泣,可是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后面的事,是俗得不能再俗的老套。海誓山盟,水枯石烂……     接着的两年,这样的情况出现过许多次。我还是哭泣,但哭得越来越短。我的朋友们渐渐知道了我的困境,见解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这么优秀的男的,大概的确不会只陪着一个女的。看看克林顿。你没有自己在社会上打拼过,不知道世上的艰难。你有了这样的依靠,省多少奋斗。常言道:劝赌不劝嫖。大意是嫖有停的时候,人年纪大了,总有不行了的那一天。你让他年轻时候折腾够了,日后就安心过日子了。比赌博好,人越老越赌,终会倾家荡产。更别说还有用毒品的人呢……     另一派是以我最好的女友为首:不得一心之人,早晚会食恶果。毒蛇噬腕,壮士断臂。长痛不如短痛,晚断不如早断。趁着年轻,赶快再找一个人。不然哪天你四十岁了,他突然说你没有赶上他的步伐,他有了一个二十来岁的红颜知己。你那时悔之晚矣。就是有了钱,没有了青春,日后孤独终老,还不如找个和自己少是夫妻老是伴的人。     这位女友性情暴躁刚强,与我截然相反。我们惺惺惜惺惺,总希望成为对方。我羡慕她有魄力有才干,是个典型的女强人。自己开了家公关公司,干得热火朝天。她总说我平静贤惠,如果想当个贤妻良母,日后必有幸福的家庭。如果出来干事,会是最好的公关人才,一样能发达。     人们说我们心里都有一个与我们性格相反的隐性人,我们在朋友和恋人身上找这个自己没法实现的个性,所以会觉得很亲近。     每当我去诉苦,我的那位女友最是激烈,许多次要去与我那位当面冲突,被我苦苦拦下。她大骂我软弱无断,自讨苦吃。我有一次被她骂到痛处,就问她:“你为何不戒烟呢?”也许是因为工作紧张,她抽烟喝酒成瘾。她停了好久,终于说:“是真的戒不掉了。”     人们对毒品的依赖是因为脑中有个地方因为毒品萎缩了,毒品代替了大脑的机制,让人们能得到短暂的快乐。那我们对任何人和事的依赖,是不是也因为我们的头脑中有一处成了浆糊,无法思考,那些我们依赖的人和事,主宰了我们的喜乐。     从那以后,那位好友许久没有再劝我分手,直到有一天,下班时,她让我去她的办公室。她在我面前拼命地抽烟,我知道她想告诉我什么,大概是失恋了之类的事,就一直没说话等着。     她终于说:“欢语,你善良温顺,能解人意,这么多年,一直宠着我。你是许多男的要找的好妻子。那个人配不上你。他有再多的钱,也配不上。”     我突然心中领悟,脱口说道:“他是不是向你出手了?”我常在我那位面前称赞我的这位女友,也说过她不喜欢我那位。他一定把这当成了挑战。     这位与我多年挚交的好友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转了身,面对着窗户,一口口抽着烟。她身材丰满,穿着合体的西装短裙,显得又专业又性感。我这个平胸的人,一向羡慕她的韵味和气质。外面天黑了,我从玻璃的反映中看见她的脸。她没有看我,但眼里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我回家,对他下了最后通牒……     我长叹了一声。     杏花在一旁问道:“小姐,在想你那边的夫君吗?”     我低声说:“想有什么用?我不在那里了。”     杏花又问:“如果小姐没来,还会和夫君有那个婚典吗?”     我点了点头,会的。我没有勇气让上千人离开,我没有勇气让父母难堪。我们已经领了证,日后再悄悄离婚就是了。可我真的离得了吗?会不会又回到从前……想到此,我说道:“杏花,我庆幸自己到了这里,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在那边我该怎么办。人们说发生的事情就是命定的事情,可见我命里该离开他。我没能做到,命运就插手替我做了。”     杏花说道:“既然是命里的,小姐为何日日伤心呢?”     我讶然道:“我每日伤心了?”     杏花点头说:“小姐伤心了,小姐不说话时,就看得出来。”     我轻叹:“杏花,我从小爱操心,我那里的爹对我说过,‘所谓经过风雨见过世面,就是经历了,见识了,过去了,什么都不要太放在心上。’可我做不到。读书时记不住书本,可对触动了心的人和事却记得一清二楚。现实中发生了一次的事情,在我的回忆里,又发生了好几百次。经过见过,不见得能过去,只有等着时间慢慢地过去,记忆模糊了,忘怀了,才会真的过去。”     杏花皱眉道:“可是小姐,你干吗总想着呢?”     我摇头:“怎么能不想呢?我思故我在,其实,‘我在’就必有‘我思’。我想不想都不成啊。”     杏花满脸疑问:“小姐,我听不懂你的话,但我觉得,你可以不去想那些让你伤心的事啊。我们有好多别的事,明天就出门远行了……”     我心中一动,突感豁然,扭脸看着杏花,笑道:“杏花,你是我的一字之师啊!不,一句之师!”     杏花张着嘴,一副被吓着了的样子,我说:“杏花,你说的是禅中之语啊!关键的不是去忘怀,而是去想什么。”     杏花蹙着眉,我反而要解释了:“这就好像和尚打坐,要脑中无思无想,但根本没几个人能做到。有位大师就说,可以想,比如专注地去想像头顶荷花绽放,也能进入灵虚境地。又好比我们总是站在明暗的分界处,如果我们面对灿烂,那么十里荒凉就必然在身后。其实,谁没有过挫折和苦痛,怎么都不该就因此放弃了快乐。可谈何容易,道理大家都懂,真的要做到,就得借助你说的转移注意力的技巧了。”     杏花结巴了:“我,说了这些?”     我点头:“说了说了,一言中的,让我幡然领悟:要想就去想不伤心的事。”     杏花笑了:“小姐,我是说了。”     我也笑:“杏花真是聪明,从今后就叫葱花吧!”     我们对着咯咯笑起来。我觉得胸中舒畅很多,杏花说道:“天黑了,明天还要早起,我们回去吧。”我答应了,一转身,余光瞥见十来步外的水边灌木前有一个黑影。那黑影原来与灌木溶在一起,我换了个角度才看出是个单独的人。我一声尖叫,杏花忙挡在我身前,仔细看着那个黑影。那个黑影不动,杏花抖着声音问:“是谁?”那个黑影没声音。     我说:“至少不是鬼,因为是鬼的话,这时候就会没影了。杏花,咱不管了,赶快走吧。”     杏花说:“这是在府中,谁会不应声?可疑人等,我去看看。”     我忙拉住说:“不必多事。人家也没招惹咱们,咱们走吧。”     杏花说:“小姐,如果这是个坏人可怎么办?”     我说:“那咱们更得逃命要紧呀!”     杏花急道:“咱们在府中都要逃命,那出去还能活命吗?”     我说:“也对呀!杏花!你简直句句成禅了!”     杏花说:“小姐,先别说这话了,你在这里呆着,我去看看。”     我拉住她说:“你可别把我丢在这里,我跟你去,不然你出了事,我也不认识路,回不去了。”     杏花说:“小姐,你不必跟着我,我出事,你在此大声呼喊就是了。”     我说:“那咱们为何现在不喊?”     杏花迟疑着说:“万一不是坏人,把大家喊来,多不好意思。”     我说:“我也觉得是。但咱们这么说了半天,人家也没动手把咱们收拾了,可见不是坏人,咱们回去吧。”     杏花犹豫着:“不答话,就是不对劲儿,这么长时间也没动……”     我接嘴道:“会不会是个死人呢?”     我们两个当场抱在一起。我低声说道:“咱们同时转身,一起跑吧!”     杏花说:“小姐不会武功,日后就要靠我保护,我不能跑,一定要看看究竟!”又对着那黑影说:“你到底是谁?”那黑影一动不动。     杏花说:“不管什么了,我拿块石头砸过去吧!”     我忙道:“万一是个活人呢,打破了人家脑袋,怎么办哪?”     杏花说:“活人为何不回答?”     我说:“也许是聋子吧?或者是哑巴?”     杏花说:“有道理,我去看看。”     我说:“我跟着你。”反正不是死人就是个聋哑,杏花也没阻止我。     我们沿着水边,一步步走近了那个黑影。终于到了他旁边,杏花看了一眼那个黑影的脸,长出了口气说:“啊,原来是谢公子。”     我松驰了,脱口说:“你们这里吓死人不偿命是不是?我日后也要藏在水边吓唬人,顺带着听听别人的心里话……他还活着吧?”     杏花说:“当然还活着。”     我气道:“那还不出声?!听咱们在那里说了半天!”想到我们说的那些,都让他听见了,又羞又恼,疾转身几步走开。杏花跟上来,轻声说:“他自从被小姐抓来,就没开口说过话。”我停了脚步,在他十来步外,为我说的话感到抱歉。我的样子已经让他想起那个小姐,我的责备大概更不会让他开心。     我没转头,反正他也不会愿意看到我,低声说道:“谢公子,我们打扰了你,请多原谅。”说完知道他不会开口,示意杏花,与我一同走开了。     我们慢慢地走回我的卧室,我的心情有些低落,这次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感应到了那谢审言的心绪,满载忧伤。     我叹息了一下。杏花忽然说道:“谢公子比以前好了很多。”     我疑道:“怎么可能?我上次看见他脸白得很。”     杏花说:“你没见他以前,根本没什么人样。天天挨打,还被人……站都站不起来,总被拖来拖去的,现在他能自己走了。”     我打了个哆嗦,摇头说:“你的小姐下好狠的手,她一定十分十分喜欢他。”     杏花说:“小姐真明白。那时的小姐,不明白。以为自己恨他,觉得把他往死里整就会好受些。其实越来越难受,到最后……”     我看着杏花,她与我那日初见时完全不同。神情活泼,言语伶俐,原来温顺下垂的眉眼,现在成了经常抬高的新月眉和瞪得很大的杏眼。我不禁说:“杏花,你是个明白事儿的好女孩儿,日后你的夫君真是有福了!”     杏花笑起来说:“小姐。你既然觉得谢公子可怜,难道不想……”     我打断她问道:“你的小姐以前打过你吧?”     杏花颤抖了一下说:“是,她常打我耳光,有时还用鞭子,用针……”     我说:“你看到我时,是不是还会害怕,觉得我是你以前的小姐?”     杏花点头说:“我有时会害怕。经常夜里醒来,怕早上小姐醒了,就不是小姐了。”     我叹道:“你想想你的小姐对谢公子干的事,想想你的害怕,我想谢公子看见我时,他的害怕和仇恨大概会比你多万倍吧。”     杏花说:“那多不公平,小姐你没做过坏事啊。”     我摇头说:“我是在这个身体里,人们怎能说我不是那个人。”     杏花坚定地说:“但小姐的言谈举止都不似从前,最重要的是,小姐的心好,处处都看得出来小姐不是以前的小姐了。谢公子也……”     我笑着说:“杏花,我喜欢听你说我好话。”四两拨千斤地把这个话题给结束了。杏花似乎明白了,不再说什么。?     喜欢爱莫能弃 - 晋江版请大家收藏:爱莫能弃 - 晋江版更新速度最快。(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六六闪读:www.663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