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根本不知道审言什么时候起身去练功,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可睡到心里有个念头:“不知道审言吃了多少早饭?”就醒了。睁眼见屋里大亮,审言坐在他当成书桌的条案前正垂目专心地写着字。我怕打扰他,没说什么,又闭上眼睛,想着再睡会儿,就听审言说道:“你打酣,还磨牙。”
我一下子睁眼:“啊?!”见他微微一笑,眼睛都不抬,继续写。
我大声叹了口气,“审言!不能骗我这样的老实人呀!淘气!”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问道:“你早饭吃了多少?”
他边写边说:“没吃。”
我完全醒了,“药呢?!”
他理所当然地说:“没喝。”
我猛地坐了起来,“你?!”我差点对他用兰花指。匆忙地起了身,胡乱穿着衣服,说道:“你不吃不喝,一直干什么呢?”
他说:“写奏章,马上写完了。”
我生气,“那也得先吃东西呀!”
他说:“饿的时候,写得好。”
我歪头,“谁说的?有这回事?”
他写着,回答说:“我小时候,常这样。”
我有些惊讶,“你小时候会挨饿?”
他没答话,我赶快说:“现在你得听我的了,生活要有规律。你没吃药,哥哥知道吗?他昨天特意给你配了新药,你是不是想伤他的心?”
他小声说:“你别告诉他不就成了。”
我坏笑了:“我偏去告诉!让你不吃药!让你不吃饭!让你……”
他放了笔,合目轻叹了口气,说道:“没亲娘的孩子就是可怜。”
我一下子捂了脸,半哭泣道:“审言!你说话不能这么狠哪!”
他说:“我是在说言言,你以为我是说谁?”
我放下手,气急败坏地说:“你今天要是不好好吃饭……”
他拿起那几页纸,边放齐边说:“你就会对我不好了。我知道,没事,你反正不在乎我,那时那么长时间不理我……”
我抱了脑袋,“审言,我投降!你说吧,我该怎样?”审言抿着嘴垂下了眼睛看他的铺在案上的稿纸。
他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肩上披着件外衣,我觉得奇怪。往日我若没起,他就乱着头发去练功,钱眼曾说那时如果从背影看,他和号称容貌绝美的审言没什么区别。
我去外厅洗漱,再叮嘱人们上早餐和热的药,回来见审言还在读他的稿子,就坐在他侧前面端详他。他眼底有淡青色的暗影,看来是没有睡好觉。我不该和他聊那么晚,他还要起早。
审言提笔加了一个字,低声说:“我头发乱着就没法写东西,你不喜欢的话,一会儿你可以再给我梳一下。”
我松口气,“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他轻声说,“你就不能猜对一次?”
我笑,“审言,你是生气了。告诉我,生什么气了?”
他答:“没有。”
我刚要再说话,余光里见有东西在门边动,忙扭头看,审言也侧脸看。只见虚掩的门缝中间,一根有着几片绿叶的树枝伸了进来,从上面划到下面,再在门底缝隙处水平来回走动,然后又回到门之间往上走。审言轻轻叹息,重新看他手中纸张,我说道:“言言,进来吧。”
那根树枝先进了门,言言才进来了,看了一眼审言,审言没看他。言言走到我身前,十分灵巧地坐在了我的膝盖上,抱了我的肩,对我说:“娘昨天没来。”
我抱着他亲了一下他的脸,笑着说:“对不起,言言,以后让莲蕊姨带着你们来看娘。”
言言说:“莲蕊姨不敢,说怕爹不高兴。”
审言轻咳了一下,我小声说:“爹在看文,别……”不等我说完,言言就跳了下去,走到了审言的案前,审言不动声色,安然地拿开一张纸,接着看下面的。
言言在案前走开了几步,转头看一下审言,见审言没反应,就又走了回去。审言拿起笔,写了一个字,又放下笔。言言把手中树枝空中挥了几下,审言眼睛没抬。我惊讶言言的这种大胆,也许因为他知道审言不会伤害他。
言言又来回走了一趟,看审言还不理他,终于对审言说道:“我会写‘一’。”我捂住了嘴。
审言又拿开了一张纸,没表情。言言把手中树枝背在了身后,头到了审言对面的案边,看着审言说:“我也会写‘二’。”
审言眉梢轻微的挑了一下,但对言言已经够了,他踮起脚跟,没拿树枝的手扒在案沿,郑重地说:“我还会写‘三’呢!”
审言终于半睁了眼睛看言言,言言把拿了树枝的手也放在案上,树枝指着房顶。
审言低声问:“你会写‘四’吗?”
言言说:“不会,但我会说四,我也会说五,还有六七□□十。”
审言叹息了一下,把稿纸整理了,放在一边,铺了新的一张纸,对着言言微点了下头。言言一下脚跟落地,刚要到审言那边,但先跑到我身前,把树枝给了我说:“娘,拿着我的宝剑。”我接过树枝,言言跑到审言身边,审言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膝盖,言言犹豫着说:“姥姥说爹的腿和胸都受伤了,不能抱我。”
审言深深地看了言言一眼,轻声说:“现在好了,能抱你了。”
言言笑了,爬到了审言膝盖上,背对着审言坐在审言怀中。审言的双臂环过了言言的细小的肩膀,一手按住纸,一手拿起笔递给言言。言言握了笔,审言道:“你拿笔的姿势很对,谁教的?”言言万分得意地说:“姥爷教的。那天姥爷说要定什么题,他教我拿了笔,说我点的就是他要的,他还教我写了一二三,后来他还管我叫小祖宗呢。”我大惊,爹就这么定科举的试题?!
审言抬眼看了我一下,我做了个鬼脸。审言握了言言拿笔的手说道:“‘四’是这么写的……你写一遍……里面少了一点东西……嗯,写对了。”
言言高兴得在审言腿上一个劲儿地颠动,我不由得说:“言言轻点儿,爹才好。”言言立刻不动了,微侧脸说:“爹,我要写‘五’。”审言低嗯了一声,握着言言的手写了五。放了手让言言写,言言说道:“爹,您把我的名字写在旁边。”审言轻声问道:“为何?”言言大声道:“我要当天下第五大高手!”
审言一愣,我问:“怎么不是第一大高手。”
言言认真的神情,“娘,钱伯说,第一大高手都活不长,老有人去找他们麻烦,不好玩。”
我笑了,“那第二大呢?”
言言答:“钱伯说第二也不好,肚子里总有只鸡,活的,那多难受啊。”我知道他说是嫉妒的意思。第二名是不舒服,离第一才一步之隔,到底意难平。
我点头,“那第三呢?”
言言皱眉,想了半天,说:“好像他说,第三是什么板凳,老让人踩着。”我想了会儿,明白了钱眼的意思。每次大家提起前三名,那第三简直就是为了衬托前面两个,没几个人尊敬,还不如不让人知道自己。
我又问:“那第四呢?”
言言笑,“我想当第四,但莲蕊姨说‘四’不好听,别当。”我知道莲蕊是不想记起她的叔叔郑四。
审言微叹,重握了言言的手,在“五”前面写下了“第”接着在后面写了“高手常言”。然后放了手,用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低声给言言读了一遍,言言欢喜得浑身颤抖,拿起了纸说道:“爹给我写的,第五高手常言!我要让她们好好看看。”说完把那张纸放在了一边,对审言说:“爹再拿一张纸给我写字吧。”审言又放了一张新纸,我原来还担心他会心烦,现在看来他根本不会。
审言把着言言的手又写了个“五”字,然后言言自己一遍遍地写着,审言偶尔低低地说:“那上面的一横长一点……嗯,很好……这里别这么使劲……”
审言的脸颊几乎贴着言言的耳朵,我突然觉得他们长得很像,眼睛都十分有神,嘴唇都是抿着的,言言是如此稚气,审言是如此纯洁。
仆人们送饭和药来了,言言从审言的膝盖上下来,拿了那张纸,到我面前拿了他的树枝,极度兴奋地说:“我去贴了这纸就回来。”他转头对着审言说:“爹,您等我。我回来和您写字。”说完跑了出去。
审言叹气,推了书案缓慢起身,走到方桌前坐了,我双手给他端了药,他看了一眼,说道:“我教了儿子那么半天,累坏了,你就这么对我。”我一下子笑了,把药送到他的唇边,小声说:“他和你真像。”审言闭了眼睛,“没办法,都是他管我叫爹叫的。”我笑得手一抖,差点把药洒了。
我们用了早餐,钱眼和杏花来了。钱眼穿了身十分平常的衣服,杏花也很朴素。我正纳闷,钱眼对我说:“知音,你从你的衣服里挑件差点儿的,咱们去看宅子,可不能穿得太好,让人觉得可以使劲向咱们要钱。”说完,他看着审言的粗布白衣又加了一句:“但也别成这样,别人以为咱们缺衣少衫的。”
我去挑了件衣服给审言放在椅子背儿上,审言站起来,穿在他的粗布白衣外,我只给他系了下腰带。一抬头,见杏花惊讶地看着我,可钱眼却一脸知情地怪笑,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说道:“你们在外面厅里等我吧。”
钱眼嘴歪地笑着对杏花说:“娘子,咱们出去,我跟你讲个好事。”
他们前后出去,审言坐在椅子上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种我不熟悉的亮晶晶的表情,我突然觉得不好意思,就背对了他穿上出门的衣服。审言在我身后轻声说:“看都不看我了?”
我不回头地笑道:“又激我?你脱了衣服,我就看你。”
他叹道:“刚才钱眼都看出来我缺少衣服……”
我一哆嗦,回身正看上审言一闪而逝的笑容,我嗔怪道:“审言!就知道怎么吓唬我。我们走吧。”
他没动,脸上一副无奈的表情,“大概走不了。”
我忙问:“你走不动了?”
他鼻子出气,“我走不动你也不会来抱我。”
我跺脚,“审言,告诉我你怎么了?”
他轻叹,“你忘了你的宝贝儿子说什么了?”
我恍然道:“言言说会回来和你写字呢。”
审言淡淡地说:“你把他的话忘了,他还能让你清净?”
我哈哈笑,“审言,我也奇怪,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话了?”
他稍侧了脸,从眼角看我,“你这当娘的,竟然觉得奇怪?”……
我们正说笑,果然听见外面言言大声叫钱伯和杏花姨,然后告诉钱眼审言怎么教他写字,怎么给他写了第五高手的名头……
我和审言出屋,钱眼正摸着言言的头说:“小子越来越机灵了,小嘴儿巴巴的,给我当徒弟吧。”言言没来得及答话,看见我们,跑过来拉我的手,“爹和娘要出门?”眼睛大大,几乎要哭的样子,我点了下头。他脸耷拉了,放开我的手,走到审言面前,审言半垂了眼睛看着言言,言言想了想,说道:“爹,我给您当徒弟了,您不用问我。”钱眼大笑,审言低声说:“儿子就行了,已是徒弟。”钱眼笑,“是啊,要不怎么叫‘徒儿’呢?”
言言主动拉了审言的手,笑着,“爹,太好了!我用磕头行礼吗?”审言一抿嘴,“不用。”似乎走了下神儿。言言立刻摇着审言的手,“我和您一起出门吧。”可谓得寸进尺。审言点了下头,言言一下子呆了,接着放了手就往外跑,被钱眼一把抓住,“哪儿跑?我们就要走了。”
言言急得跳脚,“我的宝剑,我得带着……”
车上,言言挤坐在我和审言之间,一路嘴就没停。审言闭着眼睛,没说几句话,我就得应付言言无休止的话语:“娘,那红的什么?”(是……)“看!有个小孩儿在哭!”(他摔着了……)“云彩怎么是白色的?”(因为……)“娘,我喜欢白色,我要爹天天穿的衣服。”(我说:“我给你做……”审言咳了一下。)“娘,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我?”(我答:“因为你可爱呀。”审言叹息一声。我忙说:“跟你爹小时候一样。”)……
到了地方,我已经精疲力竭,下车时杏花过来扶了我一把,问道:“小姐,不舒服了?”我哀叹道:“杏花,我最高只能做到第六大高手。”杏花不解地看着我,钱眼哈哈笑了,“知音,我□□的,日后了不得。”
我周围看看,我们是在一处院门处,门第高大,但门漆脱落,铜环满布锈迹。院墙上爬满了疯长的白色和淡粉色的牵牛花,院子里面的树木茂盛,枝杈伸到了院外。
审言到了我身边,言言过来,硬插到我和审言之间,一手拉了我,一手拉了审言。钱眼到了门前,扣动门环,院里面没有声音。钱眼又大喊了几声,没人回应。他走出门洞,向旁边走去,我才发现三丈外还有一处大门,可看着也是一样失于维护。钱眼在那边敲了门,也没人,他走过来,看了看天,说到:“是该这个钟点儿啊。昨天说好了再来看看,这人忘了?知音,怎么办?”
我四外打量,我们在的地方不是个繁华的地域,除了这两个紧邻的院落,周围只几所民居。院门对着的街道另一边,有个茶棚,再远处,有条小河,景致有种田园气息。
我对钱眼说:“咱们在那个茶摊坐坐,等等吧,我喜欢这个地段。”
我们过了街道,言言双脚蹦着行了全程。进了茶摊竹子搭的凉棚,我拉着言言的手到了桌边坐下,审言也坐下。我一放手,言言就钻到了桌子下面,坐在了审言的腿边。钱眼和杏花也围着桌子坐了,钱眼向店家要了茶水,对我说:“知音,像不像咱们在路上的时候?”
我点头,“是,我们回来,就没有这么出来坐过。现在就差李伯了,不知他怎么样了。”
钱眼坏笑,“当然是高兴得很,不信,他回来时,你问问他。”
我疑问:“你怎么知道他会回来?”
钱眼一抬下巴,“我们俩,不,我们仨,”他对着审言点了下头,“总得时不时见见。毕竟,我们的交情不同寻常……”
我说:“钱眼!说实话!”
钱眼一笑,“他说张神医对他说,你嫂子生的时候,她会来看看。说你哥哥那个笨蛋,就会抓瞎。”
我皱眉,“难道说冬儿会有事儿?”
钱眼压低了声音说:“知音,李伯说别告诉你哥,省得他提前担心。”
我盯着他,“你也看出了什么?”
钱眼回避看我,“没什么。张神医当初能救了人家,必会有办法。”他马上看审言,“你觉得我选的地方怎么样?难得有这么两处挨着的宅子,咱们一住进去,就把中间的墙给打通了……”
正说着,五十多岁的茶摊的主人端着茶水盘子过来,给大家放了茶碗,边倒茶边说:“客官是来租宅子的?用不着打通,那两处宅子,里面已有门通着了。”
钱眼笑了,“老哥怎么知道的?”
那个主人放了茶壶在桌上,直起身子说,“不瞒客官,我在这里二十多年了,真是看着那宅子起来的,又荒了。”
钱眼侧身拉了把椅子,“老哥坐下,讲讲,我请你喝茶。”
那老汉呵呵笑,“客官,我天天可少不了茶水呀。”
钱眼拍拍椅子,“现在没人,聊聊,交个朋友。”
老汉坐下,看了眼我们,审言自然是垂着眼睛不看人,我和杏花都微笑了一下。老汉叹息,“你们这两对小夫妇,真住进去,也倒配得起这处宅子了。”
钱眼一瞪小眼睛,“老哥,我昨天去看,里面荒得不成样子,屋子也旧得很,就是地方大,价钱便宜,怎么还说我们配不起?”
老汉摇头,“小客官,十几年前建这宅子的时候,用的大梁木材,那是上好的百年松木。主人房屋的窗格是檀香木做的,屋里四季芳香。连家具,都是红硬木打制,雕刻精细。那时来的工匠每天好几十人哪,我的茶馆可不是这个棚子,是个茶坊,比这大多了……”
钱眼插话,“谁家这么有钱?”
老汉说道:“客官可知专做运货的林家?”
钱眼大悟的样子,“是他们呀!听说过。曾经一度,他们的分号遍布全国,经商的人,谁不用他们家的镖行运载货物。据说他们家和朝廷有关系,与黑白两道都熟,各方安排得十分妥当,生意自然好做。可后来,就渐渐没了,出了什么事?”
老汉点头,“客官说的对。那林家长者,林盛,身怀武功,四方结缘,创下了这份家当。可美中不足,子息甚弱。妻妾成群,但生出了孩子不是夭折就是出事亡故。最后只余了一个女儿。林盛四十岁时,金盆洗手,把生意交给了徒弟们,自己拿了多年的积蓄,到了京城定居,大概觉得天子脚下,是太平之地吧。”
钱眼眯了眼睛,两个手指放在下巴上,说道:“他的孩子大多死了,他金盆洗手,该是为了表明不再涉及江湖和钱财,保住他的女儿吧。”
老汉摇头,“我也不知道底细,但那个女儿从小就生的十分美貌,倒是真的。林老爷当初建这两处宅子就是为了日后女儿大了,招了女婿,住在身边。不在一处宅中,那女婿不是倒插入赘,也许就不会那么计较。所以林老爷用的都是好材料,为的是养老于此,享受天伦之乐。”
钱眼点头,“那么这两处宅子肯定中间有门相通了。后来又出了什么事?”
老汉长长一叹,“小客官,谁知道天意另有安排,六年多前,一夜有人围了宅子,劫走了林家的女儿……”
钱眼蹙了眉,“也太大胆了吧?”
老汉点头说:“别人大概没有这么大胆,但据说那时江湖上的一个大魔头为他的儿子抢亲。武功超强,林老爷措手不及,让他得了手。官府追了一段时间,就没了消息。林老爷遣散了家人,让妻妾退隐乡间,自己联络旧部,重入江湖,追查劫匪,要找回女儿。只一两年,这周围就安静了,我茶店的房子坏了,没有钱修,只好看它倒掉,搭了这个棚子。”
钱眼扯了嘴角,“我们租了这宅子,不会有麻烦吧?”
老汉摇头,“据说三年前,林老爷终于找到了那个魔头,与他决战峰顶,结果两败俱伤。不久后,又传出消息,那林家女子为那魔头的儿子生子之后,就被杀害了,尸体上都是刀伤,惨不忍睹……”
旁边有一个人出声说道:“这位老者,我可听的是另一回事。”
我们都回头,见角落处坐着一个文人打扮的人,衣服破旧,旁边一个布幡儿,上写着“看相论命”。钱眼对我一笑,“知音,还真碰上算命的了。”
那个人拿了布幡儿过来,自己拉了椅子,坐在钱眼身边。他四十来岁,瘦长的窄脸,细长的单眼皮,薄唇如纸,脸上带笑,兴致勃勃地说:“我王准走南闯北的,听了好多事儿。”不等人问,他主动说,“听说,那个林家的女儿与一个赵姓江湖少侠在元宵佳节相遇,就私定了情。那个男子回家让父亲提亲,可林家不允,说赵家的父亲是江湖的魔头。赵老爷性子激烈,认了死理儿,加上觉得两个孩子都愿意了的事,就抢了亲,想成了亲,林家还有什么说的。”
茶棚的老汉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详细?”
算命的王准啧了声,“当然了,这事儿可是当时的大事。那赵家也是江湖有名的世家。话说,赵家抢了亲,还大办了婚事。林老爷失了面子,不顾女儿的终身,一定要那家人的性命,带了人几次围攻。后来,两家约好了峰顶决斗,那时那小夫妻已经有了个儿子。峰顶之上,那个女儿抱儿跪求父亲饶恕,林老爷一定要让对方的儿子磕头认错。赵家的儿子也答应了,跪下认错时,林家的一方突然有人发了暗器,害了那个儿子的性命。”
老汉失声说:“这下子,没法善了!”
王准点头,“杀子之仇,岂可宽恕。赵家要杀了林家众人,两方混战,死伤众多。林家的女儿抱着孩子于乱中失了踪迹。那战之后,林老爷说是本方有人陷害自己,那人就是多年害了自己孩子的人,想要自己的生意,后来看自己重回江湖,又想借对方之手杀自己。林老爷杀了那个人,想与赵家和好,一同寻找自己的女儿。可赵家说林家女子该为赵家儿子殉情,所以两家的残部又是打个不停。”
钱眼摇头,“得饶人处且饶人才是啊。”
王准一个劲儿点头,说道:“这位兄弟说的对,可人在其中,就是看不开。一年多前,有人发现了林家的女儿,已经被人杀死在路上,身中数刀。林家追出了作案的人,发现不过是股山贼。他们说杀了所有的人,可林家并没有发现那个孩子的尸体。这下更是没完没了,双方都在找那个孩子。两家的武功比那些山贼不知强出多少,可林家的女儿竟丧命小贼之手,其中大概还有林家的唯一血脉和赵家的后代,这实在让人难过呀。”
钱眼突然瞥了我一眼,审言疲倦地闭着眼睛,可也微皱了下眉头。
老汉问道:“那林家女儿在丈夫死后,为何不投奔娘家?”
王准道:“以此可知他们真的是恩爱夫妻。她定是因丈夫被娘家人害死而不愿回娘家。”他叹息了一下。
老汉对钱眼说:“所以说,你们租了这宅子,没什么麻烦,林老爷是不会回来了。伤心之地啊。”
王准也说:“就是,他哪里敢回来,赵家还在找他呢。”
钱眼皱眉,“干吗不卖掉?”
那个老汉一侧脸,“小客官,一直在卖呀,没跟你说价钱?“
钱眼摇头,“我没问,我们没钱,只想租,可别人怎么不买?”
老汉说:“有些人看了,说地方太冷清,怕那种来劫人的事再发生一次。”
钱眼眼睛眯缝,看了审言,说道,“那么,咱们也别住这儿了。”
审言微叹道:“时间匆忙,如果合适,未尝不可。”
王准看着审言,说:“这位公子似有恙在身,可否让我为你算上一算?”
审言淡然回答:“多谢,不必。”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他的性子,对人虽然彬彬有礼,但的确是透着距离。
王准笑着说:“公子容貌俊秀非常,气质卓然不群,但性情如此没有通融,大概会应了人们所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俗语。犯在小人手里,大灾大难是免不了的……”
我知道他不喜审言的答话,就说坏话吓审言,可他怎么料到竟让他说中了呢。我不想让他说下去,忙道:“钱眼,给这位先生银两,算是我们请先生喝茶。”
钱眼哼了一声,放了些银子在王准面前,说:“兄弟,你说话可得注意点儿,如果不是这主儿性子好,你还能得了好去?说人家不通融,你自己不也一样没遮盖?”
王准一笑,抄了银子放在袖子里,“小兄弟,我还没说完呢。如果他遇上了这位夫人和你这样的贵人,可就会一生福泽深厚,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
钱眼一边脸歪着,“兄弟,看来你是见了些世面的人,知道怎么看着钱说话。”
王准依然满面笑容,“如果再多点儿钱,我还可以说些避祸之道……”
审言又开口:“多谢,不必!”
王准笑着对审言说:“这位公子……”审言睁了眼睛,看着王准说:“福祸自在,我无意回避。多谢先生。”他眼中神光明澈,说完又闭上眼睛。我知道他昨天没睡好,现在困了,见我屈服给了银子,多少气不顺。
王准一愣,没了笑容,我怕他又说坏话,忙看向钱眼,钱眼把自己的茶端给王准,说道:“兄弟,见好就收吧。”
王准没接茶,对审言一拱手,“在下不知公子风采,得罪了。万望见谅!”
审言闭着眼睛点了下头。钱眼笑了,“怎么变了调调了?”
王准依然看着审言,说:“公子目光明亮无惧,神韵惊人,贵不可言。当名垂青史,位极上臣。公子请听我一言,入朝为官,我保你三年之内,名震天下。如果公子能有身边这样的贵人相助,就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钱眼哈哈大笑,问道,“你好会装,是不是看出了他是谁?”
王准冷哼,“我说这些话都没管你要银子!说出来,就是图个痛快。你不用这么说来侮辱我!不想给钱也没关系,日后功成名就之时,记得我王准的名字,佩服我有先见之明就行了。”
钱眼有些怀疑地看着他,微笑道:“谢谢王兄,借你吉言了。这里是些散碎银两……”
王准站起来,“我收了银子,就坏了我的方才的断语,以为我说了天大的话,就为赚这么点钱。你自己留着吧……”说完拿了布幡儿就要走,言言钻出了桌子,对审言说:“爹,我刚才数出了十条腿,还有两条,怎么办?”
审言半睁眼,轻声说:“十一,十二。”
王准看着言言,神色古怪,问道:“这位小公子贵庚啊?”
钱眼说道:“兄弟别费心了,这是这位公子的儿子,这位公子不爱让人算命,刚才你看见了。”
路那边来了辆马车,停在了宅院门前,钱眼说了声:“我去看看。”他在那边和一个人说了几句,又走过来说:“就是那管事的人,他醉得糊涂了。”
我们都起身,言言还是拉了我和审言的手,走过了街道,门前没了那个人的踪影,院门却吱吱呀呀地从里面开了,看来那个人是爬了墙进去的。那是个六十多岁的邋遢老头,离老远就闻到他浑身的酒味儿。钱眼拉着杏花领头进了门,我牵着言言,言言拉着审言,像一串虾米似地进了院门。
我觉得我进了植物园,树木蒿草密集,空气里香气馥郁。院中小径石板间的杂草高过膝盖。那个老头脚步踉跄地在前面引路,嘴里还含糊地哼着什么。
我们看了几处房舍,里面地上灰尘寸厚,房顶蛛网如挂毯。如果有家具,那样子看着和烂木头也差不多了。
中间果然有到另一个宅院的门,情形没什么两样。我们从邻院的院门出来,见那个王准拿了布幡儿正在我们进入的院门处等着,眼睛盯着门里。
钱眼大声咳了一下,王准看向这边,一脸笑着往我们这儿走。钱眼看着我说:“知音,有这么巧的事吗?”
我咬着嘴唇看审言,审言拉着言言的手,垂眼不语。
王准到了面前,笑着说:“我方才想了想这宅子的方位,乃前朱雀后玄武,互有依靠,为好运阳宅……”
钱眼笑,“那还出了那些事?”
王准一甩头,“人不同嘛!这位公子的福运宏大,必能镇得住这宅子。”
钱眼还是笑,“我呢,我住另一边,有没有事儿?”
王准使劲摇头,“不会有事,兄弟你后福无限,与这位公子搭档,十分稳当。”
钱眼看着我说:“这是让我们租这两所宅院呢。”
我皱眉,“爹他们的在哪里呢?”
钱眼说道:“离此一里多路,有个院子。你爹说要近些,可也不能太近了。”
那个酒醉的老头不耐烦了,“你们是要还是不要?说个没完!”
大家都看审言,审言点了下头,言言跳起来,“爹,什么时候搬家?里面可以藏猫猫,莲蕊姨肯定找不到我……”
那个老头闻声突然看言言,叫了声:“小公子!”过来就要抱言言,言言一下子闪到审言身后,钱眼挡在了审言身前。那个老头愣住,苦笑,“糊涂了,小公子死在我怀里的,多少年了……你们要怎么样?看着小公子的面子,我再让你们一成。”
钱眼笑了:“要了要了,现在就签约,我们明天派人来打扫。”
大家互相道别,王准又说了许多好话。我们上了车,回到屋中,杏花拉着言言去莲蕊那里,我们几个在屋里坐了。钱眼道:“回来的路上,有人一直地远远地跟着我们。那个王准应该是赵家的人。”
审言点头,我问:“林家都不在这里住了,干吗还要安个人?”
钱眼说:“怕是以为林家小姐把孩子的身世告诉了别人。到哪里去找林家?自然是这里。我敢肯定,在赵家的门前,也有林家的人。”
审言又点头,轻声说:“怎么能看出言言就是他们要找的孩子?”
钱眼说:“大概那王准见过言言父亲小时候的样子,可那个老醉鬼也说言言像林家的人。”
我点头说:“孩子是这样的,父母双方都说像自己。”
钱眼又说:“日后我讲出来那林家小姐是在哪里什么时候遇的害,才能真的清楚。可是言言身上没有任何证据,要说到认亲,只能凭我和你哥的一面之词。所以我们还是别赶着让他认,人们反而会怀疑。”
我摇头,“你听听他们之间折腾的,林家自己的孩子都没有活下来,赵家又是江湖上的,他们就是认了言言,言言也会在两家的恩怨中长大,还不如就和我们在一起,等他大些,让他再去认亲。”
钱眼沉思,“血浓于水,咱们不能阻挡血肉团聚。”
审言低声说:“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让言言来决定。”
钱眼说:“他才四岁多吧,能决定什么?”
我说:“审言说的对,该让言言定。别小看了孩子,更何况言言是那么聪明的孩子。”
钱眼一叹,“你们两个对我一个!”他一拍膝盖起来,“知音,真的有天道这么回事吗?人山人海,怎么就会让我和你哥哥救了言言,再挑上了林家的宅子,把言言送回去?”
我说:“钱眼,你大概不敢相信,我们那里,多少分散了的骨肉,最后因为巧合,会意外见面。那种巧劲儿,比所有的故事都离奇。我觉得冥冥中,有让互相思念的亲人们团圆的力量。”
钱眼说:“那我就信了吧。”他说完,走到审言身后,把手放在审言的后背。审言只是闭了眼睛,没动。一会儿,钱眼抬了手,呼出口气,说道:“你今天走了这么多路,该多休息。”
审言不睁眼,问道:“怎么管上我了?”
钱眼怪笑着,走向门口,说:“知音牺牲了那么多,我要是把你累坏了,她非恨我不可。”
我咬牙,“你是招人恨!”
钱眼出了门,审言睁眼,看着我一边眉毛一动:“你牺牲很多吗?”
我悲叫,“审言,我牺牲惨重啊!”他抿了下嘴,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我捧头,叹道,“我又牺牲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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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不更了。谢谢大大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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