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该怎么说?唐施忐忑、尴尬、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两个人只沉默了三秒,一个很微妙的时间——看似没什么,实际上两个人都互相表明刚才的某一瞬间彼此都感觉到了。
“走罢。”祁白严似乎不打算说什么,就此揭过。
唐施自然也不打算说了。这种意外,说了就刻意,不说——
十分暧昧。
唐施感觉到——心跳比刚才还要跳得快。
这种心照不宣、各自默认的感觉,实在令人承受不住。甜得很,忐忑得很,怯怯羞羞喜喜。唐施想,要完。
第二日,唐施照常去法定寺整理资料,祁白严已经到了。看着他已经工作,唐施没有打扰,径自往楼上去,开始整理书籍。
昨晚睡得并不好,总是做梦。一会儿梦见罗斌生向她表白,正要拒绝时,表白的人换成了祁白严,他沉沉地看着人,唐施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会儿又梦见她和祁白严从不认识,她妈逼着她相亲,相亲的人就是祁白严;一会儿又梦见她已经结婚生子,孩子的鞋跟总是掉,她总是修不好,正烦恼间,就听到孩子叫爸爸,那个人,自然又是祁白严。
一夜荒唐。唐施醒来时忍不住“哎呀”了两声,烦得很。
就像现在,她也烦得很。看着被整理得乱七八糟的书,唐施叹口气,认命地把一排书重新取下来,砌在一边,坐在沙发上发呆。
祁白严是神祇一样的人物,她不该想。偏偏总也忍不住。
一想到昨晚,嘴唇就又热又麻。明明是那么一个轻的意外。她不自觉把手放在嘴唇上,愣愣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亲近他就是罪过,不亲近他亦是罪过。亲近之后,怀着罪过之心,愈想亲近。就像古代的大师和尚,出尘得道,慈悲人间,遇见一个孽障,他渡她,她却想睡他,结果自然是没渡成,却被睡了。
唐施笑了。被自己的想象弄笑了。一转眼,却看到祁白严正站在门边,僵住了,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道该摆个什么表情。
他目光沉沉的,也不知道上来多久。
唐施僵在那里,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祁白严走过来,认真看着她:“昨晚没睡好?”
唐施不懂他何意,只是一夜睡得不安稳,从气色面容上看,是瞧不出她昨晚没睡好的。
祁白严道:“我在楼下叫你,你没有回答。”
唐施恍然,红着脸道:“昨晚是没睡好,但不影响今天工作。”他叫她,没听见回答,所以上来看看,正好就看到她在傻笑。唐施心里懊恼,这幅蠢样子,怎么能被他瞧去。
祁白严道:“龙树的《中论》和《大乘破有论》。”
唐施手忙脚乱找出来给他。
祁白严接过,道:“下来罢。”
唐施只好跟着他下楼。
祁白严将书放在桌上,向她道:“这边有一个隔间,你去休息罢。”
唐施想说不用,看到祁白严笃定的眼神,说不出来,只好扭开门进去。
隔间是一个简易卧房,床单被褥都是新的,桌上一点儿灰尘都没有。想来这个隔间该是为祁白严准备的,但他从未用过。唐施原本以为隔扇门就是祁白严,睡不着的,却不曾想躺上去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这一觉,一睡就是四个小时。醒来的时候,接近中午一点。正要起来,听见外面有说话声。
“祁先生,该用饭了。”是寺里的小和尚,大部分人已经用完饭了,看这边没动静,管事差人过来提醒。
祁白严做了一个手势,止住了小和尚还要说的话,道:“我知道了。等一会儿去用。”声音比平常低一些,“你去罢。下楼声音轻一些。”
小和尚行了一个礼,轻手轻脚下去了。
唐施坐在床上,外面的话大致听清了。她整理好床铺,扭开门出来。
祁白严放下书,道:“醒了就用饭罢。”
用完饭二人如往常一样回藏书阁工作。工作结束前,祁白严道:“明日可以中午来。”
“为什么?”
“明早该是没有时间翻译了。法定寺有活动,早上要讲禅。”
“您是主讲人吗?”
“嗯。”祁白严略有无奈,“妙觉大师有其他事情。”
唐施点点头,望着他:“我可以过来听吗?”
祁白严望着她:“可以。”
隔日唐施按时去到法定寺,先去藏经阁整理了一下书,把祁白严下午要用的书单独放出来。过了一个多小时,祁白严也到了,看到唐施,似是没料到她这么早就来了。
唐施有些不好意思:“习惯了,就想着过来能做一些是一些。”
祁白严点点头,拿出一本书看。唐施坐在他对面,也拿出一本来看。
九点半的时候,有小和尚上来通知祁白严准备,唐施不经意看了祁白严放下的书一眼,发现那并不是什么书,而是一本笔记。唐施略有好奇,不自觉多看了两眼。祁白严就摆在那里,看样子并不介意被人看到。唐施于是看着祁白严,祁白严点点头:“可以看。”唐施便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应是祁白严自己做的笔记。字写得极好,笔力非凡,光看字就是一种享受。笔记里多是佛道佛理,唐施随意翻了翻,竟看到初见那日他讲的禅,笔记上面大部分都有。
祁白严道:“上面多是讲给信众听的话,看看就是了。”
唐施这才明白这个笔记就是为讲禅准备的,她不禁想到,原来祁先生也要做笔记的呀,还会临时抱佛脚。面上不自觉多了笑意。这一瞬间祁白严给人的感觉,不再是神,而是一个普通的人。距离莫名就近了一点。
祁白严自然看到她脸上笑意,不以为恼,道:“走罢,时间差不多了。”
唐施这次选了一个离祁白严稍近的位置,第三排偏左。第二排早已坐满了人,第二排正中间坐着一个女孩,那是除了第一排的僧人,离祁白严最近的一个位置。两个人似乎认识,唐施看到祁白严坐下的时候朝那女孩点了点头,女孩也对祁白严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礼。
讲禅还有二十分钟才开始,那女孩不知对前面的僧人说了什么,僧人和她换了位置。
唐施离他们并不远,所以如果用正常音量讲话,唐施是听得到的。
女孩看着年轻,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四岁孩子的母亲,十九岁怀孕,二十岁结婚,有一个荒唐的青春期。即便是结婚,也是一时冲动。孩子的父亲和女孩是差不多的人,都爱玩儿,两个人又荒唐两年,男孩似乎爱上新的女孩,要求离婚,两个人吵闹不可终日,吵得两家人都鸡犬不宁。女孩第一次见祁白严,是半年前来白岩古镇散心,刚好遇见祁白严讲禅,大悟之下有大悲,哭得不能自已。祁白严将其请到一边的禅房平复情绪,讲完禅后又开导她。二人由此结识。此后每当祁白严讲禅,女孩都会过来。
此次女孩过来,讲的正是事情结尾,半个月前已和孩子父亲离婚,孩子归男方,她报了一个成年夜校,正在读书。
唐施从两个人的对话中大概知道前因后果。心下也是唏嘘。
讲禅快要开始,女孩道:“佛会爱回头之人吗?”眼神期待又绝望。
“会。佛祖平等爱众生。”
“如果是这样,我前半生作的孽,又如何偿还?”
“后路多艰难。”
“就只是这样?”她该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书,现在重来,自然比原来艰难。
祁白严看着她,就像是在学校里看自己的学生一样,温和,柔软,宽容,“这样就够了。你前半生很短,后半生很长,要慢慢走才是。”
女孩点点头,心下安定,朝祁白严行了一个礼,“谢谢先生。”她起来,和僧人换回位置。
讲禅开始,整个大殿只有祁白严的声音。唐施心不在焉听着,思绪渐渐飘远。
诚然,他是一个普通人,然而他的普通,和她,和这个女孩,和在座诸人,甚至和众生,都是不相干的。他是神的时候,才和所有人相干。所以他慈悲、宽容,对每个人都细致周到,他爱着每个世人,是多情的引路人,是无情的旁观者。
所以,她所感觉到的那些似有似无的关怀体贴,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关怀。若是换一个人,他也会这样做。
就像对那个女孩。唐施想。
一个小时后讲禅结束,跟着祁白严唐施回藏经阁的,还有那个女孩。
唐施朝她点点头,上第三楼去,祁白严在二楼接待她。用过饭,女孩告辞,藏经阁又恢复往日的寂静。
祁白严送人走后,竟难得的没有即刻工作,而是沏了茶,走至阳台站定。
世上诸多痛苦,五分由爱起,四分由欲起,其余则占一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爱恨故,无忧亦无怖。
望着钟楼上的古钟,祁白严心定。
唐施在楼下看书,不经意发现祁白严的笔记落在一楼案几上,她放下手中的书,看起笔记来。
佛法、佛理和祁白严的参悟。
唐施的关注力大部分都在祁白严的参悟上。
其中有一节,讲“情”。
这是关于讲禅的笔记,自然多劝慰。但在最后,祁白严写道:“世人将爱分为诸多种,实则爱只有一种,欲却有许多种。我心少欲,泛爱众人。”
唐施看着这些话,心里的某些想法渐渐确定了,又有些想法被动摇了,心里阵阵发苦。
你说你不信佛,你不信的,然而你和佛相处这么多年,早就是佛了。唐施心里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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