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在这里。”
负着双手缓缓踱步而行。庭院里是万丈灿烂的阳光,斑驳树影之下的长凳上坐着一名英俊的男子,闻言回过头来。尹夜凝微笑着,在他身边坐下,顺着他的目光看着草地上那名被护士看护着正在逗弄鸽子的男人。那男人有着一头耀眼的金发,眼睛如海蓝宝石般闪闪动人,他对咕咕叫着的鸽子伸出手指,全神贯注的样子。
“这样的结局,对他而言应该是再好不过的了吧。”
程扉有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约修亚头上还缠着绷带,但是脸色并不苍白,一只鸽子跳上他肩头,在他脸上磨蹭着,他就笑了,笑得孩童般天真烂漫。
那是一种很难能可贵出现在他脸上的无忧无虑。
他并没有死在那片海里,却丢了将近二十年的记忆,在精神上变回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医生说,他可能一辈子都将停留在儿童阶段,说实话,这比疯了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的家人在数年前就同他断绝了关系,”微风吹拂头发,程扉拢了拢:“现在他住院的担保人填的是我的名字,只是在我过几天就会回美国,之后可能要麻烦你了多担待一些了。”
“程扉……你就真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尹夜凝本来不该这么问,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问,程扉对约修亚明显没有任何责任,他肯替他付医药费,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可是在悬崖上发生的一切,当程扉拉住约修亚的时候,让他有了这么一种错觉,如果他对他真的只有恨,为什么救他,为什么不直接让他跳下去算了?
程扉突然跳了起来,看尹夜凝的表情像在看一个神经病:“你以为我还能怎么做?你觉得他可怜了?你觉得他变成这样我脱不了干系?”
“不……当然不是……”尹夜凝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阿凝你搞清楚!约修亚洛南毁了我的生活,我恨他!他疯了也好死了也罢,能够彻底摆脱他,我很解脱!”
程扉的声音,大到在草坪两边的楼层间回荡。在尹夜凝的哑口无言中,他握了握拳,转身就走。
“再见。”
突然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尹夜凝望过去,竟然是坐在草地上的那个金发男人,在冲着程扉的背影喊。
程扉僵住了,极为缓慢地回头,用一种惊恐的表情看着坐在草地上,表情天真无邪的男人。而那个金发的男人却只是抱着他的鸽子,冲程扉挥着手,表情兴高采烈地挥手道别。
“再见了。”
就仿佛不是离别,而是相遇一般,仿佛回到了他心中一直珍藏的第一天,把他铭记在自己心里的第一天。
“再见。”在程扉消失在视线之前,他都在不断地,不断地挥手。
尹夜凝不知道程扉内心究竟是怎么一种感觉,他看到他的双肩似乎在发抖,但也许那只是他看错了。总之,程扉没有再回头。
道别过,那是真的再见了。
程扉与约修亚之间,他与程扉之间,还有……
尹夜凝回到了他在城市里的那栋房子,他觉得自己终于回归了现实。记忆中的那个岛,连同所有一切与之相关的荒唐,他都决定尘封,就如同程扉从此将尘封约修亚一样,他要尘封的人,将永远躺在那座不为人知的小岛的悬崖边。
那天他醒来的时候,f就睡在他身边,表情很安然。他的中枢电路,几乎全部被研成了粉末。残破的手,食指,轻轻勾着他的小指。
就这么轻轻地勾着,仿佛到那时还怕他生气一般,尹夜凝只缓缓一抽,就将手指抽了出来。
这时候的f终于不再会不满他的薄情,不再会抱怨他的冷淡,安安静静地默许了他的逃离。
城市里的家,没有海浪的喧嚣,没有海风的腥咸,没有小岛那么地如梦似幻,而是有些灰暗而坚固的真实。可是真实力,却还是残存了或多或少属于曾经的魅影,在看到书架那本躺着的《绒布兔子》的时候,尹夜凝会感觉周围的温度骤然低下去,那本书还有别的一些东西,就一样被扔进了尘土堆积的阁楼。
他回家的第一天,躺在床上,沉沉地睡了一整天。
梦里面是纵横交错的回忆,是很多他不愿意想起的过往,他从睡梦中惊醒,却又想不起具体梦见了什么。拥着被子环顾四周,床铺窗帘,桌椅沙发……无一不充满不仅仅属于他一个人的过去。
就仿佛什么地方都有着他逃脱不了的梦靥。
反正有的是钱,什么都可以翻新,房子、车子、情人源源不断。虽然沉迷于灯红酒绿不过是麻痹自己的手段,但是尹夜凝坚信,假以时日,自己终于会忘掉一切。
这一年间,他又见过程扉一次,程扉还是像过去一样,常常因为工作往返于两国之间。在酒吧里,他终于借着酒意,告诉了他关于f的一切。
“机器人,你开玩笑吧?他……机器人?你喝多了么?”
“会很好笑吗?”尹夜凝伏在吧台上,醉醺醺地笑着:“程扉,你知道的吧,我曾经很喜欢你。”
程扉在五光十色的夜灯下表情也有些虚幻:“阿凝,我曾经也很喜欢你,是哥们儿的那种喜欢。”
“我知道,喝完这一杯就都忘了吧,”尹夜凝晃晃悠悠举起酒杯:“毕竟那些都是过去——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已经过去了,就忘记吧。那么多事,希望可以早点忘记。
“可是,你为什么要造他呢?”
“因为……”因为他像你?酒冰凉,尹夜凝摇着杯子却发现,这句话如今怎么也说不出口。
“……既然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爱上他,为什么要造他呢?”
尹夜凝更是无言以对。
二十八岁对一个模特儿来说不再是什么欣欣向荣的年纪了,就算尹夜凝还长着一张十分具有迷惑性的脸,他也觉得没意思继续下去了。那个时候,圈里发生了件比较轰动的事,有个有名的男星和他男人在国外结了婚,做得虽然没有很高调,但是也没有很低调,好歹是被人拍到了,于是娱乐杂志都上了头条。
“洛予辰真敢作敢当。”造型师一边给尹夜凝最后一次做发型,一边依依不舍地八卦。
“那叫敢作敢当?这叫不知死活吧。这样搞了,以后还想混?”
“喂喂阿凝,我觉得勇敢地承认自己的感情并没有错啊。”造型师立刻反驳。
“如果不符合这个世界的规则,那它就是错的。太嚣张的人,注定没办法存活。”
“哎哟哟,”造型师一脸抽搐:“没想到阿凝你这么古板教条,可是你完全没必要这样想吧,以你的条件,那些条条框框限制不住你的吧。比如说,你要是喜欢个男的,反正有钱没人管,爱去哪儿去哪儿……”
没错,是限制不住的。尹夜凝早就知道,无论是他还是程扉,都不是被旁人的眼光束缚,限制住他们的,其实都只是他们自己的心。
那孱弱的停步不前的永远也不敢不顾一切,永远也到不了彼岸的卑微的心。
隐退之后,尹夜凝在一间设计公司找了份工作,把自己弄得很忙很忙。工作内容他来说不是很难,倒还算得心应手,很快,他就好像这个城市中无数普普通通的人一样,在普普通通地为生活奔波着。荒唐的青春岁月,就好比一个梦。
其间,自然有无数人试图给他介绍女朋友,他嫌烦了,就在无名指戴上戒指,可是长着如此显眼的外形,总是不乏有人关注,不死心的同事会常常问起:“阿凝,你妻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我妻子吗?”尹夜凝正在埋头画图,也就没用心思量:“应该是个很爱我的人吧……”
“什么呀!”几个女孩立刻就炸了锅:“什么叫‘应该是很爱我的吧’,你已经结婚的事果然是假的!”
“是真的啊!”尹夜凝于是放下笔,一本正经地说:“他很爱我的!”
说这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脑中浮现出来的,是f那种特有的,晦涩而温柔的微笑。
尹夜凝心口骤然一缩,笔就掉在了地上。他面无表情地拾起来,继续画。
就这样,一天天,日子一成不变。直到有一天,医院打电话叫他过去。他到的时候,没想到程扉居然也来了,而且比他先到。他们面对着病房空空的床,约修亚已经不在了。
“是病人自己离开的,昨天晚上查房的时候还在,可早晨就不见了。我们报过警,警方说要失踪二十四小时才可以展开搜寻……所以……”
“那个……”医生还没说完,旁边一名护士突然小声插进来:“对不起,今天早班的时候,我从海边过来的时候好像有看到那位病人,因为他是外国人,所以很好认……”
“你看见他了?他在哪?!”程扉猛地抓住那护士,表情急切。
尹夜凝觉得程扉很矛盾,刚刚还在满不在乎地抱怨着“你们医院一点小事还把我大老远叫过来”,现在又这副样子。
“嗯……我,我知道他还没有出院,就连忙走过去,他就站在很高的礁石上面,风很大,我被迷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他就不见了——”
尹夜凝和程扉都知道那片海,那片海和他之前跳下去的是同一片海域,有着碧蓝而平静的表象,其下却波涛汹涌,深不见底,仿佛可以吞噬一切。
“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我,我不知道,”护士被程扉可怕的样子吓坏了:“我没有什么意思,我不能确定……也许那位先生只是走到别的地方了……”
程扉的身子,忽然像是软了一般向下一坠,尹夜凝连忙从后面扶住他,他就伏在尹夜凝的肩头,久久不说话。
他不说话,尹夜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死了,我知道的。”
良久,程扉忽然这么说。
“那个时候,他就同我告别了。”
尹夜凝眯起眼睛,眼前不禁浮现出那个声音,“再见”,男人坐在满院芳草之上对着那不肯回首的背影不断挥手,笑容天真烂漫,金色的头发比阳光还要耀眼。他怀着一种怅然的心情,轻轻扶着程扉,程扉闭着眼睛长长吸了口气,再转过头,脸上已经没有一点表情。
“阿凝,我和你说过我的家人吗?”
他突然换到了这样的话题,尹夜凝有些迷惑地摇了摇头。
“我和我父亲住在一起,我母亲在我七岁的时候死了,他们说是强盗入室抢劫,杀死了她……”他低下头,笑笑:“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亲眼看见的,父亲杀死了母亲。很可笑的,父亲疯狂地爱着她,而我母亲疯狂地爱着一个女人——没错,我母亲虽然嫁给了父亲,但是她从来不曾爱过他。”
“阿凝,事情就是这样的。这件悲剧告诉了我,如果你已经决定了一种人生,就永远不要回头。我一直在想,既然我母亲已经决定嫁给父亲,她就不该再和情人有来往,就不该再走那条路!……所以,为了父亲,为了我自己,我早就决定了正常安静地过完一生,阿凝,你明白么?”
尹夜凝只觉得程扉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这一切都十分耸人听闻,木然摇了摇头。
“不,你明白的。我说过,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不断逃避,就算很痛苦还是不断逃避。虽然我的逃避是有理由的,可我有时候,还是会问自己,这样下去……真的会幸福吗?”
尹夜凝听得太阳穴一阵胀痛,在混乱之中仿佛突然厘清了什么,他想起一些曾经的只言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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