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柳的大将军？”昊天看了看林昆和梁子微的脸色, 挥手道, “准。”
无痕穿戴着银盔铠甲，匆匆忙忙地赶到天宫, 对神木现世之事毫不知情。
他被天官引入凌霄宝殿，看到站在殿中的林昆，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父亲无事就好, 总算对爹有个交代了。
“末将拜见天帝和诸位陛下。”无痕冲林昆笑了笑, 恭谨地朝昊天行礼。
昊天对梁子微身边的小狼狗也有所耳闻，笑意吟吟地问道：“鬼柳将军前来，是有何事启奏？”
无痕干巴巴地咽了下口水, 实话实说：“回陛下, 没什么事。末将看北帝陛下和父亲一直未归, 心中担忧，所以……所以过来瞧瞧……”
妖仙在天庭地位很低, 尤其是坐骑进阶而来的, 即便位列仙班，在仙人眼里也和灵宠没什么两样。
因此, 无痕一说完，殿中立时响起窃窃笑语。
北极紫薇大帝也算英明一世, 偏偏弄条没断奶的傻狼给自己看家护院，怕不是嫌天庭里的笑话少。
昊天却听得有点不对味儿。
林昆怎会是一条妖狼的父亲？难道他的道侣是条母狼不成？
他好奇地问道：“是你母亲叫你来的？”
“不是，是我爹……”
无痕没说完, 就被林昆一声重咳打断。
“陛下……”他冲昊天拱了拱手, “想来是家里有人催我回去, 林某就不多打搅了。”
“诶，你让家人来天宫住不就行了？”昊天皮笑肉不笑地道，“仙魔两界马上要开战，朕可不希望你出什么差池。”
“可是…”
“别推辞了。林昆你就留下来，无痕也可以留下。旭儿整日闲在宫里，你们也能陪他解闷。打仗的事就交给梁兄吧，这样胜算还能高点。”
梁子微：“……”
无痕一听就抬起头，反驳道：“前线的事我能行，怎么能让仙君冒险？！”
“大胆！”太白金星呵斥道，“陛下的决断，岂是你能不遵不从的？”
“无痕……”林昆拽住无痕的手臂，劝道，“这样吧，你和梁仙帝先回鬼柳，我暂住天宫。”
“可是，父亲您也想回去吧？”
“我没事的。”林昆拍了拍他的肩，“乖，回去告诉你爹，不用担心。”
无痕不甘心地冲白金星龇了龇尖牙，和梁子微一同退出了大殿。
两人回到星宫，将情况一说，就令姬安光火到了极致。
“昊天那个老王八，居然敢软禁我媳妇儿，是不是王八壳没被炸爽啊？！”
“林昆妥协也是为了保你。”梁子微分析道，“你是魔君玄渊转世，带着前世的记忆和仇恨，又是林昆的道侣。昊天若想得到建木，必定铲除你这个死对头。”
“除掉我？他想得美。”姬安冷笑道，“你可知道，魔军为何陈兵边界？”
梁子微惊愕地看向他：“你知道？”
“不错，我也是和那边通了气才了解。”
原来，姬安和林昆离开魔界之后，就一万多年没了消息。
心魔担心两人在仙界出事，便找巫魔为他们占算了一下。
这测算天机的时日也赶巧，刚好选在林昆和姬安流落到外域星辰的时候。
因此，在五大世界当中，巫魔已经寻不到二人的气息。
心魔大惊之下，以为他们魂飞魄散了。
四个魔崽子也气愤异常，把林昆和姬安的陨落归咎在了仙族头上，这才是魔军集结的前情。
“昊天想把神界通道握在仙族手中，也不看看自己能不能守住。”姬安口气决然，“他如果不放林昆自由，我就让魔军踏平仙界四隅，拆了他的天宫！”
梁子微知道，姬安说得到也做得出。
那四个魔神的后裔实在不好惹，即便做不到踏平仙界，也绝对能掀起一场惨烈的大战。
“姬安，本君劝你不要冲动，发动战争之前，最好先和林昆商量一二。”梁子微道，“我认为林昆未必同意。”
姬安沉默地低下了头。
以林昆的性格，绝对不愿看到两界再度陷入血战，更不愿意成为引战的祸水。
他发动仙魔大战，说是逼迫天庭就范，不如说是在逼林昆，逼着对方站在魔族一边。
可说到底，林昆不止是他的道侣，更是一个以剑问道的仙修，是神木的转世。
无论选择仙魔哪一边，都注定要被抛弃的一方所唾骂。
“你说得对，我应该让林昆自己选。”姬安叹了口气，“虽然仅仅是一个选择，其实也在难为他。林昆如果不是建木就好了，那就不用背负两个种族飞升的重任。”
梁子微感慨地道：“相比于神，仙魔各有局限。至少，你我都做不到为了苍生牺牲自己。”
世上的生灵，大多只为提升己身，延长福寿而修道。自古以来，只有极少数的圣人，才能为苍生立命，为六界修道。
但对于无私的神族来说，牺牲自我是司空见惯的事。这六界当中的山河大地，不知有多少是陨落的神人所化。
“活着的时候守护苍生，死了也要造福大地，这就是创世神祗远高于仙魔人鬼妖的境界。”
梁子微：“林昆修的是神剑道，又恢复了建木之身，早晚会觉醒神性。姬安，我劝你别制造不可解的局面。再为难，也要让他自己选，至少现在还有路可走。”
姬安蓦然抬首，语气坚决：“但是至少，我要让林昆握有选择权，也要让昊天明白自己的斤两。”
三个月后，魔军陈兵百万于仙界边境。
姬安领兵，四大魔君叫阵，要求天宫释放前任魔后，放神木回魔界。
昊天这才知道林昆的道侣是什么人物，气得差点当场渡劫。
“原来你嫁了玄渊那个臭小子！你身为仙修，又是神木，和魔族为伍不感到羞耻么？！”他怒气冲冲地朝林昆吼道。
林昆微微一笑：“我只是一棵树，还是三界修士公认的仙道败类，哪里有什么羞耻心可言？”
昊天：“……”
“天帝，前世的冤孽追溯无用，我二人飞升仙魔两界，也不是为报复而来。若非你把我困在这里，姬安不会用百万魔军逼你。”
昊天咬牙道：“他都明着让你回魔界了，难道不是想逼仙族放弃飞升通道？！”
林昆挑眉：“我有说过，我会回魔界吗？”
他从一开始，就现身于仙魔交界的都广崖。
换言之，建木既不属于仙族，也不属于魔族。按照先到者得的规矩，顶多属于魔君玄渊。
如今玄渊转世为姬安，林昆也在凡世走了一遭，以人的视角见识到了世间种种，有了自主灵识，当然可以自己选择帮助哪一族。
“仙魔两族各有善恶优劣，在我看来并无高低分别。飞升通道开启后，我不会限制任何族群飞升，你们可凭本事就好。”
昊天狐疑地道：“你可是姬安的道侣，就算回到都广崖，如何保证不会偏心魔族？”
林昆有点头疼：“就算我偏心仙族，在仙界开启通道。你们几位仙帝，谁能打得过那四个魔崽子？”
昊天无言以对。
上古魔神的嫡系后代本就不是此界生灵，先把小祸害们送走，对仙界和魔界其实都有利。
真等四位魔神统一五界，不想走了，那才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仙魔大军在边境上对峙，天宫和魔宫的使者你来我往，两边扯皮了一年多，才将盟誓条款签订。
盟约规定，林昆身为神木，必须生活在无边海内，不得长期逗留仙魔两界中的任何一地。
待他开启神界，再由两族的高手对垒决斗，赢者飞升。
林昆对这样的谈判结果没有异议，姬安也觉得在都广崖陪媳妇没什么不好。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不过千年时间，早已干涸的无边海居然开始涨水了。
无边海一旦再度成海，仙魔两界便会隔绝，都广崖也可能沉入海底。
因此，神木的归属重新被提上议程。仙魔两方为此掐架不休的时候，从灵界飞升上来的修士带来了更可怕的噩耗。
尹清河和沈星梦飞升上来都是浑身湿漉的，因为灵界一直在下雨，从三年前开始就没停过，很多地方爆发了洪水。
除了灵界，凡界在一年前也开始下暴雨，沿海的洼地皆被淹没，不少小国家的人被迫搬迁到高处。
紧接着，冥界和妖界也陆续传来糟糕的消息。
冥界的界膜出现了裂缝，域界内的天空有了强烈的阳光，阴阳两气混杂在一起，把鬼修们吓得足不出户。
敖朔那条天不怕地不怕的龙也飞升上来，向仙族求援。因为妖界正大面积干旱，连龙宫都没水了，妖族正在数以万计地死去！
各个域界的异常变化，让仙魔两族高度警觉，纷纷开始查证原因。
最终，掌管文曲司的星君从古籍中翻到了先例。
阴阳失衡，五行混乱，在神荒陨落时也发生过。
六界本为一体，而神界的封闭等于少了一极，导致五界之间时空失衡，灵气交杂，从而衍生出种种异常的天象。
那个时候，除了仙魔两界，下三界都遭受到灭顶之灾。
根据古籍所载，三界亿万生灵，死伤十有八九，用了数百万年才恢复了元气。
林昆得知消息后，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从前人们没办法阻止灾难，是因为神界无法开启。
而建木乃上古神树，万木始祖，生生不息，有通天之能，可以生长延伸到神界。
如果他能打通神界的通道，不就可以稳固住六界的平衡，从源头消除不断涌现的灾难了么？
姬安对此持反对意见。
“媳妇，你现在只是大罗金仙境界，不是仙帝，想要生长到神界太困难。”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如果六界要靠你稳住，那你必须永远保持建木本体，才能让神界与其他五界连通。”
这就意味着，林昆只能变成一棵树，再也不能恢复人身。
五界灾难关他们屁事？他才不要媳妇儿变成不会哭笑不会说话的木头桩子。
“我只想试试，也未必成功。”
“不许试！”姬安从石头上跳了起来，“你要敢为那些不相干的家伙牺牲自己，我立马带着姬大宝他们把五界灭了！”
“姬安！”林昆差点被气笑，“我说过，别做我不想看到的事。”
“那你也别做我不想看到的事！”
对方寸步不让，林昆只得长叹口气，抬手在空中画了个十字，撕开了一条通道。
“姬安，你跟我来。”
林昆觉醒的神能就是空间法则，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无须消耗过多的法力。
姬安被他拉着，从凡界到灵界再到妖界，走马观花似地来到一个又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
他看到林泉之间，青衣药师安坐在溪边，手中托着一株绿叶摆动的回生草。
他还看到白骨山上，素衣白发的祖师和弟子坐而论道。
青丘宫殿深处，火红的狐狸团在修士怀里，不知在做什么好梦。
金色的晚霞里，飞鸟和鱼抵头相吻，鲛人在海波中低声吟唱。蜉蝣在生命的终点翩然起舞，白狼仰着头望向东方的星光。
飞翔在天际的灵剑碰撞出火花，如流星般划落在城镇里。街头巷尾传来的欢声笑语，在充满烟火气息的轻风里散去。
“姬安，你想守护你我的幸福，我明白。”林昆带着姬安走在热闹的人群里，指着远方的万家灯火。
“可那里有千千万万的你我，难道他们的幸福，加起来也敌不过一个我吗？”
姬安倔强地咬了咬牙：“敌不过。”
林昆：“……”
“林昆，我理解不了大爱无私。我留在此世是因为有你。如果你不在，这些人幸福与否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林昆终于明白，古魔南燹当初对姬安的预言有多精准。
只有他站在苍生之中，姬安才会怜爱苍生。
如果有朝一日，他和苍生成为了对立的两方，姬安就会和南燹一样，以五界生灵的代价去保他！
魔的爱，是世上最残酷的温柔。
“我懂了。”林昆无奈地叹息道，“你宁可把我抓在手里跳崖，也不肯放手。那个时候，我就该懂了。”
他修了三万年，终于不再是无情的草木。他眼里有六界苍生，有人间百态，有天道善恶。未证神位，已证凡心。
可姬安始终没有变过，从头到尾都在做一个合格的魔。姬安眼里只有他，他就是对方的全世界。
这种情况下，他不能，也不忍要求姬安主动放弃自己。
林昆上前拥住对方，低语道：“草木无心，天道无情。不经大劫，怎能飞升神人？说不定这五界之劫，就是我的最后一道关卡。”
“上神说，木有心，魔有泪，天道有情，则神界开启。姬安，神界开启之后，我一定能回来的。”
姬安紧紧拥着他，闷声道：“万一回不来呢？在你身上刻字的家伙也能信？”
林昆笑了笑：“我不是相信他，是相信你。只有你能对着一棵草念一万年的书。”
“我现在没那么好的耐心了，等你变成一棵丑八怪的树，我就去娶别人，再生十七八个孩子，气死你。”
“哦，说起孩子……”林昆从储物袋里掏出一颗黑溜溜的种子，放在姬安手中，“忘了告诉你，建木结子了。”
姬安顿时瞪圆了眼：“这是……我们的孩子？”
“你想多了，神人才能和魔生子。这个种出来只是树苗而已，要想开启灵智，就得和我一样，去凡界走一遭，能否顺利进阶都不一定。”
林昆拉着他回到都广崖，随手指向岩石后方：“你就埋在那里吧，记得按时浇水。”
姬安狐疑地道：“真能长出来吗？我摸着怎么像石头子儿？”
“不信的话，你种种看啊。”
姬安依言跑到石头后，用手挖了个小土坑，将那颗“建木种子”放进去，培土埋好。
“媳妇儿，这个多久浇一次水啊？”
身后没有人回答。
姬安脊背骤然绷直，没敢转头，又唤了一声：“林昆？”
壁立千仞的高崖上，只剩呜咽的风声。
姬安站起身，眨了眨干涩的眼，默默看向身边的影子。
不知何时，他的影子旁边多了一个高大深重的影子，就像深刻在崖石上的烙印，在呼啸的罡风里屹立不动。
……
神界的开启毫无预兆，却在五界当中影响巨大。
无边海的海面不再上涨，凡界和灵界的洪水终于退去，妖界与冥界也恢复了生机。
云荒变换，斗转星移。
十万年过去，五界灾劫已经载入史册，渐渐被人遗忘。
孤立在仙魔交界的都广崖，也化作荒芜而危险的角落，除了飞升神界的仙魔，少有人敢涉足此地。
昊旭抬手止住跟在身后的天将天官，踏着一朵七彩祥云，慢慢飞落在崖顶的结界外。
昊天陨落之后，他便奉旨登基，成了仙界的新任天帝。
因性格使然，昊旭走了和父亲完全不同的执政风格，被称为仙界前所未有的仁君。
他大方地赦免了昊昀和昊浔的死罪，也剥夺了两人的皇室身份，放这对苦鸳鸯归隐了。
不仅如此，他还帮梁子微改了天规。北方大帝终于能娶一头妖狼做仙后，据说现在美得下不来床。
除此之外，昊旭将无边海划为中立地带，仙魔两族之间的矛盾都在这里解决。
不过，这个规定扰了都广崖的清静，连续三拨人被姬安打得屁滚尿流地跑回去，哭着向他告状。
昊旭想了想，干脆亲自带着两摞书前来赔罪。一摞是罕见的古籍珍本，还有一摞是小黄书。
都广崖上，刺破了苍穹的高树安静地伫立着。
紫青色的粗壮树干刻着几个可笑的篆字，稀疏的枝条生长出不少细长的绿叶，在树下遮出一片阴凉。
仰躺在大石上的玄袍男人容颜如旧，手里翻着一本传记，仿佛没看到面前黄袍玉带的天帝。
“姬……前辈……”昊旭小心翼翼地打扰着这个称霸仙魔两界却死活不肯飞升的魔君。
姬安不耐烦地坐起身，打开结界，将年轻的天帝放了进来。
“什么事？”
“哦，这是两族最新拟的……准备飞升神界的名单。”
姬安接过名册，又在上面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我儿子都可以进阶妖神了吗？看来梁仙帝的双修很给力啊……”
昊旭：“……”
“敖朔？这四脚蛇凑什么热闹？划掉划掉！”
昊旭划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没办法，这个飞升神界的通道是林昆拿命换来的。除了姬安，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决定建木归谁使用。
他听着对方满腹牢骚的抱怨，将目光投向大石下的小树坑，轻轻叹了口气。
到底要多少年，石头才可能长出树苗啊？
可他也不忍说破，这到底是姬安最后的念想了。
等对方划完名单，昊旭又补了一句：“神界那边传来消息，朕觉得，有必要告知前辈。”
“什么消息？”
“通天井快要打通了，届时，飞升的人就不必麻烦二位了。”
姬安愣了愣，问道：“建木没用了？”
“理论上是这样。不过，建木神君的牌位，永远都会留在五界的太庙里。”
“知道了。”姬安烦躁地摆了摆手，“把书留下，你走吧。”
昊旭留下两摞书，看姬安又躺回了石头上，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望着头顶婆娑的树影，姬安讥笑着揶揄道：“傻了吧？人家马上用不着你了，还天天立在这儿当天梯。”
清风拂过，上方的枝叶晃了几下，沙沙作响。
“别以为给我遮风挡雨，我就能原谅你。拿颗破石头糊弄老子，当我傻吗？”
眼前的巨树仍没动静，他忍不住踹了树一脚，还没敢使劲儿。
“再过一万年，我就广开后宫，男女通吃，生一百八十个孩子围着你撒尿……”
姬安越骂越憋屈，干脆将书往脸上一盖，闷声嘟囔起来。
“上神说什么你都信，还木有心，魔有泪，天道有情……神界开启十万年了，你回来了么？笨蛋！！”
他呸了几声，最后终于闭嘴，躺在石头上睡着了。
午后温暖的阳光斜映下来，将书上印的“建木神君传”照得泛起金光。标题下还被人用毛笔标注了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仙道败类史。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拿走了姬安脸上的书，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痕。
半醒之间，姬安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响在耳畔，近在咫尺，如梦似幻。
“你才是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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