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确实发生了件不大不小, 却引得圣颜为之震怒的事。
事情发生在昨夜子时即过的时候,是时更夫正手提铜锣,敲着一慢四快的号子游走大街,本完事了准备收班, 却在路过烟花柳巷的小道口时突然听到了什么动静。
当朝延续旧朝的宵禁规定,二更过后不得有闲人出巡,更夫心觉不对,探首去看, 竟瞧见地上殷红汩汩而出, 一名男子倒在巷道深处的血泊中,衣衫凌乱, 满目惊惶, 已是没了气息。
皇城京都,天子脚下, 竟也会发生这样的事!
消息传开后,一时间群众哗然,议论纷起。待下面的人查明了死者身份, 惊骇中更不敢强压议言,层层上报,奏折很快便传到了当今圣上的手中。
结果皇帝翻开一阅, 差点没给气得砸了书案。
【宿主, 这个世界的剧情线出现了变动。】
7号位的话未说完, 江奕头颅突生一阵刺痛, 大量文字如潮水般灌入脑内, 眼前顿时黑了一片。
他下意识探手撑在旁边墙面上,睁着眼睛定了定神,而后直起身来,佯装没看见暗处隐动的一道黑影,拂去掌上灰尘,抽身离去。
直至走过很长一段路,眼看将要踏入长明宫的巡逻范围内,7号位方出言提醒:【那人折返回楚凛那去了。】
江奕微摇头:“无事。”
就在两太监密谋下|毒那夜,因楚凛神智过于清明,江奕曾怀疑对方身边有人看护报信,于宁寿宫周遭探测两日后得到了证实。此番兴许是楚凛对他存着戒心,方才派一人出来跟踪,这点江奕早有预料,路上便小心避开了巡逻,行为妥帖得体,就像一个真正在皇宫中侍奉多年的小太监。
虽不必这么谨言慎行,但他身份诡谲,不便与楚凛细说辩白,再者宫中人多口杂,各方势力盘踞扎根,眼线众多,小心点总没错处。
……嗯,除了刚差点跌了个跟头外,应该没什么错处。
路上江奕消化刚得到的资料,突而顿足,神情掠过一抹复杂,似是愧歉却又带着不悔的坚决。
如此静默半响,他问道:“这个何旭,他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是没等7号位回答,江奕突然摆手打断:“罢了,不必说。”语气再平常不过,好似从未出现过任何的挣扎。
7号位眨了眨眼睛,缓慢降落,小爪子搭上江奕的肩膀,作出一副聆听状:【宿主,为什么死的只是个小官,却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
江奕轻抬手点了下7号位的额头。
身为众系统的管理者,在7号位身上用到的智能研发科技一直是最为成熟的,无论是案件分析还是情景推演,已经可以达到相关从业者的上层水平。要此时此刻换作2727询问为什么,他可能会真的相信。
7号位故意将话题引向别处,不让他去胡思乱想,江奕接了这份好意,答道:“何旭是当朝的新进探花,虽现在翰林院任七品编修,但他是当朝文宰的得意门生,年方三七,称得上前途似锦。更重要的是,他私下与京中众多儒生学子相交甚好,相当于为文宰占了言官这一势。”
时下自越族攻破京都已去七年,离前朝皇帝楚凛诏书禅位也有三年之远,但大黔朝仍旧是五分四裂,辖内各统。若说内因之一,不外乎旧朝太高祖仁厚勤政,他的儿子却贪图享乐,实属没什么帝王头脑,因而造成越族未发兵前便有多位藩王抑制不住野心,暗中小动作不断,偌大王朝早已有了分裂的趋势。
淮南刘奇便是于祸起之时早早听闻了风声,果决拍案,大散钱财招兵买马,在谁也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占据了维河一带,私号刘献王,称霸权势,末了还多次向新朝耀武扬威,整得新朝头疼欲裂。尽管皇帝多次萌生讨伐刘奇的想法,却有旧朝势力在其中牵制,好不容易集整了一队兵,过去反倒因不熟地理被刘奇给玩得团团转,整队士气大败,铩羽而归。
亡国恰逢灾荒年,大水、蝗灾、地龙翻动,噩耗源源不断,不知是在有心人的推动还是流言无意,民间仍有闲言碎语,称皇帝蛮夷出身,空有一身驰骋沙场的武力,政学不通,无德不治,暴虐荒诞人|性尽失。
——似乎也无从辩白。
新朝皇帝确实享用打杀的方式御下,若仍处于乱世中,倒不失为铁血严明。但如今战火已消,四下满目荒唐城池疮痍,过于暴戾的手段只会失去人心。
文宰亦是越族人,皇帝征战时边追随其旁出谋划策,身负从龙之功,说他忠诚也罢,总之是对皇帝的命令推崇至极,皇帝言道尚武,他下一刻便能差全京城的铁匠铺打造剑刃刀革。
不日前皇帝见局势稳定得差不多了,便兴起再次征兵讨伐的念头,文宰自是率先发声,顺应皇帝的意思极力主战,并吩咐他的门生何旭煽动义愤填膺的众书生,尽管民间反对之言众多,也在凄惨的杀|伐声中逐渐变得不了了之。
各方布置下来,就在皇帝认为一切准备就绪,自觉意气风发壮志辉宏的时候,何旭死了。
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当朝宰相的得意门生,皇帝武政下的民间推崇代|表人死了。
试问如何不引得文宰跳脚,皇帝震怒?必是放言下去,不顾一切只管捉拿真凶。
真凶是何人?江奕新获得的剧本里没有提及,但他隐约能料到,是与楚凛昨夜让他放置在后花园内的书本有关。
看着又一次陷入沉思的江奕,7号位欲言又止:【宿主……】
江奕回神,挑起半边眉梢,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摊手一扬:“这双手过往也不是没沾过血的。”
他将最后一点隐约的情绪也掩饰得滴水不漏,致使7号位的扫描仪也探测不出什么。
言毕,江奕望着灰蒙蒙的天色,轻缓声道:“楚凛不知熬了多久才等来这个机会。”
江奕腹腔鼓动着一股情绪,无法细说,五味杂陈。似江潮来袭般汹涌,即刻便能破土而出,又似带着风雨摧旗之威,任千军万马在前亦能横眉冷眼,无所畏惧。
7号位的分析功能自发启动,想了想后,一针见血地提问:【原剧情中楚凛会等到一个月后才下手,为什么昨晚那么轻易地把密信交给了宿主?】
江奕:“……”
【我从各点分析最后得出两个结论,一、楚凛一时想不开,二、楚凛昏了头。】
江奕:“…………”
江奕无从反驳。
【而且依照宿主以往的行事准则,也会在权衡利弊后行事,昨晚却想也没想地跑了出去。】
江奕抬手扶额,也是头大如斗:“好好别说了,我保证下不为例。”
【上个世界宿主也曾这么说过。】
江奕:“………………”
见江奕已经完全不去纠结何旭的事,7号位调出了楚凛的身份资料。
楚凛,年二九,少年登基,盛王朝最后一代君王,禅位于大乾四年。
然而无论在旧朝遗民还是新朝臣子的眼中,他都披着一个千夫所指的身份,亡国之君。
楚凛真实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没多少人清楚,甚至在百姓眼中,还没有何旭这个七品编修来的印象深刻。嫔妾所生,居位莫等,冷宫残桓中长大,问宫中逃过劫难的嬷嬷老人,对这位皇帝陛下也只能说出寡言少语,人冷孤僻,再多的便说不出个什么了,可见楚凛当时是何其的人微言轻。若不是国家名存实亡之前安了个皇帝的头衔,恐至今亦不会为人所知。
越族攻破京都全凭着一腔热烈,等军队鱼贯涌入城门,看着旧朝太上皇留下的一地乱摊子,像被从头淋了一盆凉水,全然没有打仗赢了的喜悦,纷纷傻了眼。越族人在草原俗称恶狼,但对着朝中各种政治要事却是一个脑袋两个大,太多的地盘总也吃不下,只得吐出来让伺机而动的藩王给占了便宜。
越族看着四分五裂的大黔朝,苦兮兮地开始了长达七年的整顿修养。
旧朝皇帝不干事,太|祖留下的部将手下却都是个中翘楚,不然也不会在君王荒yin无度的同时还能将摇摇欲坠的盛王朝维持了这么多年。也是因为这样,无人可用的越族只得放眼当下,除却一些反应激烈的,旧朝的重臣大部分得以存活。
这样一来,视死如归的人与国共存亡,一些护着其他皇子逃走,只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归降的贰臣中亦不乏忍辱负重心怀复|国之念的人——他们都在等待时机。
便有楚凛成了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
他是蛮夷人手握的把柄,也是维护这两方平衡的桥梁,局势所需捡回一条命,被当朝皇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看不顺眼还不能轻易除去,气恼之下,便时不时将年幼的楚凛强行拉出来,或设宴邀约,或祭天正礼,在旧臣们面前秀上一圈,既是在炫耀自己的权势,也是在告诫这群人,想想你们的皇帝还在我手中,不要轻举妄动。
长期处于这样被欺凌贬低的尴尬地位,正常人都该疯|魔报|社了,7号位想不通楚凛为什么会对江奕放下戒心。
或许真是昏了头。
7号位:人类的世界真难懂。
【宿主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江奕点上右上角,关闭了虚拟屏幕,语气恢复了平淡:“去长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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