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代西南王世子少时都会入京,小住几年,既是人质亦是为了培养与皇室的感情。齐天乐却是历代上京的那些世子里,年纪最小的一个。
西南王妃一贯体弱多病,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当真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眼珠子、命根子,临行前还抱着儿子哭成个泪人,差点儿背过气去,口口声声便是:“王爷这是拿刀剐我的心,要我的命啊?乐哥儿才多大?十岁不到的孩子什么也不懂的入了京,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们远在西南,怕是连哭都来不及……”她病中本就忌讳大悲大喜,这般一哭,就连白皙的面色都显得青白起来,薄唇更是连一丝血色也无,犹如死人一般的丝丝冒凉。
“当真是妇人之见!这是陛下圣命,又岂是你我能决定的?”在外人看来,西南王后院除却王妃这一个妻子外只得几个通房丫头,可见爱重之情,可实际上,他一贯都是不爱应付后院的女人的,便是对着王妃都没有个好声气。
西南王妃含着泪瞪了自己的丈夫一眼,一字一句的道:“便是陛下圣命,可王爷未尝没有办法婉转拖延一二时日。”她一字一句,咬重了声音,“你不过是不愿意罢了,你不过是不把我和乐哥儿母子两放在眼里罢了。你只不过是想要那我们去讨……”
话声还未落下,西南王已然伸手,那厚重的手掌重重的打在西南王妃的面上,厉声道:“住口!孩子跟前,你哪来的胡话?”他声色俱厉,眸光若刀,几乎是一刀又一刀的落在西南王妃的面上,没有半分容情。
西南王一贯威严冷淡,甚少这般厉色,齐天乐几乎呆住了,他吓了一跳,差点要跪下替母亲求情。
西南王妃却是怔怔的。她本就颇有弱不胜衣之态,因着西南王这一巴掌,几乎差点儿摔倒在地上。她捂着自己发红的面颊,怔怔的呆了一瞬,眼中的泪水更是止不住,终于还是认了命,竭力咬紧了牙根搂着自己的儿子,那样的力道仿佛是要把他整个儿塞回自己的身体里。
她一面落泪,一面喃喃道:“我可怜的乐哥儿……”可她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儿子的可怜之处,只能默默的流着泪。
一滴又一滴的泪水,滚烫灼热,滴在齐天乐的衣襟上,湿漉漉的包裹着他。
西南王则像是一个陌生人又或者是一尊无情无感的石像,默然的站在一边看着妻儿抱在一起哭,眼底的神色复杂而莫测。
西南王妃将将哭了半个时辰,几乎把自己给哭晕了,才被人强行给拉了开来。齐天乐简直不知道自己那体弱多病、温柔沉默的母亲哪来那么多的力气和眼泪,只记得自己上马车离开王府的时候,依稀还能感觉到母亲那柔软温暖的怀抱和湿漉漉的泪水。
马车的车轱辘连连不断,母亲的哭声却仿佛仍旧徘徊在耳边。纵然知道“男儿流血不流泪”的道理,纵然适才在父母跟前亦不曾落泪,可当齐天乐一个人躲在马车里时,他亦是偷偷的背着人哭了一回。
齐天乐入京的时候,正是昭明六年,适时,端阳公主谢池春方才六岁,皇后所出的小皇子正满一岁。
为着齐天乐的事情,林皇后还特意去寻了皇帝说话:“我瞧着天乐年纪小小,行事做派却是极大方周道的,倒是颇似西南王,让我想起当年西南王在京城时候的事情……”她与皇帝回忆了一番过往,语声微微一顿,抬起勾画精致的黛眉,转眸一笑,“不若叫他也一并住在我的凤仪宫吧,既能让他和池春养一养感情,也能叫咱们做父母的提前考校考校女婿。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这话说得再周全不过,皇帝想着自个儿雪玉可爱的女儿,心便软了软,不由得就点了头。于是,齐天乐入京后还未来得及在西南王府京中别府里头安顿下来,便住进了凤仪宫里。
因着齐天乐和谢池春年纪尚小,众人看来亦不过是两个半大孩子,同起同卧也是有的。
齐天乐是初入帝京,远离父母亲友,左右四顾之下只觉得无人可信,面上冷定,心中颇为惶惶;谢池春则是赌了一口气没出——那时候,林皇后初得嫡子,喜不自胜,因着嫡子生来体弱,自是拿他做心肝宝贝一般的看待,整日里拉着皇帝围着儿子转,反倒是把自己的女儿谢池春给落到了一边。
这两人一贯都不是什么好脾气,一点儿不小心就会惹到,偏偏却凑在一起,居然就这么一拍即合了——他们一起进学玩闹,一起捉弄人,一起在宫里头到处瞎晃,仿佛总有做不完的事。
就连皇帝都忍不住摇头笑叹了一句:“哎呀,天乐和池春倘凑在了一起,那可真是……”什么事都有,
皇后正瞧着那两人拿着沙包互丢,忍不住便蹙眉嗔了一句:“这两个家伙,都是一日不打上房接瓦。要臣妾说,很该提上来好好打一顿。”
“小孩子嘛,多笑笑多玩玩总是好的。”皇帝哪里舍得女儿挨打,连忙在皇后替女儿辩了一句,随后又拉了女儿到膝上坐,悄悄凑到她耳边,咬着耳朵问她,“池春,你喜不喜欢天乐?”
皇帝的声音不大不小,也没打算瞒着人,故而耳聪目明的齐天乐自然也听到了,他也不知怎地心里忽而紧了紧,生出一丝说不出的感觉来。
谢池春虽才六岁却生得粉雕玉琢,雪玉可爱,尤其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格外的有神。她眨了眨眼睛,来回看了看人,这才很是认真的点头道:“喜欢啊~”她的理由也很充分,“天乐他长得好看!比父皇母后还有弟弟都好看。”
因为最后那句话,皇后气得用指尖戳了戳女儿的额头,真想看看她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齐天乐却忍不住扬了扬唇角,情不自禁的抬起眼去和正坐在皇帝膝上的谢池春对视。
皇帝到不生气,若有所思的抚了抚女儿头上的乌发,笑着点头道:“你喜欢就好……”他还要再与女儿说几句,从来就坐不住的谢池春已经动作利落的一咕噜的从皇帝膝头滚了下来,欢欢快快的去拉齐天乐的手,牵着他的手一同出门玩了。
皇后不由掩唇嘲笑道:“这可真是有了天乐,父皇都不要了。”
皇帝瞪了皇后一眼,转眸看向外头指派着齐天乐给自己推秋千的女儿,面上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头亦是许了这两个孩子的婚事。
然而,过年前倒是又出一桩事——西南王上了折子,说王妃病势加剧,病死了。
原本齐天乐为人子也该回西南一趟,可西南王折子上特意交代了:一是世子年纪尚小,怕是经不得这般来回折腾;二是王妃临去前也特意交代,不必叫世子回西南,只需再京中为母守孝便是了。
因着西南王妃一贯多病,齐天乐又是世子,自小起大多便是跟着西南王这个父亲,虽喜爱尊重母亲,可他心里头多少还是随了父亲,暗暗的有些看不起只会哭哭啼啼的后院妇人。西南王妃留给他的,不过是那永远也散不尽的药味、温柔沉默的怀抱以及永远流不完的眼泪。
然而,听到西南王妃死讯的那一刻,齐天乐只觉得天都暗了一半。
他再不能把母亲为他流的眼泪全部还给她,他没办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流泪,只能在晚上的时候,放下床帘子,熄了灯,独自一个人抱着被子,偷偷的在被子底下默默流泪。
窗外的明月高悬,几缕薄云颜色淡淡,更衬得那月轮如同死人的脸孔,白的恐怖、白得冰凉。
那惨白的月光越过窗棂,照在乌漆漆的地面上,不一会儿便见着有人披了头蓬,悄悄的提着灯笼推门进来。
灯笼暖融融的光洒了一地,那人挂好了灯笼、解开头蓬,这才小心翼翼的伸手来掀床帘子,垂下头看他,眉目盈盈的模样,只是轻轻的唤道:“天乐?”
齐天乐一时受不住眼里的泪水,只得用被子盖住头,隔着被子闷声应道:“你来做什么?”
谢池春没应声,只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她在脱斗篷。过了一会儿,被子忽而被人掀开一角,谢池春整个儿钻了进来。她的手又凉又软,就像是一块小小的软玉,触手生温。
她握住齐天乐的手,细声应道:“因为我想你了,所以来看看你啊。”她的声音轻轻软软的,天真烂漫中又带着一种真切的温柔。
齐天乐咬着唇忍住眼泪,好一会儿才道:“有点冷,你凑过来一点,让我抱抱你。”
谢池春哼了两声,果真凑过去了些,她隔着被子抱住齐天乐,眨眨眼睛问道:“现在暖了么?”
齐天乐没有应声,他只是用力抱着那个离他最近的人,就像是溺水的人抱着救命稻草一般。好一会儿,他才轻轻的道:“……谢谢你,池春。”
谢池春用指尖戳了戳齐天乐蜷曲身子而团起来的那么一个“球”,颊边梨涡浅浅的:“也谢谢你,天乐。”她很认真的道,“谢谢你来京城陪我。”
齐天乐没有说话,他眨了眨眼睛,眼底的泪水不知不觉就止不住了:谢谢你,池春,谢谢你愿意在这样时刻,陪着我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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