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恒之垂眸看着梅香,虽是不动声色但一双黑眸极深极冷,好似寒潭水。他端坐在那里,自有一番恢弘气度,不言不语却又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压得人起不来身。
梅香心中本已十分忐忑,头早已不由自主的垂了下去,腰杆也撑不住,只是小声道:“那人生得寻常,但是额角有颗很是显眼的黑痣。还有,他脚下的鞋上粘了点红泥和桂花……”她抽噎了一会儿,乌黑的眉睫湿漉漉的垂落下去,抿着唇低低道,“现今七月底,县里头的桂花树肯定都还没开。只有县太爷家的尤为奇特,刘叔以前与我说过的,也不知道那儿的花匠是如何侍弄的,桂花往往八月左右就开了。他们,他们一定是住在县太爷那的院子里。”
王恒之与陆平川听到这里都不由得对视了一眼:这梅香若说蠢也是真蠢,但聪明还真是聪明。他们既得了消息,自然是一刻也不愿耽搁,直接起身就要出去。
只是陆平川素来睚眦必报,不免落后一步,指着那个一言不发的中年女人,垂头与梅香说了个明白:“你可知道你这亲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生了二女二子,两个儿子都是命根,自是舍不得丢;一个长女已经懂事还能帮忙,丢了也不划算,这才把你这个小女儿丢到了外头。后来你爹染了赌,一来二去家产耗尽,儿女也都给卖光了,她这才想起你这个早就给丢了的小女儿,逃将出来想要享女儿福。”
那中年女人本还是一脸的麻木惊惶,听到陆平川这般徐徐道来不由瞪大眼睛,定定的看着梅香,嘴里辩解似的喃喃道:“二丫,你莫听他胡说,我,我当初那是不得已。咱们可是血脉相连的亲母女啊……”
梅香何等的伶俐,她眼也不眨的看着这个所谓的亲娘,看清了她眼底的心虚和懦弱,前些日子梦里都忘不了的想念忽而似水中幻影一般的散了去,空荡荡的,什么也没留下。她适才被陆平川砸了一下,额角得血迹才干了,一身的茶水和冷汗,风一过,浑身都冷得发颤,上下牙关亦是跟着一颤一颤。
原来,这就是娘,这就是血脉相连的亲娘……也,不过如此。
陆平川盯着彻底瘫软在地的梅香,凤眸冷淡,微扬的下颚弧线凌厉,带着一种天生的、高高在上的讥诮:“你该知道——这世上有好人,有坏人,猪狗和财狼也多得是。不是所有人都配为人父母,不是所有的母亲都慈爱可亲。”
说罢,陆平川拂袖转身,跟上了王恒之的步子,急急的就要往县衙去。
论及逼供,世人往往会想起许多严刑拷打,实际上,这不过是最浅简的一个法子罢了。
齐天乐非常了解谢池春——她看着又挑剔又娇贵,实际上却也并非吃不了苦,如今手头也没有合用的刑具,匆匆忙忙的严刑拷打恐怕撬不开她的嘴巴。
所以,齐天乐叫人把谢晚春绑到床上,给她喂了一颗极乐丹。
《佛说阿弥陀经》里有一言“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意为:诸事具足圆满,惟有乐而无有苦也。可实际上,这丹药却是西南王府里逼供死士所用的丹药,惟有苦而无有乐。
极乐丹会叫服药之人浑身无力、神志恍惚,仿佛回顾最难忘、最可怕、最痛苦的记忆,仿佛折磨服药之人的意志,直到对方无法支撑,虚弱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倘若人的意志犹如钢铁,极乐丹便是可以叫钢铁融化的毒火,把钢铁烧成铁汁。
谢晚春昨日还未吃完晚膳就被逼着服了这极乐丹,熬了一夜,浑身已然浸透了冷汗,就连一头披散的乌发也湿湿的,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她的脊背抵着温暖柔软的床榻,可是面前仿佛是最严酷森寒的地狱,逼迫着她进退不能,折磨着她撕开裹在心头的铁皮,一刀一刀的切开血脉和心脏,直面所有的不堪和痛苦。她挣扎了许久,神志也终于开始松动,渐渐模糊。
齐天乐遣退下人,独坐在榻边,亦是一夜不眠的等了一晚上。他不知也想些什么,目光自谢晚春凝着冷汗的额角滑至苍白的颊边,最后终于落在她尽失血色的双唇上。
谢晚春的下唇已是被咬得血肉模糊,此时也终于似那被水滴穿的岩石一般露出了一点灰白的内情,她闭着眼睛,眼睫似湿漉漉的芦苇一般温软的垂下,低低的、恍惚的唤了一声:“母后……”
那样轻的声音,却仿佛是纠缠不去的轻烟,早早在她的心尖上、肺腑间、唇齿里经历过无数次的徘徊,始终如附骨之疽一般的折磨着她,令她不得安宁。
齐天乐不由有些惊诧——这极乐丹会令人想起最难忘、最可怕、最痛苦的记忆,难不成谢池春这般的记忆竟是与先皇后林氏有关?齐天乐亦是少时入宫,也曾养于先皇后膝下,在他的记忆里,先皇后林氏美且慧,更是慈爱可亲,待他们几个孩子无微不至。便是谢池春,自小亦是极依恋自己的母亲。
齐天乐只觉得骨中一冷,生出微微的寒意,心中细思起来,不知怎的想起了些旧事:昭明十二年,他刚满十四,便自京城回了西南王府;之后不久,先皇后林氏大病了一场,昭明十三年病逝;过了一年,也就是昭明十四年,谢池春守孝满一年,随后正式下嫁西南王府……
他过去无数次回顾昭明十四年的每一件事,回忆着他与谢池春通信的每一个字句,企图从中寻出先帝以及谢池春态度突变的原因,可却一无所获。可是,倘若那个变化是从昭明十三年又或者昭明十二年他回西南王府不久后便发生的呢?
那时候,他才刚回西南王府不久,虽想着京城和谢池春却也正是新奇忙碌的时候,哪怕后来京中来信渐少,他也不曾太放在心上,只是心中想着谢池春素来不爱笔墨书信,怕是写多了也厌烦;又或者是担忧谢池春是因为忙于照顾病重的先皇后。
哪里又会想到,正有一场惊天巨变,正在酝酿?
齐天乐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掌,指甲抵住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肤,总算清醒了许多。他想起之前朱寒所透露的和自己所查证到的事情:先皇后并非病逝,而是身中浮色春之毒。
犹豫了片刻,齐天乐动了动唇,薄唇轻颤,鬼迷心窍一般的把玄铁令的问题咽了回去,垂头附在谢晚春的耳边轻声问道:“林皇后,她是怎么死的,因何而死?”
晨间的柔软明亮的晨光自木窗的格子里洒落进来,犹如金灿灿的粉末落在谢晚春的面上,照得她面上的肌肤透白至极,仿佛宣纸一般,薄且柔,轻轻一揉就会撕碎。她已在幻觉与沉默里忍耐了许久,徒然听到这么一个问题,不由咬住唇,以极低极低的声音回应道:“是我,是我把毒酒端给她……是我杀了她……”
凉风从窗外轻轻吹入,吹散了屋内香炉里残留的冷香,吹得屋内的两人都仿佛赤身站在冰天雪地一般冷颤肌骨,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颤。齐天乐浑身的寒毛仿佛都竖了起来,毛骨悚然,他无法言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只能紧接着问道:“为什么?”
谢晚春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咬住唇,咬到下唇滴出淋漓的鲜血来也依旧强自的忍着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齐天乐重又沉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谢晚春面色微微变了变,许久才从唇齿间挤出几个模糊的字句:“是她,她……”
齐天乐不由自主的垂下头,想要听得更清一点,然而还未等他听清话音,谢池春却忽然张开嘴用力的咬住了他的耳朵。
她仿佛已经积了许久的力气,这般毫不留情的一咬,咬破皮肤,竟是咬出了血来。
谢晚春咳嗽了一声,睁开眼瞪着齐天乐,唇角淌出暗色的血,忽而笑起来:“我身上藏着的袖箭、银针、迷药都被你的人搜走了,不过还有两颗药,我一直藏在齿缝里。”
齐天乐已是察觉到有些不妙,正要出声唤人却觉得浑身一僵,就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不用费力了,是屠浮,虽然不是见血封喉,但只要一日功夫,就能要了你的性命。”谢晚春的面颊泛起异样的红色,轻轻喘了一口气,那因为极乐丹而散去的力气似是慢慢回复过来。她徐徐的把话说完,“天乐,你我一同长大,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把屠浮和雪莲丹一齐藏在齿间,等的就是你。”
多么可笑,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二字指代的正是佛塔。可倘若把这二字颠倒过来,那便是杀人致命的剧毒。可见世有救人的佛陀,亦有杀人的凶物。
屠浮乃是天下剧毒,雪莲丹却是可解百毒的圣药。
天下人都不知道,她手上有三颗雪莲丹。之前,她因为七月青用过一颗,还剩下两颗。
她一直忍着,察觉到有迷香的时候不曾咬破裹着雪莲丹的蜡丸;服过极乐丹,受尽折磨的时候不曾咬破裹着雪莲丹的蜡丸。直到齐天乐放松警惕,靠近她,她才先咬破裹着屠浮的蜡丸,接着咬伤齐天乐耳垂的功夫把毒药抹上去,然后再用雪莲丹解毒。
雪莲丹的药性发挥的极快,谢晚春不一会儿就有了点力气,她一边运起刚练起没多久的内劲想要挣开绳索,一边想着接下来的事情:她故意用屠浮这种使人浑身僵硬却需一日功夫才能致命的毒,便是打算等会儿用只剩下半条命的齐天乐做人质,好混出去。只是这过程必须要快,因为雪莲丹冷热交替的副作用也很厉害。
不过西南王府只剩下齐天乐这一滴伶仃血脉,肯定是把齐天乐的性命看得比天还重,此事应该不难。
谢晚春想得倒是极美,她刚刚解开右手的绳子,右手正要去帮着解开左手的绳子时,紧闭的木门忽而被人从外推开,来人步履匆匆的走了过来。
进来的是齐天乐手下那个美貌纤瘦、红袖招摇的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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