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简刚要说话, 突然一连嗽了很多声,直咳得弯下了腰。肺里辣疼,在加上伤口的牵拉,着实要命。
顾有悔低头看向宋简,突然眼神一怔, 忙抬起宋简的手腕,撩起半遮手臂的袖子。
“这是……”
他的声音突然压低下来。
纪姜本能地不安。“怎么了。”
宋简看了一眼顾有悔, 又看向被他抬起的那只手臂, 陡然明白过来。他猛地抽回手,对顾有悔道,“把纪姜带走……”
顾有悔望向纪姜,“纪姜,你别过来……欸, 你……”
顾有悔有哪一次是拧得过纪姜,是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纪姜已经一把拽住了宋简的手腕。她眼中闪过一丝焦惶。
“有悔,林舒由呢。”
顾有悔拍了拍后脑, “我去找师兄过来, 纪姜,这会儿不是你逞能的时候,快松手。”
她立着没有动。
宋简抬起头, 凝向她:“我若回不去, 你就不能再出一点事。赶紧放开我。”
纪姜望着他手腕上起的那一片红斑, 来涂乡之后她早就听说了这疫症的可惧之处, 先是皮上起红斑,而后则溃烂流脓水,最后几乎活活将人疼死。
纪姜抿紧了嘴唇。却抑制不住胸口的起伏和肩膀的颤抖。脚步像被定在地上一样,无论如何也不能挪动一寸。
宋简呵了顾有悔一声:“你愣着做什么,带她走啊。”
顾有悔闻话。忙上去用力掰开纪姜手,将她拽入怀中。
“我得去告诉林师兄,纪姜,跟我走,你现在在这里根本没有用。林师兄医术高明,他会有办法的。快跟我走。”
纪姜让然不肯挪动步子。
这分明就不公平,他们才渐渐放下心中的芥蒂,才肯彼此吐露真心。她还来不及索要宋简欠了她三年的柔情。
她平时一直是个冷静的人,无论何种绝境都不轻易绝望,可此时此刻,她却真的束手无措。
然而,宋简凝向她的目光却仍然是温柔而平和。他摁住胸口,努力顺平自己的呼吸,平道:
“别怕啊,纪姜。仔细听我说,地方处理这种疫症,封村只是第一步,涂乡离南京城太近了,封村之后,恐怕马上会有焚村之举。纪姜,到时候,你要权衡,如果林舒由想得出治疗疫症的法子,你就让楼鼎显去见南京城城官。”
顾有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如果想不出来呢。你要她做什么?”
宋简的目光一暗。“如果林舒由没有法子,那你就没有必要去见楼鼎显了,跟顾有悔回去。”
顾有悔不可思议地望向宋简:“你疯了吗?你让她纵容梁有善焚村?”
宋简没有回应顾有悔,仍然凝着纪姜的眼睛。
“他不懂,但是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古来疫症比饥荒更险,人只能竭力而为。如果一旦没有汤药抑制得了,人命该舍就要舍。此疫一旦蔓延进南京城,后果不堪设想。”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你去死……”
宋简摇了摇头。
“我不想死,我舍不得你,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对你做。但是纪姜,活着就有选择,你从前那句话是对的,纪姜先为大齐公主,而后才是宋简之妻。你选过一次,而且,你选对了。纪姜你虽是个女人,但此时此地,我敢托付的人,只有你了。”
纪姜闭上眼睛,他的话虽然平静,却决绝得可怕。
“你不要对我说这些话。还没到非此不可的地步,你好不容易寻到了水源,救了村中人的性命,没有这个道理……没有……”
她咬住嘴唇,甚至有些不敢去看那双平宁的眼睛。
“我们都可以死,但你一定要活下来,这一回南方广税改制巡查,阉党一派官员的罪证已收集齐全,之前我已经让张乾带出,交给楼鼎显了,你出去之后,一定要将那些东西带回帝京城,司礼监是走不通的,所以纪姜,你行你自己的道理。”
这话,说得可真像诀别之言啊。
她无言以对,只是在顾有悔怀中拼命地摇头。
然而他却跟来一句更令她心痛的话。“没事,纪姜,你此时不应我,我不迫你,你是临川长公主,臣信你。”
他撑着门框站起来,“纪姜,宋简信你。”
正说着,林舒由与青娘已经赶了过来。
林舒由上前查看了一眼,转身对纪姜道:“殿下,我已将患症的人都安置在杏园西边的一派茅屋内了,为了防止疫症蔓延其他人,宋大人也应一道过去。这次的疫症凶险,我不敢欺瞒殿下,我如今还不知道如何下药,只能试。”
“你要把他也带过去吗……”
“这是最好的法子,否则,其他的人也恨难活下来,好在,现在有干净的水源,但是药材……”
他眉头深皱:“总之,殿下,您让我试一试,我一定竭尽全力。”
纪姜闭上眼睛。
“宋简,你说你愧对我,到现在却还是要逼我……”
“我没有逼你,纪姜,我信你,你也要信我,我还舍不下你,我的命我自己来赌,你来权衡。”
说完,他看向林舒由:“林先生,走。”
青娘上前撑扶住宋简的身子,对纪姜道:“殿下,妾一定照顾好宋大人。”
顾有悔道:“母亲,您年纪也大了,怎能去那种地方,还是我……”
青娘望了顾有悔一样:“母亲是佛陀座下的人,早就不惧什么了,母亲会照顾好自己,至于你,你护好殿下,就是护好了母亲。”
“可是……”
青娘并没有再回应他,转而回头对林舒由道:“走吧。林先生。”
她最终没有伸出手去拽他。
这才是所谓的深渊,然而,终其一生,她也没能真正拽住他。
他属于这种浩荡的天命。
诚如宋子鸣,亦如顾仲濂。
一生灿耀,也裹挟血肉的浓浆。
眼看着三人深深浅浅地往前行去。
顾有悔将纪姜拽向道旁。
日光暖洋洋地笼罩下来,土地如同一张凌乱的温床。蒸出一阵一阵死物热气。可是纪姜分明觉得很冷。冷到她不得不抱紧了手臂,慢慢的地蹲了下去。
顾有悔也蹲下身来。
只见纪姜死死地咬着嘴唇,手指狠狠地抠在手臂上,指甲几乎嵌入血肉之中。
“你和宋简……可真是像。对于自己的生死,都能冷静处之,可面对对方的……”
他的话说了一半,却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宽慰的好话,索性顿住了。低手撩开纪姜额前的碎发:“喂,你想哭就哭吧。他都走了。”
谁知,纪姜却摇了摇头。
她早已泪流满面,却弯曲拇指狠狠的抵住眉心。努力地平复着呼吸。
“顾有悔,南京城的守将的是谁。”
“你要做什么。”
“想法子,给你师兄争取一点时间。”
顾有悔道:“是一个叫周与安的人,但是,我来时去查看过了,梁有善派了东厂的人入南京城,是以监察南京城城防为任的。纪姜,梁有善恐怕真的是想把你们困死在涂乡”
说完,他突然想着什么:“对了,其中有一个人,殿下认识。”
“谁?”
顾有悔还不及开口,她却已经追猜了出来:“唐幸吗?”
“对。殿下怎么知道。”
纪将吐出一口气,谢天谢地,想不到,他尽然与她还有这样的默契。
“楼将军他们几时进得了村。”
顾有悔看了一眼天时:“约摸就是今日夜里了。”
纪姜一下一下地掐捏着手指。
“你现在就出村子,去找楼鼎显,让他折返,去南京城。”
“为什么。你要他做什么。”
纪姜的肩膀有些微微发颤:“此时南京城的城防比涂村这几百来人的生死更重要,你告诉楼鼎显,让他们以流寇的身份去滋扰城防。有唐幸在,说不定能拖住城防上的人,腾不开手到涂乡来。”
顾有悔道:“可是我走了,你怎么办,万一……”
“涂村被封,能够出得去的人,恐怕只有你和林舒由。林舒由我不能放,因此只能是你了,赶紧走,再晚恐怕会来不及。”
顾有悔仍有忧虑。却被纪姜向前推了一把。
“我,还有宋简,以及村中几百人的性命,都交给你了。宋简要我权衡,我不权衡,我也要和梁有善赌一把。”
她到底是纪姜,总能扒开一道口子,给予一缕生的光。
顾有悔沉默了须臾,终点了点头:“好,好,我帮你。你一定要顾好自己,千万不能为了宋简命都不要。”
“我知道,快走。”
***
此时杏园西面的茅屋中,林舒由眉头紧锁,宋简靠着墙坐着,沉默地凝向他。
四周一片惨相,呻吟声,哭喊声不绝于耳。宋简却尽力地挺直脊背,撑着伤处坐直身子。
“直说。你有几层把握。”
林舒由摇了摇头:“宋大人,药材不够。就算我试得出来,怕也救不了所有的人。 ”
宋简转头向周围的人们看去,昏暗得茅屋内宛如人间炼狱一般,裸露的皮肤血肉模糊。有的人已经疼得发不出声音了。半睁着眼睛望着宋简。说来也怪,患病的人几乎全是青壮年,想顾仲濂和青娘这样的老人,还有七八岁以下的小孩的,却几乎都幸免于难。
宋简道:“试药有风险吗?”
林舒由道:“有。”
“好。”
他咳了一声:“你先试,拿我试,生死由命,我请顾老给我做个见证。”
谁知话音未落,却听旁边传来一个男人声音:“宋大人……拿我来试吧……没有您带着大家进山找水,我的孩子们都活不下来。”
林舒由的眼睛有些发潮。
“宋简,他的话也有道理。”
“你在想什么?你是医者仁心,谁的命不是命!”
“大人,你听草民的吧……您……啊,是草民见过,最不像大人的大人,草民是贱命一条,死就死了,您不同……你得活着,您……还得带着我们的孩子,活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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