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很长, 宋简并不在纪姜的视线中,纪姜却能听见他沉重而潮热的呼吸声。
“纪姜,在想什么。”
邓舜宜将手中那本册子翻作蝴蝶翼,纸张上的撒金在晨光里泛出温暖的星点光晕。
“南方的情况究竟如何?”
“啊?”
她没由来地问出这么一句话。邓舜宜一时不知道她在问什么,转而看向一旁的顾有悔。
顾有悔立在屏风前面, 撇过头去避掉邓舜宜那疑惑的目光,才平声吐出一句道:“她在问宋简。”
“哦。”邓舜宜眼中闪过一瞬的失落。有些尴尬地挪过七娘端上的茶水饮了一口, 续道“据如今的情况而言, 还算好的,宋大人的谋略手段,殿下是知道的,只有阉党的一派的人吓得身上筛糠的,哪里有宋简施展不开的。”
他这话说得很公道。
本来, 他也是在朝中为官的,人也正直,一年来多来看着宋简殚精竭虑,一步不错地挑着大政。对于宋简的政见和手腕, 邓舜宜都是认服的。当着纪姜的面, 虽失落,但也不吝对宋简的认服。
“殿下看人眼睛还是毒的。其实殿下大可放心。宋大人和陈大人主持内阁,还和当年顾首辅再时一样。等着万岁爷大婚, 能亲自主政, 朝廷上也就平顺了。”
看人的眼睛是毒的。
纪姜在这句话上出了神, 听起来是一句赞她的话, 但却也冷静冷酷地可怕。
当年她写信给邓舜宜,让他联合浙党官员和当时王正来等人御门跪谏,她赌宋简的心,赌他的本性。事实上纪姜也的确赢了。他“顾全大局”,宋放过了顾仲濂,甚至为朝廷平定藩王之乱,又在梁有善把持司礼监的前提下,凭一己之力,撑住了整个帝京的政局和天下的政务。
纪姜看人的眼睛是毒的。这一句话,邓舜宜说得很冷漠。
听起来就像赤裸/裸的利用。很刺耳。
“你今日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邓舜宜的声音很温柔,起身帮她将案上的书册一本一本地往书架上累去。一面累一面道:“如今天下平顺,其实殿下也该是时候宽心了。光梁有善一个阉人,是翻不出大齐的天的。”
纪姜挽过耳旁的碎发,“我也不知道怎的,就是心里不安定,总觉得南边会出什么事一样。”
邓舜宜的手顿在书架上,“殿下,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一般都会拒绝,不过……”
他抱着书转过身来:“这几日春正好,城外的山溪正淌山樱流,寻个时候,我带殿下去散散。反正宫里近日在忙万岁爷大婚之事,刑部的刑案都为避忌而压着,我也是闲散人一个。”
正说着,七娘进来道:“殿下,黄公公来了,说有事要与您说。”
邓舜宜见纪姜欲言又止,便道:“既然是宫里的人来瞧殿下,臣就先回避了。说完,抬手累上最后一本书,辞了七娘捧来的净手的温水,走到门前,拍了拍手上的灰,沉默地去了。
七娘这才引黄洞庭进来。
黄洞庭来是同纪姜说大婚当日一应安排的的。万岁爷的大婚之仪极其复杂。而要趁机能近御前不被梁有善察觉也是难上加难,黄洞庭虽然掌着二十四局的事,但也是人员复杂,很难寻到可信任之人。
两人合计出眉目的时候,已是深夜了。
春天的雨总是来得特特别匆忙,黄洞庭推开雕花的隔扇门时,雨水的气息就扑面而来,七娘撑着伞立在门口。雨水落在伞面儿上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黄洞庭抬头望了一眼天。“雨季来了。果然是挡都挡不住的。
纪姜将灯移开“黄公公,凡事不要强求,你和李娥的安危,对大齐来说,也是一样重要的。”
黄洞庭点头道:“殿下放心,奴才和李娥有自己的分寸。”
话音刚落,大门外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哭声。七娘冒雨穿过庭院,匆匆忙忙地跑至廊下。
“殿下,宋府的那位窦姨娘来了。”
顾有悔握剑起身,“我去把人撵走!”
“等等。”
纪姜唤住他,对七娘道:“怎么回事。”
七娘看了一眼顾有悔,“殿下,我觉得有悔说得话有道理,如今宋大人不在帝京,我们实在没有必要见那个女人。”
门外的哭声越发响,竟未被隆隆的雨声掩埋。
纪姜凝神细听,像是再唤什么“救命……救命……”
黄洞庭对七娘问道:“她在哭什么。”
七娘有些犹豫,张了张口,又把声音吞了回去。
黄洞庭道:“你这姑娘,心眼怎么这么实在,就算你不想你们殿下见她,也得把原由说明白啊,不然你们殿下怎么安得了心。”
七娘这才吞吐道:“是……是那位小少爷出事了。听窦姨娘说,小少爷高热不止,已经拖了好几日了,但是宋府的那位爷不在府上,宋夫人又不肯做主请太医的,这几日都外面请的郎中在照看,谁知道灌了好几日的药都不见好……”
纪姜怔了怔,“那现在呢?”
“现在……也许是孩子太小了,现在已经灌不进去药了。”
七娘毕竟是女人,虽站在纪姜的立场上,不愿意她擦手此事,然而说到孩子的惨状,自己心也软了。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袖中将一个东西取了出来,呈到纪姜面前。
“殿下,这是窦姨娘托奴交给您的。她说您看了,一定会发慈悲心的。”
纪姜低头看向她手中,那是一枚珍珠的耳坠珠子,恰是那日在宋园门前,她亲手从自己耳朵上摘下来,给那孩子抓捏着玩的。
“七娘,去备车。”
顾有悔却一把挡在面前,“不许去!”
纪姜道:“那也是条命啊。”
顾有悔仍然没有挪动一步:“这天下这么多人命,你护得过来吗?纪姜,如今宋简不在京中,梁有善又对你虎视眈眈,如果这是一个圈套呢。怎么办?还有,就算不是圈套,你插手宋府的家事,那位宋夫人会怎么和你闹?你别范糊涂。”
黄洞庭道:“对啊,殿下,顾小爷说得有道理,这个时候,您实在不应该插手。”
纪姜回头对黄洞庭道:“黄公公,你不明白……我……”
“你是不是又想起你那个死在火里的孩子了?”啊?纪姜 。”
顾又悔冷声打断了她的话,却令她陡然怔住。
她是不是想起那个自己只看过一眼的孩子了呢。
好像是的,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在宋园见过那个孩子以后,她甚至偶尔会梦到他的模样。梦中,他那双温暖又稚嫩的手顺着她的脖子,攀上她的耳畔,轻轻抓捏住她的耳坠子,就那么一瞬间,莫名治愈多年的新伤和旧创。
“顾有悔,你们说得我都明白。但是,若是别人,我大可以让邓舜宜出面来请太医,但她是宋家的女人,我不能把她的事推给邓舜宜。我就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而且,就我一个人去,你也不要去。”
“纪姜!”
“别说了,七娘,去备车。”
七娘到底没有顾有悔坚决,纪姜这么一说,忙举伞去传话了。
黄洞庭道:“这样,奴才随殿下一起去,奴才是奉太后之命出宫的,明日还要回二十四方局理事。有奴才在,就算是个圈套,梁有善也不敢轻举妄动。奴才随殿下去看看,若是实情,再听殿下的意思。若不是实情,奴才一定安然送殿下回来。
顾有悔望着纪姜。“殿下……当真不肯听我的话吗?”
纪姜不知如何应答他,只能轻声道:“我知道,我的命就是你的命,放心,我不会让我自己有事的。”
顾有悔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好,你要做的事,我和邓舜宜都劝不住你。”
说到这里,他突然没由来地笑了笑,“不过,还好,因该说,你要做的事情,就连送简那个混蛋,也劝不住你。好……你要行你的道理,你是公主,我听你的。你不让我跟着你进去,那我就在门口等着你。”
“好。”
大雨滂沱。春夜的雨很寒凉,风又极大,一把伞根本遮不住斜落得雨水。
纪姜亲手撑着伞,单是穿过的庭院,裙角就几乎湿透了。地上的散落的早春海棠花被雨水溅起来,沾染在她素色裙角上,如同雪中点血一般,艳地惊心动魄。
公主府的大门被打开。窦悬儿那单薄的身影就映入了纪姜的眼中。
她穿着一身绿绫的薄袄儿,此时已经被雨水浇透了,那颜色深得几乎和墨一般的夜色融在一起。
她跪在门口的一盏悬灯之下,脸上的情绪被暖黄色的灯影一刻画,竟显得有些狰狞。
见纪姜出来,她忙匍匐着向前膝行了几步,扑到纪姜面前,一把捏住她的裙角。
“殿下,奴就知道,您是天下最慈悲的人,一定会救奴的小弟的。奴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奴去求过夫人,可陆大人来府上了,整个宋府都在备着姑奶奶大婚的事,夫人根本不肯见奴,只让人传话说,那孩子不是宋家的骨肉,若是强受了宋家的大恩,反是会折寿的。爷又去了南方……奴……”
声泪俱下。脸色苍白,却如梨花沐雨。
她可真是个经得起折腾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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