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

    在大齐, 廷杖一般是由栗木制成, 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 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 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 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 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不少受刑官员, 就死在廷杖之下。     即便不死, 十之八九的人,也会落下终身残废。廷杖最高的数目是一百, 但这已无实际意义, 打到七八十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 极少有存活的记录。廷杖八十,意味着双脚已迈进了阎王爷的门槛。     打实来讲, 对于皇帝而言,廷杖是示辱多余杀伐。因此其中的门道就很多了。有的时候,甚至会成为明面儿上开恩, 背地里要人性命的法子。如今小皇帝被司礼监掌印蒙蔽在身后, 谈不上使什么帝王心术, 但顾仲濂是死是活,却也再不是许太后可以插得了手的了。     宋简之所以把顾仲濂交到梁有善手上,去行这个刑罚,目的也是为了借力。顾仲濂是梁有善专权的最大的阻碍,梁有善没有理由放过他。     顾仲濂在朝中多年,在大齐的文坛和政坛都占有一席之地,他不光是天下清正官员的师范,也是世间文人们的精神领袖。对于宋简而言,在他的生死之事上,有一个人替他出头,对后面的路而言,是必要的。     另一方面,五年以前,文华殿上的那一幕,真的是他此生最大的阴影。他亲眼目睹父亲惨死。血肉这种东西,是纯粹感官性的,一旦以一种惨烈的方式印入人的记忆里,那种残酷的猩红色,就再也退不掉了。     宋简要的是偿还。     对纪姜他没有下去手,那么换一个人呢。     宋简行在漫长的宫道上,一手牵着身后的纪姜,一手握拳于腹前。他今日穿着一身素色的直缀袍衫,袖子宽而软,罩住了纪姜的手背。纪姜的手,今日却有些发烫。宋简行得不快,每走一步,他都在回忆当年文华殿上的情形,每走一步,他都在想,若是顾仲濂今日的死能宽他一丝心,那他是不是也能说服自己,放过纪姜一分,放过自己一分。     宫道行至尽头。     这日往来于宫道上的人都沉默地避开了他们,两个素衣人孤独地走在高远的秋空之下、两行大雁从文华殿的金漆檐顶上飞过去,与此同时,风摇动檐角的雕龙纹铜铃铛们,悠长的铃响划过长空,传入云霄。     纪姜抬起头,面上的面纱也随风扬起,面前天高云淡,映着太平岁月的假象。     前面的宋简停下脚步。     “五年前的那一日,你站在什么地方。”     纪姜收回目光,抬头指向殿前的那扇隔扇门。     “好。”     宋简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你今日也留在那里。”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你弟弟今日不会上殿,所以你应该不想让梁有善看见你吧。还有,纪姜,我会再给顾有悔一个机会,你若能再文华殿前拦住他,我就放过他。”     “他不会来的。”     宋简回身,捏紧纪姜的手,将她拽至身边:“他一定会来,除非你已经见过他了。”     青铜钟传来一声响,白玉长阶上的通传之声一阵一阵地下来。宋简松开纪姜的手。     “走了。”     说着,他独自迈出去几步,人但凡渐行渐远,总会留给身后目送的人一种莫名悲伤的孤勇之感。     “宋简!”     前面的人顿住脚步。     “纪姜,我做完我该做的事,再回来找你。”     说罢,蹬阶而上。     恢弘的殿门像一张巨大的血口,喉咙里发出诱人的光亮,逐渐将他吞没了。     宋简走进文华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向他投来。辰时都将过了,皇帝却并不在龙椅上坐着,梁有善独自立在龙椅旁,见宋简进来,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西侧一指。     二人之间似乎有某种诡异的默契。     宋简含笑默声退到西面的朝臣前面。梁有善命人宣旨。圣旨不长,仍是刑部多年的口吻,功过是非清清明明地罗列其上,令读字的人都不禁拿捏起抑扬顿挫的正义腔调。     旨意宣告完毕。梁有善将手中的拂尘一打,开口道:“今日万岁爷龙体欠安,特祝咱家监刑,说着,他清嗓咳一声。     “带人上来。”     人们朝殿正门前看去。只见顾仲濂在锦衣卫的押解之下,从门后跨了进来,他身上的衣裳已经被剥去,只留中衣。眼睛青肿发乌,像是很久不曾合过眼了。     他从宋简的身边走过,将擦肩,他又停下脚步,回过身来。     “我记得宋子鸣死前说过一句话,你记得吧。”     宋简抬头望向他。“记得。顾大人也想说那句话。”     顾仲濂垂眼,“是。”     “好,我答应你,只要你的儿子不来送死,宋简就不会动他。”     顾仲濂笑了笑,躬身拱手,“我谢过你。”     说完他直起身,独自走到殿中央,抬头看向梁有善,“阉贼,陛下究竟何疾不蹬这文华殿,八十廷杖后,这恩,我顾仲濂向谁叩谢。”     梁有善笑道:“顾大人,此处是文华殿,不是内阁,咱家奉的是皇命,只管监刑,不过,八十杖过后,大人若要执意向万岁爷谢恩,咱家还是会替大人通传的。     说完,他示意左右:“来,伺候顾大人。”     锦衣卫的人搬了一张刑床上来,将顾仲濂推了上去。手脚都被束缚住,顾仲濂顿时动弹不得。     赵鹏掌刑。他立在殿门前,三挥木杖试着板风。那棍杖在空气里划出声来,带出的气流拂过朝臣的耳边。他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不忍再看。     若论为朝廷鞠躬尽瘁,或许没有一个人敢站到顾仲濂前面去。在那个时代里,人们虽然为了各自的私利在相互倾轧,但是,清廉就是清廉,忠诚就是忠诚,这是一朝为官彼此内心公认的大道理。     无论朝廷如何腐朽,如何风雨飘摇,只要为臣的死于君王,死于社稷,就是有资格名留青史的,诚然,顾仲濂就是史官笔下最疼惜的人物。他有他的大时代,有他的起落,有耀眼的功,莫须有的罪,一切惨烈都辉映成耀眼的背景,浓墨重彩,满足史官们的热情,也激荡着世人的豪情。     是以,满朝不论忠奸都在此时垂眼敛心。     不瞩目,不见其丑,是此时唯一能给予的尊重。     赵鹏握紧了手上的刑杖,朝梁有善点了点头。     梁有善看向一旁的唐幸。     “去,伺候顾大人一碗酒。“     唐幸应胜端着一碗乌得发黑的咎走到顾仲濂面去蹲下,“顾大人,这是万岁爷的恩典。”     顾仲濂一笑:“怎么,这是怕我顾某人死不干净?”     梁有善没有说话,唐幸却压低声音,低凑到他面前道:“酒奴才换过了,这是公主命奴才给大人的,大人最好喝下去。”     顾仲濂一怔。     转而当真闻到了一股浓厚的蛇胆味。     这要放在平时,到真是个正大光明的恩典。赐受刑人蛇胆酒,是为了防止过程中毒火攻心,威胁性命。     顾仲濂看了那内监一眼,他唯一不解的是,纪姜明明在宫外,如何会有梁有善身边的人替他行事。     唐幸见他迟疑想得远,怕有破绽,便索性掐着他的脖子,粗暴地将酒灌了下去。而后起身退到梁有善后面去了。     赵鹏与另外一个锦衣卫执杖走到顾仲濂身旁。     梁有善道:“行刑。”     停歇在文华殿檐顶上的鸟都在一声钝响中惊飞而起。窜入云霄中去了,顾仲濂咬死了牙关,只在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赵鹏听过顾有悔传莱的话,手上是留了五分力的。锦衣卫的人在这种折磨人的法子上向来有心得,尤其是在廷杖成为一种制度之后,更是被这些人玩出了花样。     因此赵鹏虽一杖一杖落得结结实实,却不至于伤筋动骨,然而,梁有善也是各中高手,他也不能全部放水。实几板又收几板子,行刑过四十杖,顾仲敛的臀腿处,仍旧免不了血肉模糊。     疼痛如同万虫钻心一般,顾仲濂虽然不肯丢文人体面,却奈何疼痛不分贵贱,再高贵的心,在矜持的皮也会被摧毁,他两股乱颤,发出痛唤声的喉咙如同被火熏过一般嘶哑。一声低过一声。     文华殿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这种声音注重毛骨悚然。有些人朝宋简看去。只见他抱着手臂靠在隔扇门前站立着。沉默地望着被绳索束缚,却仍因疼痛而僵硬扭曲的身体。     他目光中没有快意,甚至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怀疑。事实上,他内心丝毫真的有所怀疑。复仇的过程,他有运筹帷幄,弄人于股掌之间的快感,然而即将迎来了断,这种快感却莫名其妙地在销隐,替二代之的是某种空洞。     第八十杖落下,顾仲濂已经发不出一丝声音了,除了腿上偶尔一阵筋挛,他周身没有一处地方还能再动弹,手指在木质的刑床上抠抓得血肉模糊,右手拇指的指甲真实脱落下来,深深地欠在木缝里。     “把人拖下去吧。”     锦衣卫的人,一人拖住他的一条腿,把他从文华殿的长阶上一路拖下来。此时,阶下行过一驾凤纹步辇,锦衣卫便在阶前停住,跪让撵行。     纪姜立在不远处,认出了那撵上的女人。她半仰着头,手上飞快地掐数着一串佛珠。至始至终,没有看文华殿一眼。     两个人在文华殿前相错,一个几乎被踏成泥,一个坐在锦绣之中,却说不好究竟是谁更心碎。     撵行远了,锦衣卫们站起身,“怎么这会儿遇上太后娘娘的仪仗了。”     “你不知道?御苑的秋海棠今日新开,娘娘啊……要去看海棠。”     那可不是艳极。     喜欢庶人请大家收藏:庶人更新速度最快。(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六六闪读:www.663d.com)